第三十一章 你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检验人
“我受不了了,只要能让我离这鬼动静远点,就是把你打死我都愿意。”
来到妇儿楼已经有好几天了,不过我们依旧适应不了妇儿楼的吵闹声。能能被安排在实验室里做血常规,我的岗位在实验室外的导医台,负责给患者打印报告单。临近中午,大概是最新一批的样本已经上机了,所以给了能能难得的喘息时间。能能一脸生无可恋地来到导医台旁边,趴在台子上跟我吐槽。
其实并不怪她,小孩子的哭闹声夹杂着家长的吼叫声,从拉开帘子开始到现在就没停过。据不完全统计,一上午嗷嗷痛哭的十二人,被家长摁在台子上抽血的十三人,被家长暴揍一顿之后老实的六人——其中还有一个小朋友威胁护士姐姐要变成奥特曼打死她。
坦言之,天天在这种鸡飞狗跳的环境里,我一点生孩子的欲望都没有了。
“说得好像我有生孩子的欲望似的。我真是奇了怪了,他们哭得不累么?”
能能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
“你可以把他们后背的衣服撕开,看看里面有没有电池仓。”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病历,头也不抬地说。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我抬起头,笑笑:
“把电池抠下来,强制关机。”
能能眨眨眼,显然没有听懂我的幽默。
呵,凡人。
“你小时候没玩过那种一碰就会哭的娃娃么,我小时候嫌声音太吵,都是把电池抠下来再玩的。”
“emmmm……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们男生都只喜欢变形金刚遥控车或者可以打BB弹的玩具枪呢。”
说完,能能用手模仿着枪的样子,嘴里发出“biubiubiu”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头都不抬一下。”
见我一直盯着电脑屏幕没有反应,能能有些自讨没趣,索性绕进导医台,凑到电脑屏幕前。
“看病历咯,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有时候真的能看到不少奇葩的病历。比如你看这个小孩,因误食玻璃弹珠入院。”
我比划了一下玻璃珠的大小,问能能:
“玻璃珠,少说也有这么大吧。别说五岁了,我就是现在也咽不下去啊。”
“其实还好不是从下面塞进去的。”
能能若有所思,全然没有发现我正一脸震惊地看向她。
“干嘛,你刷抖音的时候不会刷到一些肛肠科的科普么?比如一不小心坐在了啤酒瓶上,或者洗澡的时候鳝鱼钻进直肠里了。”
“我以为只有付源和盛明明会对这种新闻感兴趣。”
我揉了揉太阳穴,对这个世界又有了新的认识。
跟这群朋友在一起,总能带给我新的认知。比如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生板栗居然是甜脆味的,如果不是日成那天买了生板栗当水果,我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
“这个呢,白细胞怎么这么高?而且为啥红细胞和血红蛋白这么低。”
能能有些尴尬,指着另一个小孩的报告岔开了话题。
我看了一眼他的血常规,心里一沉。一高二低,这样的数据像是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我深呼吸,调整好状态,吐出这一句话。能能点开病历,里面的病程和诊断印证了我的判断。
“可以啊,这都知道。”
能能拍拍我的肩膀,打趣道。
“我太熟悉了,因为……田心就是这样。”
我阖眸,脑海中浮现起那个小天使的笑容。本来想着来到妇儿楼就可以经常去看望小田心,没想到在我到来之前,她已经离开了。
这大概就是另一种树欲静而风不止吧。
“啊?对不起……”
能能有些不知所措,我睁开眼睛,笑了笑:
“不用道歉,有那样的父母,小田心就算是长大了也不会快乐。起码……她不会再疼了。”
“你们俩怎么了,气压低成这样?”
中午在食堂,我和能能还沉浸在上午被小孩的哭号声支配的恐惧里,导致中午实在是没什么胃口,所以一人买了一杯冰镇西瓜汁解解暑。
其实西瓜真的是一种很懂事的水果,甜而不腻,而且自带清凉buff。如果小孩都能像西瓜一样懂事,我们俩就不至于像丢了半条命一样。
付源和苏婉端着餐盘回来的时候,我们正七扭八歪地趴在桌子上各玩各的手机,他俩被我们阴沉沉的样子吓了一跳。
“吵架了?”
“没有,你们想多了。”
我和能能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没有用的默契又变多了呢。
“我就说嘛,按照能能的性格,如果真的吵起来了敬威是不可能完整地坐在这里的。”
苏婉放下餐盘,用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年能能系统解剖学可是九十多分,她能给你切得一块一块的……哎你干嘛,别薅我头发!”
还没等苏婉说完,能能一把抓在了苏婉头顶,用力抠她的头皮:
“我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年同窗好友,实在太熟悉了,所以在彼此面前没什么装的必要。就像是在宿舍里田哥从来不背着我们换衣服,大夏天日成也能只穿裤衩背心一边挖鼻屎一边打游戏一样。
再比如,苏婉和能能也能当着我和付源的面调情一样。
“错了错了,你最温婉可人了。”
苏婉告饶,能能松开了抠着她头皮的手。
“知道错了就好。我还是爱你的,mua”
“mua。”
我:“……”
付源:“……”
我:“要不咱俩也试试?”
苏婉和能能:“好啊好啊,你俩也试试。”
“好想做哥哥的优乐美,这样哥哥就可以永远把我捧在手心里了。”
我实在是受不了能能和苏婉的秀恩爱,所以夹着让自己都恶心的嗓音,在众目睽睽下抱着西瓜汁把头靠在付源的肩膀上。
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这一招果然奏效,在能能和苏婉二人一脸震惊且磕到了的目光里,付源低下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奶茶,带着三分凉薄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轻启薄唇:
“这TM西瓜汁,SB。”
“你回家么?”
在餐厅门口,我问付源。中午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仅仅是喝了杯西瓜汁。
四月份的济宁,已经有了些许的热意。医院院子里的花开了不少,粉的白的紫的,倒是给原本死气沉沉却又步履匆匆的医院带来了一些独属于春天的生机。就像是在说再冷的寒冬也会过去,生命会在冰封的土地里生长成更繁盛的模样。
院子里有不少玉兰花,依稀记得高中时背的“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不过我更喜欢的是白玉兰,因为他的花语是纯粹的友谊。
是啊,高中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转眼,大学也要成为回忆里的一个名词了。
“不了,输血科还有些事情,我下午要去那里整理文件。你要回去的话在楼下小卖部买几根冰棍,太热了。”
“让你失望了,我不回去。”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吃完饭已经快十二点了。
“上午有几张血涂片没有看完,我想回去再看看。”
大概是上午和能能看病历勾起了我对小田心的回忆,一直到吃饭我都有些心烦。下午没什么事,索性回去再看一看。不知道这份对于形态学的执念来自于大学在校时期被考试的折磨,还是对于小田心的遗憾。
或者说,每当我想起小田心这件事的时候,我都迫切地需要找到什么事情来带给我一种忙碌的假象,让我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和机会。这大概是一种自我麻痹,或者说……是一种逃避。
我始终知道,我不是一个理性的人。
其实仔细想想,很幸运能够在走上工作岗位,成为一名医者之前经历这些,这些经历让我能够沉下心来仔细地思考“我要如何成为一名医者,我要成为一名怎样的医者”这两个有些哲学的问题。
而且也很幸运,有机会认识申老师,菲菲老师,靳老师他们这些优秀的前辈们。他们不光有扎实的医学基础,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很认真地教会我如何成为一名医者。
付源点点头,很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回去别忘了我的冰棍,我要巧乐兹。”
“滚,我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你跟我说要吃冰棍?”
“回来得这么早?怎么没回家休息。”
听见我的脚步声,汪娜老师从显微镜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有些诧异地问我。汪娜老师也算是一位熟人,从前在医学院的时候就给我们上过课,来了妇儿楼之后也是她带我最多。然而很尴尬的是,我清晰地记着她给我们上过实验课,但是完全不记得她还给我们上过理论课。
这份尴尬在我翻出了当时上课拍的PPT时达到了顶峰,汪娜老师还打趣我是不是理论课逃课了所以不记得她。
“上午有几张血涂片没看完,还是不太熟悉这些形态,想再回来看一看。”
这句话半真半假,确切地说是有一些私心在其中。距离毕业还有两个多月,毕业之前我都是学生身份,可以借着这个身份毫无顾忌地请教各位老师。等到走上了工作岗位,大概不会有人像这样细致耐心地为我讲解了吧。
或者说,我不会好意思如这样一般向他们请教。毕竟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不打扰和边界感是永远要注意的问题。
“您放心,您忙您的,我不打扰您工作。”
汪娜老师点点头,虽然戴着口罩,但是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笑得很欣慰:
“趁着实习的时候多学点是好的,形态学是咱们检验很重要的一部分,以后工作肯定用得上。”
汪娜老师走到水池前摘下手套,用标准的七步洗手法把手上的滑石粉洗干净。其实我很不喜欢这种带滑石粉的手套,戴久了皮肤会很疼。
“我去吃口饭,等一下就回来。你看完了记得把实验室门关上,别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汪娜老师临出门前嘱咐我,像是马上要出门办事的父母嘱咐一个人在家的小孩。我嗤笑一声:
“没问题,您这是把我当小孩啦。”
汪娜老师怔愣一下,马上笑着说:
“你们可不都是小孩,现在还是学生,眼瞅着也要成为大人了。”
如果可以,谁不想一直做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父母和长辈搭建起的庇护所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可是如果一直是个孩子,谁又来搭建新的庇护所呢?
汪娜老师离开了实验室,走前轻轻地关上了门,大概是怕打扰到我。我从水池旁边取走之前晾在那里的血涂片,紫色的涂片在灯光下依稀能看出轮廓。我端着它们走到显微镜前,打开暖黄色的灯光。我手里的这台显微镜很新,原本这是属于汪娜老师使用的,我应该去用另一台旧一些的。可是汪娜老师说她用旧的用惯了,所以把新的让给我。
可是我知道,她不过是想让我有更好的资源去多学一些,又怕我有心理负担。
我深吸一口气,放上第一张涂片。其实对于简单的粒细胞系细胞,我已经基本上没有问题了,也能够在短时间内认出它们正处于哪个阶段。我知道这很普通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不过对于自己的进步,还是要允许自己拥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然而单核细胞和异形淋巴细胞依旧是我的软肋,我只能打开手机里的图鉴,对着图鉴一点一点地比对他们的形态。
正当我看得入神之时,突然听到了敲门声。我抬起头眨眨眼睛,走到门口问了句:
“谁啊?”
门外沉默了两秒,然后响起了一段十分贱的旋律: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又好气又好笑,这声音的主人就是烧成灰和成水泥糊在墙上我都认得出来。
“汪娜老师走之前特意强调我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尤其是在门口唱歌的怪蜀黍。”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了更熟悉的声音:
“麻溜利索给我打开,别逼我使用暴力。”
我拉开了门,门外不出所料是付源,手里还提着两个塑料袋。见我开了门,举起塑料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都到输血科了,但是于心不忍,怕你饿死又回来给你送吃的来了。”
付源走了进来,拎着塑料袋走进值班室:
“不用太感动,这是爹应该做的。”
我翻了个白眼,摘下手套洗洗手,一边洗手一边说:
“你是没有生育能力么,上哪都想当爹。”
“你有跟我打嘴炮的时间不如赶紧过来吃口面包,别饿死了。”
我笑笑没说话,脱下白大褂挂在值班室门外。
“还挺懂无菌区原则,我以为你会穿着进来呢。”
付源坐在椅子上,只给我留了个小板凳。我懒得跟他计较,坐在板凳上从他手里接过面包,撕开包装大口啃了起来。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付源半倚在椅子上玩手机,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
“输血科那边不是要你过去,你不用去了?”
“不用了,洪老师说剩下的那些文件不多,他来处理就好了。”
我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安静了半晌,付源突然问我:
“别装了,这里没有别人,想问什么就问吧。”
“面包钱不给了行不行?”
“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这个。”
付源放下手机,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撇过头,心虚得不敢看他。
“中午吃不下饭,是因为小田心吧。”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啃了一口面包。
付源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探过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总是这样,有什么事一直憋在心里。自从小田心走了之后你虽然从来不说,但是一直在刻意地避开这个问题。”
“如果那天晚上,沈辞走了呢?”
我抬起头,冷不丁地问出这个问题。付源一怔,然后笑了笑:
“我会疯,平静地发疯,和你不一样。”
“我其实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偶尔还会触景生情,还是会不舒服。”
这是实话,小田心的事情对我造成的冲击太大,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医者的视角直面死亡。我知道作为一个医务人员不应该将太多的主观情感代入工作,但是恰恰因为这份情感在,才让我们的工作不至于太过冰冷。
我曾尝试着装出一副豁达的样子,甚至去开导能能苏婉他们。可是这么久以来在面对一切与小田心有关的事物时的心虚,让我这份做作的豁达显得像个笑话。
“我不否认小田心这件事对我造成的影响,所以我才要更努力地去学,学和她有关的这些内容。”
我和付源沉默着对视,我想从他的眼中看出态度,他大概想从我的眼中探求这番话是真是假。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或者说,真假在此没有意义。
“好吧,你自己想开了就行。”
我吃完了面包,付源从我手里接过包装袋。
“刚才你问我如果那天沈辞走了我会是什么反应,我以为我会冷静地面对,可是刚才设想了一下,我的确做不到。”
付源把垃圾收拾好,出门前转过身对我说。
“大概是我修行不够,又或者……我实在是无法用理性去面对至亲之人的离开。总之……照顾好自己。”
“我回来了。看得怎么样了?”
汪娜老师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完了第四张片子,还拍了几张自认为不错的照片。
“还好,只是……异形淋巴细胞还是不太会看。”
我转过身,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沉浸地做某一件事的时候会让我忘记时间,不过这着实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异形淋巴细胞分为几类还记得么?”
汪娜老师一边走进休息室一边问我,我想了一下,回答:
“三类,泡沫型,不规则型和幼稚型。但是老师,怎么区分单核细胞和异形淋巴细胞?”
“可以看他们的空泡。”
几句话间,汪娜老师已经换好了衣服,穿戴整齐走到我旁边坐下。我赶紧起身,把显微镜让出来。
“你看,这里有一个比较典型的单核细胞。”
汪娜老师调整着显微镜,把镜头让给我看。
“你看它的细胞里有不少空泡,而且有些发灰色。异形淋巴细胞的胞浆是被染成蓝色的,而且比较厚实。”
我凑过去,镜下的细胞果真如汪娜老师说的那般。
“其实你不用很着急,这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我们都是工作了好多年,看了不知道多少个细胞之后才逐渐有了手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记下书本上每一个细胞的特点,然后对照着实物去理解。”
我点点头,汪娜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加油吧,不要急于求成。”
我起身,准备去休息室喝口水。汪娜老师好像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我。
“敬威。”
“怎么了老师?”
“别有太大压力,你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检验人。”
“承您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