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青果
妇儿楼和输血科,在实习时是被划分到同一个大组中的。这是我们的第五个实习大组,也是我们实习的终点。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带着毕业证和学位证,离开这座我们相处了四年的城。
渔皇路的樱花早已经谢了,算算日子,上面大概已经长出了半个指头大小的青涩的果实。我坐在公交车上看向窗外,看着熟悉的景色从窗外一闪而过。
“这么好看的樱花,怕是以后都没什么机会见到了吧。”
我心里想着,戴上耳机,靠在车窗上。
倒不是我出来闲逛,只是输血科的老师派我去太白湖院区送几包血浆。
“同学,你想不想去4A级景区?”
上午正在手机上翻看着电子版的《临床输血学检验技术》教材,洪老师走过来问我,一瞬间我没有反应过来。
“啊?”
“你想不想去太白湖?”
我愣了两秒,想起来了,原来学校旁边还有个4A级景区。
“怎么,要去学校?”
“不是,是去太白湖院区送血,那边的血不太够用了,从咱们这边调一部分过去。”
附院有太白湖和古槐路两个院区,太白湖院区是我们大三的时候才投入使用的。当初还没开放使用的时候我和付源就进去参观过,我们还打趣这么空荡适合在里面拍恐怖电影。
“哎敬威,你说那玩意是什么?”
付源指着头顶长得很像监控摄像头的东西问我。
“我怎么觉得不像是摄像头呢,看着好像是个……狙击枪?”
我眯起眼睛,那玩意长长的像枪口一样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监控。
“你说…会不会是反医闹装置?”
付源说完和我对视了一眼,我点点头。
“倒是有可能哦,直接击毙了呗。”
后来在一次消防演习中我们才知道,原来那个是可以精准灭火的高科技滋水枪。
人类的科技已经背着我进化到这种程度了。
“啊。好啊,我怎么去?打车?还是我开车去?”
付源今天也上班,所以我猜他应该不会用车。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妇儿楼找他拿钥匙,开车去也能节省点时间。
“那倒是不用……等会,你个实习生都有车了?”
洪老师有些惊讶地看向我,我赶紧解释:
“没没没,我室友的,他是本地人所以家里配车了。”
“哦,我就说嘛,学生应该不至于。不用那么麻烦,坐咱们院间公交去就行。”
学校为了方便患者在两个院区中间转诊,所以承包了一条公交线路,从古槐路院区直达太白湖院区。患者医生,甚至是路人都可以乘坐,而且是免费的。
果然,我对学校不知道几个零的投资还是没有概念。
“等会血装好了你拎着去就行,那边输血科有人接你,箱子放在那边就好。送完了你也不用回来了,可以下班了,注意安全啊。”
洪老师顿了顿,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我,悠悠地补充道:
“别高兴得太早,回去好好复习一下交叉配血,等到时候出科考试考不过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好老师,我是来送血的。”
太白湖院区很大,里面更是绕得跟迷宫一样。绕来绕去……我就迷路了,最后还是能能出来接我,我才好不容易能摸到太白湖院区输血科的大门。
“你这个脑子里是不是没有定位系统?”
能能一边抱怨一边替我开门,我翻了个白眼,但是却不敢说她什么。
别问,问就是理亏。
能能这几天的岗在太白湖院区,是她主动要求来到这边的——她说这边食堂好吃,而且比较安静,有利于她准备考研复试。
“嚯,这环境可真不错。”
能能带着我穿过走廊,我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发出了没出息的感慨声,引得能能一阵鄙夷。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只是个走廊。”
“可是这里有小红车哎。”
我指着头顶上慢慢移动的小箱子说。这玩意的正规名称叫天轨系统,轨道安装在天花板上,运送药品试剂或者实验样品的小车从头顶上走,一方面可以节省人工运送的时间和成本,另一方面也增加了头顶空间的利用率。
这东西原本只在短视频里见过,而且还是在别人家医院。现在这么先进的东西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终于不用看着别人家的东西流口水了。
“再说了,你敢说你刚来的时候没好奇过?”
我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向能能。能能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每一次她被人戳中痛处都是这个反应。
“滚蛋,又揭我短。”
能能笑骂我,不忘捶了我一拳。
“小杨,是送血的同学来了么?”
能能带我来到实验室,里面有一位女老师正在做血型鉴定。我认出了她,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她给我们上过实验课,依稀记得她的姓氏不太常见。
“对那老师,他刚到。”
能能跟那老师打了个招呼,又对我说:
“这位是那老师,是太白湖输血科的负责人,之前在学校给咱们上过课来着。”
“您好那老师,是洪老师叫我过来的,这些血放在哪里?”
我赶紧把手中的箱子放在桌子上。那老师起身走到我旁边打开了箱子,清点好箱子里的血包之后在我带来的单子上签好了字。
“辛苦你了。小杨你们把这些血放在后面的冷藏柜里吧,等一下跟我去病房,有个孕妇需要自体输血,咱们去采集一下。”
“好的老师。”
“你着急回去么?不急的话等我从病房回来,一起在太白湖吃个午饭吧。”
整理冷藏柜的时候能能问我。
很早以前就听说太白湖的食堂很不错,来之前付源就跟我强烈推荐这里的把子肉特别好吃。
“不急,洪老师说箱子放在太白湖就行,我送完血就可以下班了。”
我把最后一包血放进冷藏柜,然后直起已经酸得快断掉的老腰。
“那等会食堂见吧,差不多半个小时?”
“ok。”
从输血科出来,我没有马上就去食堂。这个时间去无非也就是在那里占个座位然后打游戏,怪无聊的。我乘着扶梯一路向下溜达,好好逛一逛这里。严格意义上讲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太白湖了,上一次去康复科找瑶哥的时候来过一次,至今还记得那对苦命的小情侣。
听瑶哥说,在他离开这里之前男生已经完成了这个阶段的康复训练,已经可以在扶着墙的情况下慢慢走动了。我们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医生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群会为了素不相识的人的健康而衷心祝福的人。
瑶哥这几天不在济宁,他回青岛准备面试去了。因为是应届生,所以在找工作的时候会有一些优待。沈辞最近也在东奔西走,他放弃了考研,只能拼命地抓住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机会,去拼一个未知的未来。从前在学校的时候不需要去了解这些,安慰自己时间还早,不必要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只是一转眼,我们也终究要面对最不想面对的残酷现实。
我走到售卖机前买了瓶可乐,开盖的一瞬间甘甜的气味混合着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曾经有人问我是不是医学生都很注重养生,我笑着给他讲了个故事:
“就这么说吧,之前我选修了一门课叫《临床营养学》,上课的时候计划好了这个要多吃那个要少吃,下课了付源一个电话我们就奔到了最近的炸串摊子。”
医学生,也是学生,也是年轻人。
或者说,一群在COS成年人的孩子们。
可是再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也会有长大的一天,像他们的父母前辈们一样,去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
等到回过神来之后才会发现,原来距离那个最初的自己已经走过了千万里路,回不到最初的起点。
最后感慨一句,原来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戴着耳机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虽然到了午饭点,可是走廊里还有不少人。有些步履匆匆,手拿着一沓单据急匆匆地跑向住院部的方向;有些人蹲坐在角落里,用一个馒头,一大杯粗茶做午饭,一边吃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来往的人群。小孩抱着玩具向父母撒娇,年轻人推着老人的轮椅说说笑笑。
医院的墙比寺庙听过更多的祈祷和忏悔。
若是可以以命换命,天台上一定站满了父母。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小田心——我至今仍然能想起她叫我小敬哥哥时候扬起的那个开心的笑容,和她瘦弱的身子在我怀里逐渐软下去时,我的崩溃和无力。
眼眶微润,强撑着不要让眼泪掉下来。
我答应过小田心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对天使许下的诺言,不能食言。
“敬威?你怎么在这里?”
我正坐在餐厅里刷前几天付源推给我的短视频,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好久不见啊申老师,您今天在太白湖?”
“是啊,这几天太白湖这边缺人手,我就过来了。你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吃东西?”
申老师看上去像是刚吃完饭,手里还拎着喝了一半的饮料。
“我在等杨能能,您这是刚吃完饭?”
我放下手机,冲申老师笑了笑。
“对,”
“她跟着那老师去病房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那老师?哦她在输血科,下病房干嘛去了?”
申老师看了一眼手机,大概是时间还早,索性坐在我对面,与我聊聊天。
其实我是很喜欢和老师们聊聊天的,听听他们的感悟和看法。在他们的视角里,同一个故事用不同的角度去分析思考,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听说是有个孕妇快到预产期了,能能跟着那老师去病房准备她自体输血的东西。”
我耸耸肩,继续说:
“不过我也不太清楚,等她回来问问她吧。哎!在这呢!”
正说着,就看到能能走进了餐厅。我冲她挥挥手,不过看她的表情好像要杀了谁一样,我不由得微微瑟缩。
“姑娘,敢问你是在病房里跟人打起来了么?”
能能一脸怒气地走到我身边,我笑着打趣她。
“我真的后悔,大一的时候你送我的那把战术刀没带来,不然我真想攮死……哎哎不好意思申老师,我没看到您在这。”
能能光顾着生气,没发现申老师正坐在座位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等到她发现的时候,瞬间脸红得像个花牛苹果一样。
“没关系,我一直觉得能能是个很文静的女生,没想到也有这么打抱不平的一面。”
申老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突然露出一个很微妙的笑容。
“你们……”
“没有!”
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尴尬地对视一眼,又补充:
“不是!”
“……”
我也理解了什么叫作越描越黑。
“好好好,我知道的,我也觉得你们两个不是。那能能介不介意我在这里听听,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当然不介意,我跟您讲,您要是听了也得气够呛。”
能能把头发扎起来,大有一种“头发一扎,有我没他”的气势。
“等我们先去打个饭,等会回来说。”
“讲讲吧这位河豚女士,怎么被气成这样?”
我和能能端着餐盘回到桌子边坐好,申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给我们一人买了一杯饮料。虽然我们极力推辞,但是也不想辜负了申老师的一番好意。
“我真是不理解了,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能能生气地把手机拍在桌子上。
我看了一眼被拍在桌子上的手机,心里默默地为它默哀一秒。不过还好套着硅胶手机壳,看起来问题不大。
“再说了,别拿手机出气啊,万一拍坏了还得自己修。”
申老师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我跟你们讲,刚才我跟那老师去病房给那个孕妇准备血,差点没气死我。”
病房里。
“48床森诗语。”
护士带着能能和那老师来到那个女孩床边,能能偷偷打量着女孩的样子,孕肚已经十分明显了,他们进入房间的时候女孩正在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机。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男朋友呢?”
“他平时比较忙,他是挣大钱的,平时就不用他来陪护了。”
“一等,这姑娘我好像有点印象,我怎么记得她男朋友是个黄毛精神小伙来着。
申老师皱了皱眉,大概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就是一脸的厌恶。
“之前还在咱们检验科采血大厅里一边打电话一边骂人来着,所以我对他们有印象。”
“是啊,我当时就怀疑这女生的精神状态,听我继续讲哦。”
能能点点头,然后继续讲。
“这两位是检验科的老师,来给你继续准备自体输血要用的血。”
护士对女孩解释道,女孩放下手机,有些紧张地看着床前的二人:
“重新采血?那是不是要重新花钱?你们医院不会是为了坑我钱吧。”
“不是的,自体输血要采多次,这样才不会因为一次采血太多影响健康。”
那老师开口向女孩解释,走到女孩身边,拿起了她的胳膊。
“我原本以为大二的时候我染了一头墨绿色已经够疯狂的了,这女生比我还疯,怀着孕呢还染了一头紫色的。”
我停下咀嚼,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画面。黄色配紫色?这俩颜色有一起还真挺……显眼的。
“女生关注的点还真是不一样啊,然后呢?那个黄毛回来了么?”
“回来了,他都不如不回来了。”
能能说起他,又是一脸的嫌弃。
“小姑娘血管有些瘪,都这个时候了营养要跟上啊。”
那老师用手探着女生的血管,皱紧了眉头。
“吃得太多产后身材会不会走形啊,我可不想生了孩子之后一身的肥肉。”
女孩咬着嘴唇,把头撇向一边。
“年轻人不能这么想,身体健康比外貌好看更重要。”
说话间,那老师的针已经刺进了女生的血管,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进了储血袋中。不一会,就收集够了这一轮需要的血量。
“行了,杨能能你来帮她按一下,我先回科室了,等会你直接去吃饭就行。”
那老师带着血和用品,跟护士一起离开了病房。能能用手指按住止血贴,等待止血的时间,和女孩攀谈起来。
“姐姐,你今年多大了?”
“我?21岁,快毕业了。”
“真好,你有男朋友么?”
“噗,当时你怎么说?”
我没有忍住,笑出声来。这丫头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摆明了戳能能肺管子上了么。申老师喝了一口饮料,缓解尴尬。
能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止住笑容,装出乖巧的模样。
“没有。”
按照能能的话讲,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是咬着牙的,可是那个女生还在自顾自地说。
“我才17岁,就碰到了这么好的老公……”
“唉你等会,这姑娘未成年啊?”
能能本来对我又一次打断她很不满意,但是一听到我提到了这个问题,她立刻两眼放光:
“对啊,我当时也很震惊,而且那个黄毛也才16岁,比她还小。”
我瞪大了眼睛,好不容易才消化掉这个信息。申老师倒是显得很淡定,其实也能理解,她在医院里工作这么多年,一定什么奇葩都见过了。
“你的意思是,俩小屁孩自己还没长大呢,就当父母了?”
能能点点头。
“我可能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世界……”
“我也是……你听我说,我俩正说着呢,她老公回来了。”
“老婆我回来了,想我了没?”
两人正说话间,黄毛用力地推开了门。能能不满地提醒他:
“医院里禁止喧哗,旁边还有人在休息。”
黄毛满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然后从胸前掏出了一袋……零食?
“给你,AD钙,火腿肠,这段时间可给我老婆遭罪了,多吃点补补。”
“当时他把这些东西从衣服里掏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够震惊了,结果他告诉我给孕妇吃这些东西补补?补补!”
能能气得要抓狂了,我趁着她摔手机之前赶紧抢先一步拿起来,毕竟手机是无辜的。
“你没制止?”
我挑挑眉,能能从我手里抢回手机。
“我肯定制止了啊,你猜人家怎么说?”
“姐姐,你是不是没有男朋友嫉妒了啊,再说了这上面都说了有维生素,肯定有营养啊。”
好的。现在不止能能,我也想把这对小夫妻……不对,这个年龄应该没领证,不能叫夫妻。我也想把这对小情侣的脑袋抠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气得我当时就走了,不过我也提醒护士站了,之后他们还有什么操作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能能气得不轻,现在脸还是红的。
“我就不理解了,这女孩大脑是成体操队形散开了么,找了这么个男朋友就算了,还怀孕了?爹16娘17?一家三口一起喝西北风么?”
申老师笑了笑,伸出手按在能能的手背上。能能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声向申老师说了句抱歉。
“那你能怎么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
我叹了口气,往嘴里扒了一口饭。
“话虽这么说,但是……还是心里不舒服嘛。”
“其实很正常,就算咱们不是医务工作者,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会感到惋惜。”
申老师开口,劝慰我和能能。
“其实在医院里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事情很多。”
见能能说完了,申老师给我们讲起了她在工作中的感受。
“从前我跟你们一样,觉得不可理喻,甚至想拉他们出泥潭。可是工作久了就发现,对于咱们来讲的泥潭,或许是他们的云端。”
申老师喝了一口饮料,继续说:
“我们是医务工作者,说白了就是外人。以外人的视角去看别人的故事,那就要懂作为一个外人的礼貌。不打扰,不干涉。尊重他人的选择,这也是在尊重自己。”
“可是……看到他们的样子真的有些……可惜。”
能能已经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感到惋惜说明你们还有作为医者的仁心,这是值得夸奖的,怀有仁心的医者才是合格的医者。但是同时也要记得我们作为医者的责任与操守,心无旁骛,一心救治。”
“那……您觉得,我们要如何界定关心与越界呢。”
能能问。
“关心与越界不是像鸡尾酒一样层次分明的,而是像水乳交融一般。具体叫我来解释,我觉得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申老师思考了一下,继续说:
“我觉得这大概是一种感觉吧,或者说,是一种属于独医者的善良。”
离开餐厅的时候,我还在回味着申老师的话,连能能叫我我都没有注意到。
“干嘛呢你,喊你半天都没听到。”
能能跑过来,跳起来才拍到我的肩膀。
“诺,给你一个。”
“这啥?”
我从能能手里接过一个果子,表皮还是青色的。
“刚才在旁边树上摘的,好像是沙果。”
能能用衣服擦了擦,然后塞进嘴里,下一秒就被酸出了表情包。
“呸呸呸,没熟,又酸又涩。”
我看着手里的果子,笑笑:
“没成熟的果子,当然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