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敬未来
“冒昧地问一下,您老人家是被牛嚼了么?”
这是我见到付源回家后的第一反应。
“你在输血科倒是爽了,我跟能能在妇儿楼都快被这帮小孩逼疯了!”
我知道付源说得没错,因为他现在看上去的确像是刚从坑里爬出来。只是一看到我躺在沙发上打游戏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把背包狠狠地摔向我。我双手接住飞过来的背包,然后露出一个在我看来善解人意,在他看来傻缺且十分欠揍的表情:
“讲讲,正好我无聊。”
其实这事吧,得从头说起。
“同志们咱们马上要去妇儿楼了,也是咱们实习的最后一个大组。”
实习组长在群里发了一张排班表,里面记录了整个大组的所有岗位。里面还包括了输血科,一个专门给手术供血的科室。
“输血科和妇儿楼在同一个实习大组里,就像是急诊和生化一样。大家可以看一看有没有想去的岗,没有的话我就随机分了。”
附院为了分流成人和儿童,以便更好地对症诊疗,特意将一栋楼设置成了妇儿楼——即以妇科儿科为主,还包括了一些血液病肾内科之类的科室。为了方便检验,也在妇儿楼设置了一个检验科,用于做一些常见的临检和生化项目。至于更复杂的项目,还是有专人转运到门诊楼的大检验科去做。
小田心,当初也在这个楼里,血液病病区。
说起小田心,还是会有一些难受。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天使,最后陨落凡间,难免令人唏嘘和心痛。不过小田心应该是为数不多我会喜欢的小孩子。大多数时候我跟付源一样,那就是都对小孩过敏——倒不是有多讨厌,只是一想到哭闹不停的小孩,来回乱跑捣乱的熊孩子,和要么不作为,要么不分青红皂白的熊家长……
“我想去输血科。”
我率先在群里发出这句话。原因无他,我怕在妇儿楼睹物思人,小田心的事情对我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虽然经过付源能能他们的开导已经逐渐解开了心结,可是再到那里,难免会睹物思人。
组长在群里比了个ok的表情,眼角余光看到躺在田哥床上的付源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我大概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今天闲来无事,所以回寝室看看,顺便跟田哥还有日成打个游戏。再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这样的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了。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伤感。
“你们要去妇儿楼?那你们可有福了。”
田哥放下手机,我看到他的屏幕变成了黑白色。
“此话怎讲?”
我也放下了手机,因为我的屏幕也变成了黑白色。
对面打野双杀,我跟田哥射辅联动,一死一送。
“小孩多啊,尤其是采血窗口。说真的,我家村里过年杀猪都没有叫得那么凄惨。”
“你那过年杀猪?那为啥没给我打包一份血肠?”
“啥是血肠?”
田哥问我。
“东北菜啊,杀了猪之后把猪血灌进猪肠里然后煮熟,很好吃的。”
“听上去像是我们那边的猪血豆腐啊。”
日成从上铺探出头来。
“同志们告诉你们两个事情,第一就是你们的聊天已经跑题到太平洋了。”
付源放下平板,坐起身子从桌子上拿起田哥的可乐灌了一口。
“咱们之前要说啥来着?哦对,妇儿楼。第二件事是啥。”
我问付源。
“第二件事就是,在你们刚才讨论血肠和猪血豆腐的时候,咱家水晶爆了。”
“啊啊啊啊我晋级赛啊!”
田哥愣了两秒,然后哀嚎着抓起扔在床上的手机。
“哎嘿,我有段位保护,没掉星。”
田哥哀嚎的时候我还不忘给他补一刀。
“其实除了小孩,还有不少家长。”
日成走下床,坐在桌子边。
“有时候家长可比小孩更……算了不说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理解日成的意思,毕竟现在独生子居多,一家一个小孩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在手机上刷到过不少那样的视频,偶尔会心疼医护,也会为某些人的无理取闹而生气。现在突然要亲自面对了,倒是格外的紧张。
“输血科呢?”
付源放下了手机。
“输血科就是手术之前提供血的科室,做得最多的就是血型鉴定和交叉配血。”
“血型鉴定?不是在临检做么?”
我问田哥。
“具体不清楚,不过输血科除了单克隆抗体法,还有微柱凝胶,好像还有一台流式细胞仪,也可以做血型鉴定。”
田哥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我和付源:
“你们还记得这几个方法吧。”
“好,你成功地让我想起了当初临床输血学检验技术这门课59分这件事。”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门课真是我大学期间最大的污点。
而且这坨污点真是又大又黑。
“那你惨咯,输血科有个老师挺爱提问的,你可得好好看看。”
“我一时半会去不了输血科,你得提醒付源。”
我不怀好意地看向躺在一边刷短视频的付源。
“不好意思那门课我91。”
付源头也不抬地举起手。
“行了行了,知道了一边玩去吧你。”
不经意间被他装了个B,有被气到。最可气的是,这个机会还是我亲手送到他面前的。这种感觉不亚于想给对方一巴掌,结果抡圆了才发现这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自己的屁股上。
“总之,祝你俩好运,这两个地方都不是那么好干的。”
“所以……你不是被牛嚼了,是被小孩和家长一起嚼了?口香糖哥?”
付源生无可恋地躺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我看他像是一条搁浅的死鱼一样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就知道,他应该没力气骂我。所以得趁着这么好的机会好好犯贱。
“哎呀你都不知道,今天在输血科,可~轻~松~啦~”
我凑到付源身边,用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语调讲出这句话。
好吧,我承认,这的确很变态。
“趁着我现在没力气骂你,你赶紧给我滚啊。”
付源朝我扔了个抱枕,但是被我躲开了。抱枕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墙角。
“年轻人不要太冲动,你看,抱枕都脏了吧,还得洗。”
我站起来走到墙角,捡起抱枕,拍落上面的灰尘。
“哎你说电视剧里用抱枕就能把人捂死,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能怎么样,你还能试试?”
付源抬起腿想踢我,奈何距离不够。
“毛主席说,实践出真知。”
“滚啊!”
“我跟你讲,输血科虽然不忙,但是真的压抑。”
鉴于付源今天宛如一条死狗一样的精神状态,加上我实在不想做饭,所以我们决定去运河城地下凑合一顿。
其实也是想带付源出来散散心,最近他被各种面试搞没了半条命。
因为疫情影响,很多单位的面试都被挪到线上了。这几天最常看到的场面就是付源关着门在房间里,用标准到恶心的普通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自我介绍——半个小时之后再出门,跟我吐槽刚刚的HR有多奇葩。
好像世界在催我们一夜之间就要长大,把我们从从前父母老师建立起来的温室中拖出来,迎面浇上一盆冷水。可是大学生也是学生,谁能一夜之间长大呢?无非就是COS一个大人,参加一场并不友好的游戏。
“怎么说?你也被小孩迎面吐口水了?”
我跟付源走在街上,大概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怨妇带着一个神经病出街。毫不夸张地讲,付源现在浑身就像是冒着一坨一坨的黑气。我不自觉地把糖葫芦拿得离他远一些,生怕沾染了晦气。
“那倒也不是。主要是吧……墙上贴的剪报都是一些医疗事故,看着都吓人。”
时间回到今天早上,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输血科这个科室——从前以为为临床手术配血的工作是由检验科完成的,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输血科这样一个专门供血的地方。
附院的输血科在四楼,检验科的正上方,在手术室旁边,每次想进去都需要门口的保安大爷帮忙开门。早上一进入输血科的大门,迎面看到的就是一整面墙的剪报,来自于全国各地各种因为输血引起的医疗事故。
“你是新来的实习同学?”
正当我弯着腰仔细阅读底下的剪报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我赶紧转身,看到了一个瘦瘦的女老师。
“啊是的老师,我是刚来的,我叫敬威。”
大概是被吓了一跳的缘故,这一次的自我介绍居然有一些没来由的紧张。老师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
“我是输血科的实习生负责人,我姓洪,你叫我洪老师就可以。”
洪老师看了看剪报,说:
“这些新闻都看了吧,这些都是因为配血失误导致的医疗事故。放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时刻提醒咱们,咱们的工作稍有不慎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千万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洪老师领着我进入输血科的实验室,实验室正中间是一台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非常先进的全自动血型鉴定及配血系统——一个只出现在教科书上的,以百万为单位的仪器。
房间不大,除了这台机器,就是垂直摆放的两条实验台,上面放着离心机之类的仪器。再往里走,是一条窄窄的走廊,里面放着一台巨大的冰箱和水浴锅。我想最突出的,大概就是走廊尽头的那扇小窗户。不同于临检组接收大小便的那扇窗,输血科的窗户直通手术室。血液从这扇窗户送至手术室,成为生命奔流不息的力量。
是的,如果说临检透过的窗口看到的是人间百态,那么输血科的窗口连接的就是生命的脉动。
“考你个问题,输血反应属于几型超敏反应?”
我正看向冰箱里排列整齐的一包一包血浆,洪老师突然抛出问题。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二型,血型不符引起溶血。”
“嗯,不错,还有印象。”
洪老师点点头,对我的回答表示肯定。
“常见的属于二型超敏反应的病症还包括新生儿溶血,自身免疫性溶血性贫血等。有献过血么?”
“献过,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总有献血车来学校里,每一年都献。”
我是O型血,也是使用量最多的血型。从前每年都会叫着付源田哥日成几个人去献血,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一种又傻又不值当的行为,但是如果真的能帮到一条生命,被人嘲笑几句又有什么所谓呢?
一鲸落,万物生,落下的鲸不会被人嘲笑,它滋养出了更繁荣的海底生命。献血的人同样不该被嘲笑,或许在某个时间某个擦肩而过的人,就是他们挽救的生命。
“年轻人有这样的觉悟,很棒。但是献血也要注意身体,一次400CC的话,一年一次的频率是比较合适的。”
说话间,洪老师已经带着我来到了存放血浆的冰箱前。
“这里放着的就是红细胞制剂,每周中心血站都会给我们送来预订的血液制品。全血采集出来之后是不能直接输注的,要经过检测,成分分离等一系列预处理。我们现在不主张输全血,更提倡成分输血。”
洪老师环顾一圈,最后说道:
“输血科的基本构成也就是这个样子,项目不多,但是很重要。接下来你就去观察学习一下,尤其要把血型鉴定和交叉配血学会。”
“听上去挺复杂,那你学会了么?”
付源抱着枕头坐直身子问我。
“我这么聪明,肯定是……”
“没学会。”
付源躺了下去,头也不抬地继续玩手机,留下我一个人尴尬。
“你就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我抓了个抱枕摔向付源,结果被他一巴掌打飞出去。
“相信你啥?59分选手?”
付源终于抬起眼皮,给了我一个戏谑中带着欠揍的表情。
“你丫的,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你灭口啊!”
正当我捡起地上的抱枕,准备摁在付源脸上的时候,他突然把手机举到我面前:
“沈辞约咱们去他家吃,去不去?”
“去他家吃?吃什么?他还会做饭?”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付源和沈辞的微信聊天界面。沈辞问付源和我晚上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去他家点外卖。
“嚯,点外卖这种事还去他家?直接出去吃不好么?”
“你懂什么,邀请别人来家里,这本身就是一种示好,而且是十分高级的示好。只有亲近的人才能来家里吃饭,你们那边没这个说法么?”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原因无他,谁会邀请根本不熟的人来家里?不怕丢东西。
“那你去么?”
“去呗,他又不能给咱们下毒。”
说罢,我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好像……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哈。他现在在哪个组来着?”
“生化组。”
付源回答。看得出来,他还是挺关心沈辞的。
好吧,我的确在吃醋。
“我记得生化组用来做微量元素的那个机器,要用氯化钾来着。对了,高钾血症是什么症状来着?”
“肌肉无力,麻痹,心肌收缩功能降低,严重者可导致心律失常和心脏骤停…”
付源越说声音越小,看我的表情也越心虚。
“要不…我不去了?他不能给我下毒吧。”
我打起了退堂鼓,顺手掏出手机编辑了一条微信发给田哥。
“哎呀不会吧,沈辞再怎么样也不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你干嘛呢?”
“没啥,只是告诉田哥,晚上九点还没给他发微信报平安,让他记得报警。”
“啊,你们来了,随便坐吧。”
在付源的强烈要求和一再保证沈辞如果动手的话我可以用他当肉盾的前提下,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一起赴约。我们在楼下超市买了一大瓶可乐,听付源说沈辞喜欢。
沈辞侧过身,把我们迎进去。这是我第一次来沈辞的“家”,他租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里,房间不大,有些旧,不过还是能看出来被他整理过。客厅里放着沙发和一张桌子,沙发上放着沈辞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外衣外裤,桌子上是他的电脑,和书籍——有关事业编考试的,想来这里之前放的应该是考研的资料。
“给你买的,知道你爱喝。”
付源把可乐放在桌子上,顺手从旁边抓起一本事业编的复习题。
“你要考编么?”
“是啊,考研没指望了,也不能就这么饿死吧。”
沈辞从厨房里拿出几个纸杯,给我们倒上可乐,然后端起一杯坐在沙发对面的学习椅上。
“考哪里?医院?疾控?还是学校?”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我也在准备事业编考试,所以有些敏感。
“学校的话高校肯定是去不了了,人家最次也要硕士。卫校但是有可能,不过我觉得我当不了老师。”
沈辞耸耸肩,喝了一口可乐。
“我大概会和学生打起来。其实我还是想去我家那边的疾控,医院……看情况吧,哪里要我我去哪了。”
“你家那边?邹城么?”
付源把书还给沈辞,从桌上拿起一杯可乐。
“嗯,我不想离家太远,而且我家的条件你也知道,也不支持我走太远。”
我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我在观察沈辞,他说这话的时候很直接,不过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坦诚。
“我家不像你们家,我爸爸在内蒙古做煤炭工人,我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在内蒙古那边的超市打工做收银员,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这边。”
沈辞又喝了一口可乐,像是在对我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家里帮不了我,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沈辞抬起头,看向付源:
“直到现在我都羡慕你,你说你不指望家里,可是你的车,你的房子,你的一切哪一样不是家里给你准备好了?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去闯荡是因为有人在背后给你支持,即使走错了也有人给你善后可是我不一样。”
沈辞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我不敢赌,因为我一旦赌错了,一无所有。”
沈辞抬起头把可乐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从前做过的那些事,还是要跟你们道个歉。对不起。”
沈辞突然站起来冲我们鞠了一躬,倒是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我匆匆看了一眼付源,然后赶紧扶住沈辞。
“同窗四年,说什么谢不谢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家里帮助有多有少,但是终归要靠自己的。”
“你的成绩比我们好,肯定能考上的。”
付源又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可乐,站在我们面前举起了杯子。
“敬你们,也敬未来。”
“祝我们都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我也站起来举起杯子,转过头去笑着看向沈辞,我看到他的眼眶微红,泛起些许潮气。他接过付源递来的杯子,站起身来:
“谢谢你们。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