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重返医学院(上)
“怎么最近少了这么多同学?他们都去哪了?”
星期一的早上,我坐在休息室啃面包。虽然付源精神不太正常,但是在挑东西吃这方面真的很有品位。比如这个乳酸菌小面包,完美地戳在了我的点上。
“啊,这不是还有一个来月就考研了嘛,他们考研假。”
我拿出一个面包递给正在俯着身子签字的陈老师:
“来一个不老师,这个味道特别好。”
自从离开免疫室,已经有挺久没见过陈老师了。陈老师也是个很健谈的人,当初在免疫室的时候经常跟她在一起“拉呱”,不过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前段时间干嘛去了。
“不错哎,链接给我一个,我也给我姑娘买点做早餐。”
陈老师也没跟我客气,从我手里接过面包后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是吧,付源买的,等会我让他发给你。”
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才到工作时间,陈老师索性坐了下来。
“前段时间怎么好几位老师都没在,你们又去支援了?”
“是啊,郑州出了疫情,咱们离得那么近,派了我们一队人马过去。”
陈老师从背包里拿出水杯,喝了一口茶。
“你是不知道这一个月有多艰难,一天穿着防护服在PCR实验室里一待就是十二个小时,又闷又热。”
陈老师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辛苦辛苦,这也是隔离完了呗。”
“不辛苦,命苦。回来在酒店隔离了一个星期,不过不得不说,我都不想回来干活了。上班多少年了都没休息得这么好了,有时候赶上休息,结果突然通知叫回来加班。”
陈老师咬了口面包,叹了口气。
“没办法,谁让咱们选这行了呢,干这行就得认真负责。咱们科室的老师,人均欠休俩月以上。”
陈老师说的话不假,大家总觉得医生这个工作多金又体面,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在他们背后有多少辛酸。
活到老学到老,与家人聚少离多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被人误解,被人质疑。网上关于医德的质疑声从来没有停止过,从前我们会反驳,会解释,可是后来……
清者自清,对得起这身白大褂,对得起当初宣誓的时候所说的“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问心无愧,足矣。
“对了,你说他们考研假?你怎么没考研?”
“不想考,而且我觉得我不适合读书,我还是比较喜欢工作的感觉。”
我挠了挠头,无意间抠破了太阳穴上的一个粉刺。
“别抠了,都破了。”
陈老师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我:
“等会去临检室弄点碘伏消消毒,科室里细菌多。”
我接过纸摁在粉刺上——压迫止血嘛。
“适不适合学习我不知道,反正你是真的挺适合工作的。”
陈老师笑着说。
“有啥适不适合的,既来之则安之,而且我是真的挺喜欢这种做实验的感觉。”
“你是不想跟人接触,所以才喜欢干检验吧。”
“嗯?咋看出来的。”
我挑了挑眉,一方面是赞成陈老师的话,另一方面,也是有些惊讶。
惊讶于他居然会发现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直觉,检验师的直觉。”
陈老师微微一笑,一副看穿了的表情。
“虽然平时跟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你很社牛,但是你在面对你们班某某同学的时候表情变得那叫一个快。所以我觉得,你是那种把喜好写在脸上的人。”
陈老师把面包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继续说:
“这种性格肯定不是愿意跟陌生人打交道的,也算是工作这么多年总结出的经验。”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可以啊老师,看人还挺准的。他们都觉得我一个东北人社牛,其实我是真的很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不过熟了之后就放开了,他们经常说我在熟人面前跟神经病似的。”
“是,大一刚来的时候看你还挺高冷的,一个星期之后还以为你从岱庄(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呢。”
付源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开始戳我肺管子。
我坐在椅子上,扭过身体想给他一拳,结果被他灵活地躲过去了。
“陈老师,您是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有多装,自我介绍说自己喜欢诗词歌赋和写作,我们都觉得他是那种温润如玉的类型。后来才发现,他就算是玉也是块鸡血玉。”
“你不揭我老底能死是吧。”
我被付源气笑了,陈老师就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和付源相爱相杀——没有爱,只有杀。
“行了,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先进去了。付源等会把面包链接发给我,我中午休息的时候下单。”
“好的。”
付源冲着陈老师的背影喊,转过头就问我:
“啥面包,你俩刚才说啥了。”
“哦,就是你之前买的那个乳酸菌小面包,刚才给陈老师一个,她也觉得好吃。”
我走到垃圾桶前,把塑料袋扔进去。
检验科的垃圾桶也是有讲究的,黄色的垃圾桶用来装医疗垃圾,灰色的垃圾桶是生活垃圾,二者不能随便用。
“哦,你说那个啊,我也觉得好吃。这个不是你发现的嘛,你忘了?”
“啊?”
我有点蒙,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就是……当初在宿舍的时候,国庆之前你买了一箱,然后国庆放假你就回家了,然后我们哥几个就给分了。”
我眨了眨眼睛,脑袋里突然轰的一声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你大爷的!我说怎么回来就找不到了,让你们给我吃了!”
我冲到付源面前,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混账你给我吐出来!我还以为宿舍进老鼠了,你还我小面包!”
“咳……咳咳……要不你张嘴,我给你吐回去?”
“你敢!你信不信我把洗刷间那根拖把插你嘴里!”
“我下午回学校,你俩去不去?”
中午在食堂,付源一边问我和苏婉一边很自然地拿过我的西瓜汁嘬了一口。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居然妄想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愧疚的神色。
自从能能休了考研假,我们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平日经常是我们四个一起吃午饭,现在——按着苏婉的话讲,就是她一个人天天看我和付源秀恩爱。
“你俩到底啥时候官宣,我们支持一切性别的真爱。不过话说你们两个平时在科室里撒狗粮也就算了,怎么都撒到这来了。”
原本苏婉在我们的心里一直是能歌善舞会弹琴的才女形象,熟了以后才发现,这姑娘最大的爱好居然就是嗑CP——冷门的热门的邪门的都在她嗑的范围内。
“姑娘,CP可以冷门,但是请不要邪门好么?”
我从放着西瓜汁的塑料袋里又抽出一根吸管,刚才一不小心拿多了,这会居然派上了用场。
“敬威,你把吸管插进去的时候能不能先把那跟拿出来,现在这个样子……更奇怪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苏婉说得没错。
“算了,你全喝了吧,我没胃口了。”
“你刚才说要回学校?回去干啥?看漂亮小姐姐?”
苏婉问。
“注意措辞,咱们现在是最大的,回去也是看学妹。”
苏婉白了我一眼:
“你就这么急着承认自己老了这件事么?再说了,我可是01年,学校还有那么多00年呢。”
“你们女生也会爱看漂亮姐姐?我以为这种事只有我们男生会干得出来呢。”
付源又嘬了一口西瓜汁,丝毫不见任何客气。
“审美不分性别,也不分年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少用你们那些猥琐的思想考虑这种事,欣赏美人一点也不龌龊。”
苏婉算是半个艺术生,所以她在这方面的思想不同于一般人。
“咳咳,你下午回去干嘛?有活动?”
眼看着话题跑偏,我赶紧拉了回来。
“对,晚上咱们学院迎新晚会,他们叫我回去观摩,你俩也算是元老人物了,要不要一起?”
我看了一眼苏婉,又看了一眼付源:
“你弄错了吧,你俩是学生会的我又不是,哪里来的元老?”
从前在学校没实习的时候,学院里的这种晚会活动从来没有任何悬念。付源负责多媒体,苏婉负责舞蹈,还有法医那边一个叫高翔的同学负责主持,一个叫林韬的负责统筹。基本上,他们四个人已经覆盖到了方方面面。
“你少在那装,大学前三年我那些奶茶都喂狗了是吧。”
我不置可否的对付源露出了个笑容,不过看他的表情我已经能猜到,这货肯定在心里默默地骂了我一句SB。
“60分钟出一整篇主持稿,40分钟搞定一个情景剧剧本,而且还是一遍过不返工的那种。”
付源一边掐着手指头一边盘点我的辉煌历史。
“学院卡了那么久的宣传文案,你丫一个晚上就搞定了。”
“讲道理,敬威你真的是个医学生?”
苏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信息,打断了我和付源的互呛。
“能能刚才发微信,叫我回家的时候给她带个肉夹馍。我先回去了,不当你俩电灯泡了。”
说罢拿着包起身,临走前不忘调侃我跟付源。
“哦对了,晚上几点回学校?我没什么事就一起回去看看。”
“五点吧。正好去食堂吃个晚饭。”
付源走向我的对面,坐在刚刚苏婉坐的那个位置。
“我想吃热干面了,北餐厅二楼的那家热干面巨好吃,而且给的肉特别多。”
我舔了舔嘴唇说道。
“呦,稀客啊,敬威这尊大佛你都请来了?”
食堂里,高翔端着餐盘走到我和付源对面的座位坐下。我没有心思回答——或者说没有时间回答,因为满嘴都是我心心念念的热干面。
“讲道理,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付源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满嘴的麻酱,我停下咀嚼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再理会,继续吃我的热干面。
“你好歹在下一届里也是个传奇人物,能不能营造出一种你有素质的假象?”
“素质不详,遇强则强。对你?呵呵。”
我咽下面条,然后灌了一口可乐,舒服地打了一个嗝。
“再说了,我来又不是为了给你们干活的。”
“那你是为了啥?”
高翔夹起了一块鸡腿肉塞进嘴里,看上去是我最喜欢的酱油鸡腿,可惜今天已经没有胃口继续去吃了。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碗,然后又瞥了一眼坐在我旁边喝鸭血粉丝汤的付源:
“咱们付公子说请我吃热干面,不然我才不来。”
我用筷子把碗底的鸡肉聚集在一起,然后端起碗把肉一口吃掉。讲真,没有什么比一大口裹着麻酱的鸡肉更好吃的东西,不过如果早说缺点,大概就是鸡胸肉嚼碎了之后也太干了。
“一碗热干面换来一份文案,血赚不亏。”
在我喝可乐润一润嗓子的时候,付源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等会,啥意思?”
“你以为热干面白吃?有一个朗诵稿子一直不太好,所以……”
付源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但是被我无情地甩开了。
“少来,而且今天不是正式嘛,哪里还能改。”
“嗯?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正式的?”
我看了看手中的热干面,又看了看付源:
“要不……我吐出来还你?”
最终,在付源的淫威之下,我还是妥协了。不仅仅是因为这碗热干面,更是因为……他答应等迎新晚会正式结束之后请我去学校附近的夜市吃小龙虾。
“万恶的资本家,一顿小龙虾就想收买我。”
“炸串随便吃,我买单。”
“哥,你是我唯一的哥,亲哥。”
“……”
当我们赶到场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高翔去旁边的更衣室穿礼服,付源到设备处调试设备。至于我……只能尴尬地四处走,做一个格格不入的街溜子。
“呦,衣服不错啊小伙子。”
高翔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西装配上一个骚气的领结,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这货居然穿了个运动鞋。
“这一身衣服,全毁在这一双鞋上了。”
我走上前去调侃。
“哎呀又不是正式的,等正式的时候再穿。”
高翔伸手整理了一下领结,很臭屁地问我:
“咋样,哥帅不。”
“帅,跟平时比简直就是个正人君子。”
“……谢谢,我权当你在夸我。”
“工作人员和演职人员准备就位,彩排马上开始。”
喇叭里传来付源的声音,同学们都已经准备就位。高翔也走到了舞台边缘,准备和其他三位主持人一起走上舞台。
我走到付源身边,一把拉过他的凳子坐下。他原本撅着屁股在电脑前鼓捣些什么,见我坐下之后略带惊讶地看着我。
“干嘛,没见过靓仔?”
我跷着二郎腿,一脸嚣张。
“你不觉得你坐这有哪里不太合适么?”
我环顾四周,摊开手:
“不觉得。”
“你也配坐这?”
“Sorry啊,我可是你特邀来的,有特殊身份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终于结束了,累死我了。”
我躺在副驾驶座位上,一动也不想动。
“辛苦啦,今天是稍微晚了一丢丢。”
付源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
“晚了一点点?说好的九点结束呢,你看看现在是几点?”
“额……BJ时间十一点半?”
付源看了一眼车载显示屏,讪讪一笑。
“哎呀也没晚多久嘛,再说了,明天咱俩又不上班。”
“我每天十点钟就睡觉了,十点钟不睡我会猝死的。”
在这里要插一句,作为一个当代男大学生,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就一直保持着十点睡六点醒的作息。宿舍里我的床不仅有床帘,还被我加了一层遮光布。里面插排电扇晾衣架和置物框一应俱全,而且我睡觉时习惯性地带耳塞。这也导致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睡着之后他们的夜生活有多丰富。
比如……日成在我睡着之后在我的床下练习他新买的唢呐。
大概是想把我送走吧。
“你知不知道我十点钟不躺在床上,我的心脏分分钟爆炸给你看?”
我看向窗外路灯昏暗的街道,和付源一点一点蹭出车位,宛如帕金森一样的开车技术。
“那如果我请你去吃小龙虾呢?”
“那……倒是也不能为了心脏委屈了我的胃哈。”
“嗝~”
小吃街,一杯啤酒下肚,我打了一个婉转悠长的嗝。没有什么比啤酒更配小龙虾,然而某人因为要开车,所以只能喝可乐。
比如此刻一脸幽怨地看着我的付源。
“讲道理,五斤小龙虾你一个人炫了三斤半,你不撑么?”
付源没好气地说。
“三斤半的小龙虾,壳就得两斤多,所以算下来,我吃得也不是很多。”
凌晨一点的夜市,已经过了最热闹的时间。餐客们已经所剩无多,老板们也在整理物品,准备打烊。
头顶的老灯泡发出暖黄色的光,有飞蛾不断地扑向灯泡,像极了我们,凭着幼稚的孤勇扑向遥不可及的梦想。
不过如果连年轻时都不敢孤勇,也真的是一种悲哀。
“上一次小龙虾,还是我在家做的小龙虾尾呢。”
从前在家里,我做什么田哥付源日成吃什么。后来这几个人居然开始跟我点餐了,美其名曰是趁着毕业离开之前再多吃几次我做的饭。
我也懒得戳穿他们,毕竟用他们练手,也算是一种进步。
“你还好意思说,上次你做龙虾尾,居然用姚遥买的魔鬼辣椒,锅里那味道好几天都没下去。”
付源气地捶了我一拳。
“我就想煮个海鲜方便面,辣得我差点连锅都扔了。”
“怪我咯,姚遥想吃,他不是吃得很开心嘛。”
我脱下塑料手套,用纸巾擦拭起指尖的油。
“是,姚遥吃得很开心,差点给田哥送走……嘴肿了两天才下去。”
付源看了一眼表,起身:
“这么晚了,我去结账,咱们回家。”
趁着付源去结账的空隙,我掏出手机翻看起刚刚拍的照片。照片里的他们是那么明媚,一如当初的我们。他们在期待明天,我们在珍惜现在,也有人在追忆曾经。
“走了,看什么呢?”
付源结好了账,走过来在我面前晃了晃车钥匙。
“你还能开么?”
我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出走。不是因为困,而是……吃得有点撑。
“不能开咋整,要不你酒驾?我还没活够呢。”
付源坐进驾驶位,打着了车。
车子行驶在无人的高架桥上,两边路灯用暗黄热的灯光照亮了道路,却照不亮两边的风景。
我的头倚靠在车窗上,双眼渐渐失去聚焦。眼皮好重,感觉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大一时的迎新晚会,我站在聚光灯下,表演着记忆里那个舞台剧。台下有人鼓掌,有人欢呼,可我始终看不清他们的脸。
这场剧,要散场了。
“过几天正式表演,你还来么?”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付源问我。
“当然来,来看看别人的表现。”
和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