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凡心?佛心?
1
时间一转眼来到了九点,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我坐在血常规机器旁边,百无聊赖地看着SAA试剂盒的说明书。秦老师去仓库找东西了,盛老师又去了抢救室还没回来,所以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付源。
付源坐在我对面,盯着电脑屏幕。
“敬威,你来看这个。”
付源眼皮也没抬,冲我招了招手。我把说明书放在桌子上,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
“怎么,看到你前女友了?”
“前女友?你说哪个?”
付源终于抬起了头,却被我一巴掌打在了后背上。
“去你的,你到底勾搭过多少人你个渣男。”
“看这个,早上报的危急值。是……妇儿楼血液科的。”
付源点开了他的病历,是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去年十二月被诊断出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向下翻阅检验记录,几乎每一个淋巴细胞项目都被标记成了刺目的红色。
“看看这些记录,那么多次穿刺。天啊,这孩子得多痛苦。”
付源放在嘴边的手握紧了拳头。
每一条记录都像是钻心的疼,跟。
“唉,希望一切都会好吧。”
付源关闭了病历,有些感慨地说。秦老师从仓库里出来,我走过去从秦老师怀里接过管子,跟她讲刚才见到的病历。
“其实在医院这种事并不少见。”
秦老师坐在电脑前,一边把管子拆开一边说。
“咱们看到的只是一管血,一份数据,但是这背后是对于一个家庭毁灭性的打击。”
我们谁也没说话,静静地听着秦老师继续讲下去。
“其实很多时候都有一种无力感,明明是医生该去救死扶伤,但是世界上绝症那么多,我们群了解的只是皮毛。”
秦老师工作很多年了,可即便是见过了那么多患者,语气中还是充满了无奈。
“咱们作为检验师,要对每一份样本负责,这样才算是不负责任,也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们。”
我看着手边试管架上一排排血出了神,不断回想着秦老师刚刚的话。直到一阵电话铃声将我的思绪唤回来。
“喂?嗯。好的,我让同学送过去。”
秦老师挂了电话,对我们说:
“盛老师说需要拿些生化管,你们谁去一趟。”
“我去吧,正好去走走。”
坐久了屁股疼,正好趁这个时机起来走走。我从板子上摘下几根红色帽管子,快步向抢救室走去。
“盛老师,您要的生化管。”
抢救室里,盛老师正在护士站前跟护士确认病患信息和采血项目。我唤她,把管子交给她手里,顺便从她旁边接过采血箱子。
“我帮您拿着吧,等会儿您也方便点。”
盛老师看着我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这个人在帘子后面,最里头靠近窗户的那个。失去意识了,你采的时候小心点。”
护士老师在一边嘱咐道。
掀开帘子,我看到了那个病患。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紧闭着双眼,虽然看得出来伤口已经做过了出不得清创,可那道血红色的裂口还是让人不由得脚底升起一阵恶寒。
他的旁边站着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衣衫已经旧了,被洗得发白。此时他们正紧张地看着床上的患者。
“尚云南?”
盛老师喊了一声,立马有个年轻人怯生生地回答:
“哎,这里,这里。”
“你们是他的陪人吗?”
盛老师看着医嘱单问。
“对,我们是他的工友,他刚才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医生麻烦您了。”
“没事的,现在来抽血做个术前检查。”
盛老师回答道,顺手将医嘱单递给我,我瞟了一眼单子,麻利地从里面找出需要的管子。
“红蓝白橙紫,一共五个管子。”
我把管子握在手里,方便她等一下马上就能拿到。在我找管子的时候盛老师已经绑好了压脉带,一针刺入了患者的肘静脉中。
采血的过程十分顺利,很快采集到了术前检查的五管血液。
“好了,你们谁帮他按一下止血。等一下去收款外交一下钱办理住院。”
我从盛老师手里接过血,她小心地把用过的采血针收进利器盒,我们一起回到护士站交接工作。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后面传来了一些对话:
“大夫,这要多少钱啊。”
“一千多……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您等等。再等等,我们现在想办法去凑。”
2
我一直想着刚才他们的对话,所以最后一个小时一直心不在焉。
终于熬到了下班,我脱下了白大褂,将它叠好放进包里。
告别了陈老师和秦老师,没有等付源,逃一样的跑出了科室。
我回到了抢救室门口。
抢救室依旧是人头攒动,吵嚷中夹杂着低声啜泣的声音。我踮起脚尖向里张望,却并没有看到那个男孩的身影。
“在找那个男孩?”
陈老师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一同来的还有付源。本就是偷偷跑来,有些做贼心虚的我,被吓了一跳。
“嗯。我……想来看看他。”
我没有否认,不过有些奇怪他们为什么会过来。
“秦老师刚才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怕怕你有什么心事,但是她要收尾工作,就托我来看看。付源说你好多想,所以我猜你可能一直挂念着这件事。”
陈老师看了一眼手机。
“我刚刚看了一下,他已经被送去手术了。”
我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付源,这是我第一次在付源的脸上看到这样奇怪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有些纠结。
“刚刚……他们终于凑齐了住院费。”
“那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去多想,不要去想他们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凑齐这一千多元。
我装出轻松的样子走出抢救室,向医院大厅的出口走去。
一路无人说话。
我们和陈老师在医院大厅分开,陈老师向南门走,我和付源向北。
“回去之后跟我和秦老师发个微信,你们注意安全。”
告别了陈老师后,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向出口走去。虽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可是医院依旧灯火通明。我突然想起来从前在学校的时候,一位老师对我们说过的话:
如果你想看看真实的人间,那就来十点钟之后的医院看看吧。
楼梯间里躺满了打着地铺的人,我们路过他们的身边尽量放低脚步。陪护病人已经够累了,不忍心扰了他们难得的休息。
我见过有些人,一个馒头就是一天的饭,若是有些咸菜便是难得的美味。他们用破旧的手机和病房里的亲人们打着视频电话,一边笑一边偷偷地将手机拉近,好让屏幕上看不到背景。
我也见过他们放下电话,手捧着成沓的单据默默发着呆。《我不是药神》里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叫做穷病。人间疾苦,最终不过落在了碎银几两上。
我们一路无言,直至走出大楼,看到头顶上的星光。李白对月高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可是没人思考,他眼中的月亮为何是白玉盘?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到小区旁边的小巷子。小巷灯光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憋着了。”
一直没说话的付源叹了口气,悠悠的开口,无奈的对我说。
“敬威你这个心软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我……”
刚想开口,却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把我想说得话硬生生的憋了回去。付源说得没错,我做不到他们那样理性。
“你这种行为,说好听了是心软,是多愁善感。说得不好听了,你就是圣母心泛滥。”
付源毫不留情地撕开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假象。
“世人皆苦,谁都不容易。你他妈不是圣人!”
“那你说我是什么!”
我带着哭腔冲他吼到。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了。吼过之后,嗓子感觉生疼,有好像有一丝的甜味。
是血的甜腥味。
“总说学医是为了救人!你看看刚才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我怎么帮!你教我啊!”
我站在付源的身边,歇斯底里地大吼着。还好小区是个老小区,没有很多住户,我也不用担心被人当成疯子。
或者说,我现在就是个疯子。
“我为什么要被患者刁难?我该怎么做?你说啊?”
没等我说完,付源一拳捶在了我的胸口上。巨大的力气让我失去了平衡,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清醒了么?”
迷茫见我听到付源冷冷的声音。
“你以为我不想帮?”
付源走到我的身边,抓起我的衣领。
“你他妈是个学医的,你不是要成佛!你要做的就是对得起每一个你出的报告,对得起每一个你的患者,懂么!”
付源第一次在我面前怒吼,或者说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癫狂。我坐在地上,不知所措。也许,我们真的压抑太久了。
或者说,从前的理想乡在这一刻破灭了,剩下的只是现实。
“我做出过二十岁HIV阳性的,也见过十几岁当妈的。你以为我没见过?我见过的不比你少,你以为我的心是铁打的?”
付源一边吼一边用力地戳着自己的胸口,冷静下来后叹了口气,坐到了我的旁边。平时最爱干净的他,此刻也不顾地上的尘土。
“还有咱们的老师,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秦老师刚才说的话你听懂了么?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想普度众生?德不近佛者不可学医,这是写在实验室墙上的话。”
我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回想着第一次穿上白大褂的情景。
第一次把白大褂套在身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拍了好些照片。当时付源一脸不屑地说我像个杀猪的,我还一本正经地反驳他,今后是要去治病救人的,肯定要兴奋。
“学的时候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残酷。”
付源点了一根烟,放进嘴里。合租之后我不让他在我面前抽烟,不过现在我也不想去管他,任由烟雾往我这边飘散。
我们就这样在路灯下坐着,谁也不说话。我一直在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也没了时间的概念。
“太圣母心不是件好事,会害了你。尽心做好你该做的,就是在救人,也是对得起你的理想。”
付源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
他冲我伸出手,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你太累了。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没有拉住他的手,而是自己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现在头疼得厉害,只想赶紧回家躺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后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我还在学校的宿舍里,起床之后和兄弟们一起跑去食堂吃饭,之后又奔向教室上课。
可是我没机会了。
我现在是一名医生。
3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恍惚间好像做了个梦,在黑暗里奔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光。
我拼尽全力的破开迷雾,却发现迷雾之下是更浓的迷雾。当我无力地准备放弃时,猛然惊醒。
我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虽然睡得很沉,可是脑袋还是一样的疼。
“醒了?”
我走出卧室,付源正半倚在沙发上看着他的平板电脑,面前放着一瓶可乐。
“嗯。”
没有多余的话,我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八月份的山东气温已经达到了40度,即使是冷水扑面也不觉得有多刺骨。
“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我?我都下班了。下午讲座你能不能去?用不用我再帮你请个假?”
付源抬起头,看着我肿着眼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刘海上还在滴着水。
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用毛巾擦干头发和脸上的水。
“吃点东西吧,给你煮了饺子。”
“这么贤惠?”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桌子上的饺子。不用说肯定是韭菜鸡蛋的,饺子皮透出一抹隐隐的绿色。
“我要是个女的我一定嫁给你。”
我吃了一口饺子,不出所料的韭菜馅。
“你就不能换个馅?我现在出的汗都是韭菜味。”
我正吃着,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现在几点了?”
“现在?十一点半。”
付源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懒洋洋地说道。
我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咀嚼,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吓了付源一跳。
“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你说干嘛,十一点半了啊,我今天旷工了!”
我冲进卧室,抓起手机想给秦老师发信息解释,可是却看到付源正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你这什么眼神。”
“你今天……好像是休班。”
付源喝了一口桌子上的可乐,淡淡的说。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原来今天是休班。
“你个混蛋刚才为啥不说,吓死我了。”
我躺回沙发上,没有胃口继续吃下去。
“你又没问。”
付源目光又回到了平板上,可是我清晰地看到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跟你讲个好消息。”
付源把平板递到我手上。
“看这个。”
“这啥?”
付源点开一张照片,是一个小孩子坐在病床上的。他的头上戴着蛋糕店的生日帽,四周围着一圈医护人员和家人。
“昨天看到的那个孩子,就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那个。今天是他的生日,医院特意给他办了场生日会。”
“好事,看这小孩笑得多开心。”
看着屏幕上孩子的笑,顿时觉得暖融融的。可是想到快乐总是暂时的,短暂的开心过后,他又要面对病痛折磨,他的家庭又要面对巨大的压力,心里又泛起了酸涩。
“这是咱们医院的公众号,正好报道了这件事。医院帮他们争取到了减免治疗费用,而且还发起了互助金,网上已经有不少好心人捐款了。”
付源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补充到。
我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虽然不能完全解决病痛,但是至少大家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
“嗯。”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却不知该如何说。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只能发出一个简单的“嗯”。我把平板还给付源,挤出了一个笑。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你这个笑太难看了。”
付源吐槽。
“要你管啊。”
我笑骂了一句,从桌子上重新拿起筷子。
“另外陈老师托我转告你,昨天晚上的那个人,据说抢救得很及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了。
付源喝了口可乐,继续说:
“听说昨天手术室的老师们工作到了后半夜,还出动了好多专家会诊。真够惊险的,据说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真是从死亡边缘活生生拉回来的。”
付源走到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医学是很理性,不过并不耽误相信会有奇迹出现。”
付源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冲我挑了挑眉毛。我看着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韭菜味的嗝。
“啊啊啊啊啊啊我去你丫的,臭死了。”
这次轮到付源从我旁边弹射起步。
“少给我拽酸词了,这不符合你的画风。”
终于逮到机会可以报复他。
“昨天晚上的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爷大度不跟你计较。”
付源有些傲娇地说。
“你以后改改你这圣母心的毛病,都说末世先杀圣母,明天如果出了丧尸我今天晚上就先给你毙了。”
付源抱着平板回了房间,走之前不忘带有他的可乐。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一边吃饺子一边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我承认在昨天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对于学医坚定的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像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答案突然被全盘否定,像是从前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付源说得没错,我好多想。
从前对于“健康所系,性命相托”这句话,只知道它是医学生誓言的第一句话,它是神圣的。可是我现在才理解,它是何含义。
它并非流于表面,甚至很多时候并不能感受到它。
可它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的,它存在于每一个医者的心里,融入了他们生命的一点一滴中。
我知道,作为一个医学生,我要学的还有很多。我只知道医生该会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
“吃完了么?”
付源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还没,干啥。”
“怕你矫情地忘了吃。”
“滚。”
我笑着抓起一团卫生纸扔向他。
“吃完了记得把盘子和碗洗了,下午有讲座,别迟到。”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
“我先睡了,别吵醒我,否则跟你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