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拜会
清风观建于嵩山第一峰——峻极峰下,隐迹于山岚仙雾之间,自建成至今已有三百年历史。三百年间天翻地覆,武林风起云涌,清风观以其一贯的独立姿态作为逍遥派的北方一支扎根于中原武林的圣地——少林寺之侧,历代掌门广施救济,好为侠义之事,在中原民间与武林中的口碑极佳。
王本草随那道童走到清风观前,只见飞檐之下,一方颇为古朴的木匾上写着“清风观”三字。王本草虽粗通书法,却见那三字非颜非柳,说不出是什么体,但仍然觉得从容雅致,如晤高士,当是某位前辈高人所题,且勾划之间隐含一股剑意。
门匾下面,大门两旁,一对赤松木板上刻着两行绿漆楹联,读来乃是:“西蜀山前别松月,东都水上遇清风。”王本草见这清风观的门脸与幽冥教有相似之处,都是古朴不事奢华之所,不似有些地方的道观,整日披金戴银,香客如织,毫无清修之态,心中顿生亲近之感。
那道童引着王本草到了会客堂,请他先休息一会儿,待午饭过后,再与观主相见。王本草只好客随主便。清风观奉上的是两菜一汤还算丰盛的斋饭,王本草料想无事,便放心地食用。
午饭过后,王本草照例坐修了一阵先天功,这是修习先天功的人每天的必修课之一。那清风观主应当也沿此修习之法,所以并没有人来打扰王本草。
秋日的午后暖意融融,经过午前的一场激战,王本草也觉得有些困乏。左右无事,便在会客堂的内室小憩了一阵,顺便无数次想像着那位清风观主会是什么模样。
未时刚过,道童来请王本草移驾“竹林雅舍”与观主相见。王本草也不多想,欣然随着那道童而去。
二人绕过几座殿,穿过一条竹林小径,来到了一片视野开阔处。其地只有竹舍三间,翠竹两丛,再往前却是断崖绝壁,从竹丛的空隙里还能望见山下的河流。
那道童引了王本草来到竹舍前,道:“贵客请入雅舍,观主正在舍中相候。”
王本草抬头一瞧,竹舍的门匾上写着两个很古怪的字,或许便是“雅舍”二字。进得舍中,只见竹舍内一桌、两凳、一道人。那道人戴一顶逍遥巾,着一身杏黄袍,蚕眉凤目,仪态从容,正坐在东窗下的一张竹凳上。
见王本草到来,那道人连忙起身让座,王本草于是坐在了那道人对面。
那道童开了东窗,王本草方看清那道士的脸面,忍不住“嘿”地一声笑道:“原来你就是观主?我不是在午间的梦中吧?”
原来,竹舍中的这位清风观主,正是方才在砚台泉边与王本草比武的那位年轻道士。王本草原以为新任的清风观主该是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道士,没想到新任的观主竟与自己年纪相仿。
那道士呵呵笑道:“在下道号玉成,继任清风观主之位只有半年。方才在山下,见阁下内功不俗,有心与你好好比试一场,怕你知道我是观主,放不开手脚,故而暂时隐瞒了身份。还望莫怪啊?”
王本草点头道:“观主说的在理。我与观主的武功,本是不分伯仲的,输赢都只是一念之差而已。”
王本草说下这番话,其实是在给刚刚赢了玉成子打圆场。却听玉成子道:“哪里的话!阁下武功卓绝,贫道甘拜下风。能与阁下这样的高手相识,实为平生快事!敢问阁下可是姓周?”
王本草一愣,不知玉成子为何这样以为,便实话实说道:“在下姓王,名本草。”
玉成子蚕眉微皱,道:“如果贫道没有看走眼的话,阁下修炼的乃是先天内功加通天刀法。这先天功的功谱只有逍遥派和汇通山庄才有,阁下既非修道之人,则该是汇通山庄的人。汇通山庄只有周氏亲族才有资格修炼,阁下不姓周,又姓什么?”
如果是一般人这样一见面就刨根问底,王本草肯定已经生气了。但奇怪的是,虽然与玉成子只是初见,王本草却对他有着莫名的好感,非常乐意与之亲近,就像离群的孤雁在彷徨之际突然遇到了同类一般。
教主派他拜会新任清风观主,并未多加叮嘱,只是说要与清风观交好,避免与中原武林强者为敌,为拓展中原生意打基础。看得出来,教主并没有对他的此次嵩山之行抱有太大希望,反倒是对龙镇东与张游龙的苏州汇通山庄之行十分重视。
好在临行前龙啸海已经想到了武功来源一节,有所交待,王本草遂微笑道:“在下乃是兖州府奉符县太平山庄庄主座下二弟子王本草,今日是第一次一个人下山,乃是奉师命前来拜会清风观主,意在与清风观交好,助我山庄在中原护标。”
王本草下山之前,多年来一直暗中指导他武功的那位前辈曾经二度登门,告诉他:此次下山,如果有人问他一些他不便如实回答的问题,要是不想撒谎,就把真话只说一部分,略去关键;或者故意把真话说得令人容易产生误解,以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王本草不说自己是“第一次下山”,而说是“第一次一个人下山”,虽是实话,却容易让人听成是“第一次下山”。
果然,只见玉成子望着王本草,沉吟道:“第一次下山……王少侠看来不似虚言。那王少侠的这身武艺……”
王本草道:“我的武功乃是我师父口授,我自行修炼领悟得来。内功心法名唤《太平诀》,拳法乃是太平拳法,刀法乃是太平刀法,均为家师在山中冥思苦练多年而得。此番家师新立山庄,为的正是将太平武学一派发扬光大,借着护标生意给弟子们讨一口好饭吃吃。”
玉成子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不无可能。阁下的刀法,虽与通天刀法相似,但我所见的通天刀法,却并不如阁下这般雄浑霸道。阁下先前落地的姿态,不但是见所未见,甚至是闻所未闻,逍遥派的先天功法里也并无此等修行之法。天下武学殊途同归,看来尊师当真是武林中属一属二的绝顶高手啊!”
王本草道:“我们习武,只为不受欺负,凭一身本事赚自己应得的,并没有与人一较高下的意思。”
玉成子哈哈大道笑:“果然是生意人啊!不与人争高下,就不容易与人结仇,如此方能做长久生意啊!”
王本草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没想到被玉成子如此理解了一番,倒也觉得有趣,于是连连称是。
玉成子忽地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啊!江湖人心之险恶,非王少侠所能想象。”
王本草疑惑道:“怀壁其罪?观主此话何意?”
玉成子苦笑道:“我看你与我年纪相仿,但于江湖轶事却所知甚少啊!这块璧,就是《先天功谱》。这部内功心法可谓夺天地造化、聚人体精华,打通正奇二十道经脉,最大限度挖掘人体武学潜能。练成这部功法,足可以一当百,称雄江湖。正因为如此,数百年来,围绕这套武林最高心法,各门各派明争暗夺,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当真是怀壁其罪啊!”
王本草道:“这本功法我也听师父说起过,武林之中目前只有江南的汇通山庄和逍遥三观有此至宝。只是并未听说有谁称雄武林啊?”
玉成子哈哈笑道:“说得没错!武学之事,要看天赋悟性,不是勤学苦练就能成功的。汇通山庄志不在武道,而在商道,那本《先天功谱》放在他们手上,不过是招灾惹祸罢了,历代庄主都是死在这上面。你所说的逍遥三观,我清风观便是其中之一。这三观的创建者,乃是逍遥子祖师的三位得意弟子。只可惜这三位老观主并未领悟《先天功谱》中的真意,只跟祖师爷学会了打通奇经八脉特别是带脉的方法。如此一代一代传下来,虽不乏杰出弟子武功高绝一时,但以我浅见,并未尽得《先天功谱》之真传,所以只能抱团取暖,以求在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
王本草心想:玉成子所说看来是真的,先天内功的修炼,最大的障碍便是打通奇经八脉,打开人体潜力的闸门。特别是带脉,更是若有若无,极难捉摸,别说打通,就连找准带脉诸穴并加以修炼都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只是不知道逍遥派祖传的通带脉之法是什么样子,不过定然与自己的不同。
王本草见玉成子没有继续说下去,遂问:“观主说汇通山庄因为《先天功谱》而招来灾祸,不知是怎么回事?”
玉成子啜了口茶,悠然道:“这个,说来话长,还得从《先天功谱》的流传说起。”
王本草笑道:“我又没什么急事,此行能结识观主这样的人物,足可向师门复命。与观主畅聊,更是人生幸事。我于江湖轶事所知甚少,观主若不嫌弃,还盼细细告知。”
玉成子见他言辞真诚恳切,便道:“方才说过,这部功法乃是逍遥子祖师爷所创,后传给了三位弟子,其中我们清风观的祖师爷便是最小的一位弟子。他虽得了真传,却被两位师兄排挤,被迫离开了祖庭,在中原游历,希望有机会开宗立派。只是,他游历十年,万事俱备,只是差钱。
“他要在太室山上修一座可与蜀中的松鹤观、水月观相媲美的道观,开宗立派,传道授武,却苦于没有钱去修建。他四处求告,却只得了修个山门的钱。无奈之下,心灰意冷,整日以酒浇愁,负剑西游,不知所之。
“忽一日,在洛水之上遇到了后来创立了通天教的海通天前辈。二人当时都在洛水的游船上买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我师祖因连日醉酒,体力不济而惨败。那海通天倒是真英雄,让我师祖歇息了两日,然后再战。
“这一次,我师祖用尽全身解数,与那海通天打了个平手。二人一聊之下,发现双方竟然都是身负绝学,都在准备开山立派,且都在松鹤、水月二观吃过亏。只是海通天老前辈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连钱也不差。我师祖闻之,叹自己壮志难酬,悲痛万分,欲投洛河自尽。
“海通天前辈几次拦阻,我师祖却求他不要再拦阻,此生唯一志向难成,活着整日受煎熬,眼见无望,不如速死。海老前辈于是说,自己的钱很多,可以借一半给我师祖修建道观,二十年后再还。我师祖绝处逢生,大喜过望,与海前辈约期三年,同时建设,同时开山立派。
“三年后,我师祖建成了一座足以媲美松鹤、水月二观的新观,并命名为清风观,以纪念洛水之上清风丽日与海通天前辈的偶遇。清风观建成后,师祖亲自去后来被称作通天谷的地方去请海前辈参加开观大典并题写观名,却不料海前辈其时因再次去松鹤、水月二观挑战而身受重伤,卧床不起。
“师祖还发现,通天谷里并没有立起哪怕一座像样的殿堂,只有几间石屋瓦舍。一问之下,才知道海老前辈把毕生所攒钱财的大部分都借给了师祖,所剩的钱根本不足以再建一座道观。
“更可气的是,海老前辈与松鹤、水月二观的观主,也就是师祖的两位师兄战前约定,海老前辈若连胜两场,则以自己所创的通天拳法和通天刀法与二观换取《先天功谱》。海老前辈拼尽全力,终于得胜,不料二观却食言不换,还把海老前辈打成重伤,逐出观去。
“海老前辈对师祖说:他虽出身少林,却是少林弃徒,所以不愿在山上修寺庙,而要修道观。他虽身怀《易筋经》神功,但得不到《先天功谱》,他的通天武学终究无法圆满,难达精微之境,不能大出于武林。加上如今不但没钱修建,而且身受重伤,此生之志难成,唯有速死以解千愁。海老前辈还把自己撰写的武学典籍交给师祖,希望他能代为完成遗志。
“我师祖深感海老前辈大恩,没有要他的武学典籍,而是把《先天功谱》传给了海老前辈,助他治疗内伤,实现平生之志。海老前辈果然没有令师祖失望,很快便修成了《先天功谱》上的内功武学,并击败了松鹤、水月二观主的联手,为自己和师祖出了口恶气。海老前辈因此一战成名,开宗立派自然水到渠成。
“他收了三名嫡传弟子,分别姓陆、庄、周。海老前辈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了这三位弟子,却没有传授《先天功谱》。他去世后,尚未长大成人的儿子继承了教主之位,并保管《先天功谱》。三大弟子便对这《先天功谱》开始明争暗斗。
“通天教主的位子传了几代之后,到了大唐天宝年间,天下大乱,周姓弟子带着最后一代通天教主逃出了通天谷,逃到了成都,创立了汇通山庄,这部《先天功谱》终于落到了汇通山庄手里。”
王本草叹道:“想来是因为周老庄主他们并不觊觎这功谱,反而能够得到。正所谓‘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玉成子喜道:“正是这个道理!王少侠看来也爱老庄!那《先天功谱》到了汇通山庄以后,周氏一族全力保护,却并没有称雄武林,而是把精力放在了经商上,并很快富甲一方。只是陆、庄二族不肯罢休,一直伺机夺取,如此争夺了一百多年,每一代汇通山庄的庄主都因拒交此谱而英勇战死,却至今不肯屈服。”
王本草闻言,点头道:“可敬,可惜!”
玉成子微微笑道:“贵山庄既有惊天武学,又有逐利之心,何不与汇通山庄合作?只可惜他们远在江南,若是生意做到中原,我清风观必助一臂之力。”
王本草道:“观主所言极是。我师父其实已经派了得力弟子前去汇通山庄,希望他们马到成功。”
玉成子点头道:“若你的同门能如你一般,此行多半能成。”
王本草自然明白其间利害,心想:“龙镇东师兄和张游龙师弟的武功,与我完全不是一个套路,若是派我前去,只怕成功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只可惜,如此大功,师父和左右护法是不可能安排我去立的。”
王本草摇头苦笑,不想多提,遂转移话题道:“听闻贵观遭遇了重大变故,老观主和铁莲子前辈归途遇害,不知实情如何,能否见告?”
玉成子望了立在一旁的青竹一眼,柔声道:“青竹,你把那件事说给王少侠听听。他聪明过人,必能对我有所启发,助我们寻到真凶。”
一直在一旁静静伺候的小道童道一声“是”,缓缓将他半年多前的亲身经历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