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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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消失的吴江

    屏幕上出现表哥苏远风的来电提示。犹豫了一会儿,接通电话,大咧咧的他语速比平时慢许多:“小宋秋,你状态怎么样?”

    “还行。”这是我习惯性拒绝闲聊的口头词。从小一起长大,他听得出来。

    “我查了一下啊,你这个病五年生存率挺高,是七成概率对吧?其实人活着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你还能活五年,说不定我明天开出租车就出车祸。五年可以做很多事情,别怕啊,小宋秋。”

    我苦笑,“五年生存率的意思不是能活五年。”

    “啊?”他抢着说,“就算没有五年……总之现在你可以自由地做你喜欢的事,不像我天天困在出租车里。”

    此刻,真不知道该乐还是该悲伤,疲倦地向他解释道:“五年的意思,是如果五年内没有复发或者转移,临床上来讲,算被治愈。”

    “真的?啊,对不起啊。那你配合治疗。”他慌忙中声音暂停了一会儿,我实在太累也没说话,似乎他捋清楚思路,茅塞顿开,“那太好了!小宋秋,你缺钱吗?听说治疗需要很多钱。我转给你。”

    “不用。谢谢哥。还有——”我郑重其事地声明:“我不再是宋秋,我叫宋小小。”

    “行,这时候你还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听到你病情不严重我就放心了。”他那边又一阵停顿,“你查看下手机,先转你五千,虽然不多,以后我再给你转钱。这事儿得和你嫂子商量下。我出车了,你好好治疗。空了来看你。”

    “等一下,你知道吴江最近怎么样吗?”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特别想他。

    “他,老样子。还在石板村,和他老婆一起守他家游戏厅。怎么,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你没告诉他?”苏远风诧异道。

    “我告诉过谁?你不也是从我妈那里知道我的事吗?”

    “也对。不过你们这么久没联系,要不我跟他说说?”

    “不了,谢谢你,哥。你的钱我收下,最近确实缺钱。”

    “别跟我客气,但是吴江他……”苏远风欲言又止。

    “没事。”

    挂了电话,收到苏远风的妹妹,苏跃发来的消息,“姐,刚才从我哥那里知道你的病,不敢打电话打扰你。我怕忍不住哭。你想找人说话的时候,随时打电话给我。如果需要人陪,我随时可以从内江到成都来陪你。一切由你吩咐。”

    一笔一万块钱的转账随即而来。

    苏跃在内江事业单位上班,没那么容易请假,工资也不高。钱我照样收了。

    “别担心,你哥不是在成都吗?有事的话第一个麻烦他。”

    “行。你一定要痊愈。听说这病治愈率特别高。”

    苏跃比哥哥靠谱,对我的病情做了攻略来的。

    可是吴江,似乎消失了。

    他对于宋秋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

    餐馆开业那天,宋勇在房门上方插了一根粗木棍,从鸡舍里拆出来的,在木棍向外的一头挂一串红色鞭炮。点燃后响彻全村。很多人在门口看热闹。

    石板村里有吴放家开的零食店和游戏厅,苏复家的小卖部(现在成为副食店,卖的商品更多了),还有粮油站、衣服店、种子农具店、维修店……就是没有餐馆,宋勇不知道这第一家店会不会有生意。反正不行的话,再出去打工。

    苏碧信任丈夫,依赖丈夫。终于不用孤零零去种地。她不怕辛苦,怕的是别人同情的眼光,和背后的闲言碎语。

    没有餐馆的时候,每家每户按时煮饭,这一旦有了这家餐馆,好像有偷懒的理由。

    刚开始生意惨淡,只有单身汉、寡妇、长途车司机、“不检点”的女人光顾他们。不过这些生意已经够宋勇家维持基本生活。一有空苏碧还会去地里种些不太费力的时令蔬菜和红薯玉米。

    宋秋喜欢坐在屋门槛,看爸妈干活。下午他们午睡时,就去找吴江玩。

    最令人兴奋的是爸爸每隔一段时间去城里进货,会带她一起去。背着竹编背篓,装满店里要用的东西。宋秋可能忘了爸爸是怎么拆毁她的鸡舍的。

    办完事,宋勇带宋秋去牛肉面馆吃面。有时点一两份烧菜。黄豆烧五花肉,一口咬下去融化在嘴里,太好吃了。他喝点酒。吃完饭时间还早,宋勇带孩子去不远处的新华书店,浑身油腻的他坐在店门口等。宋秋最喜欢这样的时光,坐在干净的书店瓷砖地面,靠着书架读天马行空的画册,童书。

    虽然没钱买,但她心满意足。这是爸爸和她在一起的单独时光。

    坐在门口的宋勇,回想起小时候他的爸爸,也就是宋秋的爷爷,开了一家小人书租书屋,一群孩子围着看书。一毛钱两个小时,而他可以肆无忌惮随便看。现在爸爸去世,妈妈住在村子里,其他兄弟姐妹各自挣扎在生活泥淖中。等宋秋的那些时间,坐在书店门口,仿佛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以慢慢长大,没人催他承担家庭责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没满五岁的宋秋,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幕。

    夜幕降临,夕阳美得醉人。她穿着厚棉衣坐在正街的大姨家门口,和吴江一起玩。六岁的吴江想起他刚得到的一套玩具,回屋里取去了。

    光影消没在屋门口,宋秋看见对面邻居家还剩一丝阳光,走了过去。靠在紧闭的木头门边,余晖照射在门上剥落得星星点点的油漆上,反射出橘黄色光辉,很好看。

    忽然,矮小的大姨惊恐且快速把她抱起来跑开!一块沉重的红色砖头砸在她刚才靠过的门上,掉落好大一块黄色油漆。还没回过神来的宋秋,看着爸爸醉醺醺走过来,大喊:

    “宋秋,我要杀了你!”

    被吓懵了。

    “如果不是大姨抱走她……或许不是爸爸的错。或许他只是喝醉了……”事后脑子混乱的宋秋反复对自己说。但是她想不清楚。

    原来为了躲避苏老太的追问,苏碧已经很久不和母亲聊她的小家的事情了。老太太只好从宋秋那里问些消息。

    宋秋诚实地说了宋勇喜欢喝酒打牌,有时候在家里闹脾气。她学着大人的模样,添油加醋了一些。但在宋秋眼里,爸爸是整个村里最好的成年男性。他不打妈妈,不闹事。还带她去城里逛书店。

    在苏老太眼里,宋勇却是一个“拐走”她女儿的骗子。石板村受欢迎的男人,要么力气大、干农活利索。要么文化水平高,像老四苏英的丈夫陈默,和她一起当老师。苏老太经常说:“宋勇就是个文不文,武不武的。什么都干不成。”

    最关键的是,婚后,母女关系渐渐疏远。以前乖巧的苏碧,现在很少对母亲讲宋勇的事。

    那天,老太太又从街头骂到街尾,说脏话,很难听。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宋勇喝了一天酒,没做生意。苏碧只会哭。

    傍晚时,宋勇沉闷的暴脾气积攒够了,一次性发泄出来。只不过这次是发在宋秋身上。

    要杀死她。

    整个世界瞬间崩塌,哭不出来。宋秋以为不会再有家了。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妈妈为什么常常躲起来哭。年幼的她根本没有了解完整的爸爸。

    那天晚上她站在大姨苏梅家露台上,往家的方向望,希望妈妈喊她回家,晚些时候吴江被他爸爸揍了一顿,这是常有的事。他肩并肩和宋秋站着,塞给她一块椰子糖:“你感觉好些了吗?”

    宋秋原本已经哭过了,这下又忍不住哭起来,靠着哥哥并不宽厚的肩膀。

    接下来几天她住在大姨家,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才不再生气。一直等啊,等。大姨和外婆,以及身边所有的大人都觉得无所谓。照常过着琐碎生活,“我真的要在大姨家一直生活吗?”很多天后的清晨,她伤心哭起来。“为什么妈妈不来找我?”

    苏跃有时候会去找她玩,只是宋秋心情一直不好,整天发呆,独自玩石头缝里的野草和奇形怪状的石头。其它什么游戏也无法引起她的兴趣。

    吴江依旧每晚给她一块椰子糖,每晚和她站在露台上安静待着。如果吴放喝醉了酒,通常把吴江叫去撒气,就只剩宋秋一个人望着家的方向。

    大姨叫了她好几次该睡了,她就是不回屋睡觉。

    那时还没有灯光污染,每家人都省着电不用大功率灯泡。漫天繁星成了忠实陪伴,宋秋对着星空讲话。听说那里住着神仙。

    她许愿,想回家。

    几天后,体弱的她没扛住冬日夜晚的寒冷,发起高烧来。满脑子幻觉,看见床尾有人把她拽走。

    宋秋半睡半醒喊:“头疼。”

    苏碧小心地哄她:“乖,乖,天亮就去请医生。”一边用高度白酒擦在额头、手心、脚心。又冰凉又火辣。

    天蒙蒙亮,村里唯一的男医生走进屋子,在咯吱窝下塞进一根水银体温计,“乖,不能动。”他说话很温柔,比女医生温柔。他给很多小孩儿看病。

    听着他和妈妈说话,问情况,然后开了药。

    “我回家了吗?”感觉到妈妈粗糙温暖的双手抚摸她。

    “吴江在哪里?”宋秋醒来的第二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