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碧的肚子渐渐隆起。这件事在苏宋两家内部是一个极大的秘密，宋老太来石坂村看望过许多几次，听他们悄悄密谋的样子，像小孩子们即将干坏事。

    宋秋问过一次，苏碧厉声呵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打听！”

    春天的气息复苏着大地，孩子们对大人的事情失去兴趣。玩和学习几乎占据他们的所有时间精力。宋秋稳定在班里前十名，苏跃勉强排名中上。黄岩还在当班长，成绩稳居班里前三，和她齐名的是邮局家的儿子段磊和家电维修铺的万瑞。段磊和万瑞都请了镇上名师辅导，黄岩不需要请老师，她爷爷就是名师。

    以前带头闹事的万瑞，认真起来的样子，有点像他爸爸万林翔修电视机的样子，一个在货柜后面专注于线路面板，一个在旁边刷刷写试卷。经过他家修理店时，宋秋喜欢这定格的画面，恨不得自己是个画师，给他们画一幅父子画。

    当苏跃和宋秋紧张的五年级接近尾声，刚毕业的吴江已经在村中学注册，准备下学期正式入学。

    苏碧更加神秘了，不再干活，整日躲在楼上不露面。暑假宋秋没被送去重庆。她得留下来顶替妈妈的位置，半夜起床听爸爸指挥干活。每天累得半死。从大人对话中，隐约明白妈妈怀孕了。

    那时候生第二个孩子不容易，据说吴江能够顺利出生遭了不少罪。当年苏梅先是躲在吴放老家，后又去凌家镇躲了一阵子，临产时才悄悄回到石板村。

    宋秋在这事上闭口不言。只有苏家和宋家最亲的人知道。

    直到一天黄昏，女医生悄悄上门密谈。

    苏碧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摸黑去村头女医生的诊所。那天餐馆没做生意，宋勇在家里焦急等待。钟兰后来也去了诊所。还没到中午，来了两个人给宋勇戴上手铐带走了，宋秋躲在水泥楼梯下阴暗的角落，眼睁睁看着。

    恐惧压制了她的呼吸，从前家里发生“血案”，爸爸在外“拼杀”时，她都没那么害怕。可能因为年龄小不懂事，可能因为爸妈在身边。而现在，只有她自己了。

    午饭时间，钟兰红着眼睛回来。把宋秋带回她家吃饭。

    “宋秋，你最近和苏跃住，你爸妈有点事情。”她哽咽了一下。

    “他们到底怎么了？”这次好像不是被抛弃，却比被抛弃更可怕。类似于乙肝病毒爆发时那种痛苦。

    宋秋不吃不喝，默默回到漆黑的家里，关上门坐在条凳上。她只想回家。钟兰走进没开灯的餐馆，按了下灯泡按钮，坐在宋秋身边，这么大孩子了，瞒不住的。

    “你妈妈怀孕的事出了点问题，今天早上女医生说可以提前把孩子生下来。你……弟弟已经基本足月，存活的概率很大。可是弟弟没挺过这一关。你妈妈大出血，被紧急送到城里的医院。放心，她现在没有危险了，在医院休养几天就可以回家。你的爸爸……”

    还没说完，宋秋被吓得大哭。这哭声从阳台传到老街，传到站在露台上看宋秋家微弱灯光的吴江耳朵里。

    “我想去看看妈妈。”宋秋管不住情绪，边说边哭。

    “好，明天就带你去。”

    钟兰没有欺哄她，第二天她们坐班车去城里医院。宋秋第一次进住院部，没想到医院里还可以睡觉。苏碧惨白的脸，发冷的眼神有点像犯疯病时的苏梅，钟兰有点担心。宋秋没见过大姨犯病的样子，只知道妈妈很快就能出院，头小心枕在妈妈怀里。

    墙角堆着“那些人”送来的补品，红艳艳的礼盒，像凝固的血液。

    “钟兰，我一个人想了很多。”这是宋秋第一次从妈妈嘴里说出“想了很多”这句话。她以为妈妈从不思考。

    “苏碧，你别多想，要好好休息。”

    “一个女人，没了子宫。还是什么女人？宋家还指望我传宗接代……”绝望，全是绝望。

    “现在你的身体更重要。”

    宋秋只听见了传宗接代，她知道爸爸和奶奶想要妈妈生个弟弟。但什么是子宫，她不懂，不敢问。有一件事她很确信，宋秋埋在白色被褥里的头伸出来，忽然尖叫大吼：“那个女医生，她骗了你。不止一次。”

    钟兰大声呵斥：“别乱说！”

    苏碧苍白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就是她们骗了我！连小孩都看得出来！怕什么，就是那伙人……”她一口气骂了很多脏话，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病人全听见了，谁都不敢管。对一个刚失去孩子，差点失去自己生命的女人，谁有资格来指责她？

    “我要打电话！”苏碧颤颤巍巍走到护士台，钟兰劝不住，只好小心扶着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女医生诊所座机，问到了宋勇被关押的看守所。又打给看守所。大喊大闹一通，只听得对方连连说：“别激动，好，好，放人……”

    宋秋和钟兰在医院陪护了三天，办理出院手续。打车回村里。

    宋勇两天前已被释放，他没来医院接她们。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与女医生的冲突，这成了苏碧和宋勇之间的隔阂，埋在那里，看不见，不知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爆发。

    宋勇冷静得出奇，铺子被他收拾干净。第二天开门营业。宋秋依然顶替苏碧的位置，苏碧还在楼上休息。

    眼看着快要开学，苏碧还没下楼。宋勇也没说什么。

    一个陌生太婆出现在餐馆，宋勇请她上楼。商量了几十分钟，第二天还是这个婆婆，送来一个婴儿。这孩子是很远山区的弃婴。女孩儿。同样是有人想生男孩的牺牲品。

    为了掩盖丑事，这个女婴成了宋秋的妹妹。仿佛真是苏碧亲生的。

    动静闹大了，不好收场。他们主动给妹妹上了户口，苏碧给她取名叫宋澜。经历一场波澜，妹妹的“命运”闯入全新家庭的波澜中。小小的她，可知？

    整个事情，从妈妈怀孕到陌生妹妹到来，没人关心过宋秋的感受。甚至一直刻意瞒着她。五年级的暑假，发生了太多事。干了太多不该她这个年纪干的体力活，作业根本没怎么碰。

    她盯着吴江手臂上的伤口问：“舒兰走的时候，不疼吗？”

    坐在游戏厅旧柜子旁边的吴江摸了摸新添的伤口，回答说：“不疼。”

    开学在即，宋秋的生活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