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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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身似浮云心如絮

    春雷阵阵,和风徐徐。

    早间尚且风和日丽,日头偏西时,竟下起绵绵细雨来,偶尔响起两声春雷,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于持亦是乡间小村长大的,深知黎民生计不易,若是误了农时,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于荒地里种出粮食来,这春雨便尤为重要了。

    正旦清气、惊蛰春雷,生民珍而重之,于修行中人而言,亦是修为长进之良机。

    然则,猛然间听得那赢道人消息,却比这响彻天际的春雷更入于持之耳。

    近数十年来,大赵南北多地妖孽作乱、夷狄叩关,皆与这赤魂宗脱不了干系,前番那回雁关城倾倒,更是在于持眼皮之下发生的。

    至于那赢道人,于持先后见过两回,其人行走坐卧之间,霸气无双,行事布局却又谋划深远,至今于持仍未明白其人所求为何。

    于持本待有机再与道门高修了解一番,或是深入草原,亲自看看那燕然山所在。

    不料这老龙王竟与那赢道人早有交集,却是以往两人未曾言及的。

    “赤魂宗宗主赢无异,于某见过两回,然皆非本人,只一法身一幻身而已,其人道行高妙,修为高深莫测,远在于某之上。”于持心中沉吟,道。

    老龙王哈哈一笑,道:

    “于先生过谦了,那赢道人修行已近四百年,其人天资禀赋甚为出众,又性格坚韧、下得苦功,有那赤魂宗为依托,自是道行高深。而于先生入道不过数十年,如今修为境界,便是老夫也如见云雾一般,论修行之速、根基之深,却是老夫平生仅见。”

    “道友过奖了,于某万不敢当。犹记初见那赢道人之时,于某不知天高地厚,竟欲与其法身做过一场,幸得未成,彼时相争,只怕如今,于某坟头草已三尺高了。”于持涩涩一笑,想起昔年往事,恍然如梦。

    “却也未必,那赢道人入得五气多时,闭关参悟已有数十年,以期五气朝元,进而窥得上境,彼时与其法身一战,胜负或在两可之间。”老龙王略做思忖,犹豫间回道。

    赤魂宗血神真经虽是魔道功法,但确是不可多得的修行正法之一,那赢道人天赋异禀,进境颇为顺畅。

    于持听这老龙王言下之意,似与那赢道人非是初识,亦有过交手。

    于持看着越下越大的春雨,摆了摆手,道:

    “道友此言,却是说那赢道人已入朝元之境,却不知,道友与其相斗,胜败如何?”

    姜从道朗声笑道:

    “我等龙属修行法门,另有玄妙,自与人修不同。老夫与那赢道人相识多年,或真或假斗了非止一两回而已,此番赢道友出关,老夫与其斗争数日,却是不分胜负。”

    于持心中暗暗吃惊。

    龙属本就得天地眷顾,自有高妙道法,这老龙修行已近千载,修为深不可测,那赢道人竟能与这老龙王斗得不相上下,可见其人道行之深。

    适才,这老龙王言那赢道人已然出关,于道门而言,只怕真正的大战就要来了。

    心念转动数息,于持挥动衣袖,将双手背于身后,老神在在的说道:

    “道友修为,于某深为佩服。以往数十年,那赢道人真身未现,便已闹出诸多风波来,此番出关,只怕东苍洲陆不得安宁了。敢问道友,东苍水族接下来如何行事?”

    这老龙王深深的看了于持一眼,言语铿锵说道:

    “近两百年前之道魔争锋,凡间道门、阴司神道皆受创不浅,我等水族牵扯甚少,由是得以保全。若是如今风波再起,老夫自当安守本分,两不相帮,于先生勿需担心水族会站到魔道一方。”

    于持眉头轻轻一跳,这老龙王修为高深,于人情世故却也很是精熟。

    当即哈哈一笑而过,于持继而问道:

    “如此,于持便可放下大半心思了。道友与那赢道人相交多年,可知那魔道布局凡间、算计道门数十年,到底所求为何?”

    姜从道闻言,将右手稍稍伸出,伸出,空中的雨水跌落掌心,瞬间混做一道细小飞瀑,这老龙王身手之上却依旧纤尘不染。

    “说起此事,亦是老夫欲向于先生请教的。”老龙王看着飞流直下的水流,轻声说道。

    “于某与那赢道人不过见得两次,如何探知其人叵测心思,道友此话,却是从何说起。”于持眉头微皱,沉吟之间应道。

    老龙王转过身来,那飞瀑哗的一声跌落地面,渐起一朵水花,将不远处酣睡的黑犬惊了醒来。

    于持挥了挥手,那小黑犬呜呜两声,又将头埋到了两只前爪之间。

    老龙王双眼一睁,道:

    “此番老夫与那赢道人一番争斗之后,也问其人意欲何为,那赤魂宗主避而不答,良久之后方才说道,于先生心思玲珑,或可猜中他的心思。”

    于持缓缓起身踱步,于淅沥春雨中暗自思量。

    奇人自有奇事,不知那赢道人话中却是何意。

    前番浮云谷一会,其后于持万峰林闭关修持之时,其门中乔延霖赶来一见,告知道魔争锋诸般情势。道门一方揣测,赤魂等魔道宗门或已暗中勾连,欲压服道门,控制东苍膏腴腹地,以掌控修行资财,收得更多良资美才之弟子,进而壮大宗门、自身进得上境。

    于此番结论,于持亦颇为认同,然于持心中思量,观魔道近年来作为,忆及与那赢道人晤见之时的只言片语,其人所思,恐怕非止这般简单。

    数日前,浮云谷传讯,道是已寻得晨阳子道人之血脉后人,于持自是大喜过望,不日将赴浮云谷一叙。

    此次浮云之行,与其门中长老等辈细细言之,待知晓更多道魔相争之详情,或可窥得魔道诸派真意。

    只是此行之前,须得先去那黎水洞府走一趟,那黎水老龟若得知昔年老主人后人现身,定是无比欣慰。

    又是一日清晨,热气腾腾中一碗米粉下肚,于持轻轻拍了拍肚子,朝柜上略有些老态的掌柜说道:

    “卢掌柜,此番在家住的这些时日,多有叨扰掌柜这处,于某先行谢过了。”

    一身得体长衫的掌柜闻言,出得柜台往于持这处走来,一边拱手一边说道:

    “于先生说的哪里话,卢义只怕先生来得少了。听先生这般意思,莫非又要出门?”

    口中这般说着,这掌柜的走到于持一侧凳子旁边,挨了半边屁股坐下。

    这卢掌柜正是那黎水摆渡老艄公家的三郎,大名卢义,后来娶了这安远城陈家的娘子,于县中开了这处店面,安家落户已有三十来年了。

    时光荏苒,于持也未曾料到,昔年黎水之上一番偶遇,竟有今日这般因果,当真是风云变换、世事无常。

    当即,于持点了点头,笑道:

    “要出一趟远门,不过这回,却是自昭阳码头启程,掌柜的那昭阳城中门店,如今依然红火吧?”

    卢义摸了摸下巴,脸上似有追忆之色,片刻后缓过神来,道:

    “多谢于先生挂记,如今尚好。眼下家中子侄后辈,多有在昭阳府各处县中开店的,走得远些的,已去得潭州地界了。此中一切根基,皆得于先生昔年所赐,小老儿阖家上下,没齿难忘。”

    说罢,这卢掌柜站起身来,朝于持深深一揖。

    于持亦感欣慰,将卢义虚扶起来,道:

    “谋事在天,成事在人。若非掌柜的一家勤恳,此事难以成就,在下不过一道药引罢了。只是,子侄后辈行得那般远,安全可得无虞,这开店的本钱又从何而来?”

    卢义捋着颌下灰白的胡须,爽朗一笑,道:

    “这些年官府得力,地方还算太平,我等多依水路而行,路上倒也安稳。至于这本钱,却是大伙一起出资,先开店的帮那后开店的,如此这般,一点点的走得远了。”

    这倒是个办法,于持脑中闪过一道念头,轻轻点了点头,会心一笑。

    “于先生多年未去昭阳,黎水之上,近些年倒是出了一桩异事,这安远县中亦有所传闻。小老儿偶回昭阳探视兄长家人,彼处更是说得神乎其神,不知于先生可有听说?”

    卢义脸上亦满是笑意,适才听闻于持此番自昭阳出发,心中念头转动,不由这般说道。

    于持神情稍稍一顿,露出几分疑色,问道:

    “于某不知,却是何事?”

    这掌柜的故作高深一笑,道:

    “黎水水路之所以这般安稳,听闻乃是出了一位好水神大人。近十几二十年,黎水常有旅人落水、小船倾覆之事,但每逢此时,水下便有巨大阴影现身,将落水之人救至安全所在。”

    “初时,百姓尚有些害怕那巨物作恶,时日久了,昭阳城一带,乡邻商旅皆拜服这位水神大人。小老儿听闻,那救人的,乃是一只硕大的老龟,修行有成,如今昭阳城外码头不远处,便立了一座水神庙供奉这位大人,香火不绝,甚是灵验。”

    卢义一口气把话说完,眼中略有几分向往之色,心道,若是在安远也能有一座水神庙就好了,异日也去拜拜,那水神是否真的管用。

    看着眼前摇头晃脑的卢义,于持不禁想起了昔年乌篷船上那个少年,跃水而出、意气风发。

    转眼已是数十年,于持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昭阳府众人传颂的水神,当是那黎水老龟了,这番相见,倒要好好问上一问,于持心中忖道。

    山阴至宜州的山道上,草木萋萋,鸟鸣蝶舞。

    “于先生,你这褡裢里头有些逼仄了,老龟我呆得不甚舒服,可否换个宽敞些的地方?”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于持肩后传出。

    于持将一只手伸过去,在褡裢外头轻轻拍了拍,道:

    “妫老且忍耐片刻,眼下出城未久,待到得人少些的地方,妫老便坐到在下肩膀上来,可好?”

    褡裢里闷闷的应了一声,于持嘴角微动,笑了一笑,继续前行。

    原来,那日于持辞别卢掌柜后,便一路去了昭阳,下得黎水未久,这老龟便闻声而至,一人一龟多年不见,却无半分陌生之感。

    待进得那洞府,于持稍一观瞧,已然变了一番模样,不见荒僻寒碜,更添几分修行风采,老龟修为亦是大有进益,只是仍未得化形之机。

    老龟妫元见了于持,亦是惊喜不已,听得浮云谷已寻回晨阳子后人,当即决意与于持一道上路,往那道门大派一行。

    “于先生现下本领高深得很,为何不把这存物的褡裢弄得更大些,却让老龟我变得这般小才进得来。依老龟的看法,老主人昔年的锦囊法宝就很不错,于先生何不依法制得一个,若是不然,似先生提过的劳什子戒指、手镯之类,弄得一个也行。当然,真有一日先生将那‘袖里乾坤’神通揣摩透了,岂不更美。”

    实则于储物术一道,于持这些年亦略有摸索,闲暇时偶尔冒出一两个念头,好比那装酒的青皮葫芦,就是稍有成就后的成果之一。这老龟如今存身的褡裢,一端乃是寻常,另一端却也放得不少东西,只是眼下还进不得活物,往后倒是须得忙里偷闲,好生琢磨一番了。

    于持闻言,淡淡一笑,道:

    “妫老说的是,于某这些年多在符道与五行法术上着力,便是剑道亦花了些心思,于此储物之术上,确是疏忽了些。”

    “嗯,先生知道便好,若有下次老龟与先生一道出门,却是不想窝在这小小褡裢中了。”这老龟似是鼻头耸了一下,闷声回道。

    褡裢半新不旧,却是于母所留,于持摸了摸肩头的布条,心中蓦然一暖。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一人一龟有的没的,断断续续说了半晌,眼见得道旁林木越来越密,于持正悠然自得之际,蓦地右侧树林中跳出三个人来,为首一人满脸络腮胡,手中握着一柄柴刀,粗声粗气的喊道。

    于持不由哑然失笑,多少年没见过劫道的了,不料昏睡数载,醒来后初次远行便遇上了。

    脚下站定,于持正欲答话,却听得肩后那老龟的声音:

    “于先生,水匪老龟我见得不少,这山贼倒是头回,且让老龟出来见见世面可好?”

    “谁在说话,站出来。”那络腮大汉闻言,四处看了一圈,说道。

    身后两名汉子手中皆持木棍,听得老大喊话,当即跟着恶声恶气的嚷了起来。

    看着前方衣衫褴褛的三名大汉,于持暗道,这旅途无甚趣事,不如让这妫老出来找点乐子,这三名看起来不太灵光的山贼就甚为合适。

    当即,于持拍了拍肩后褡裢,轻声笑道:

    “妫老,且变得小些,图一乐便罢,千万莫伤了这三位好汉性命。”

    劫道的三人惊疑不定,只听得一声闷响回道:

    “老龟我自省得。”

    一道玄光闪过,于持与那三名劫道大汉中间的山道上,突然现出了一只八仙桌大小的乌龟来,四肢划动、头脸森然,弯似鹰嘴的大口一张,竟说出话来:

    “三位好汉,老龟便是这买路财了,我们一起耍耍如何?”

    那络腮大汉揉了揉眼睛,又转过头去朝两名小弟一看,道:

    “我在做梦吗?”

    身后两名汉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眼中一片茫然。

    络腮汉子猛的扬起手来,朝自己脸上狠狠一扇。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过,那络腮汉子抛开手中柴刀,大喊一声:

    “妖怪啊……”

    话音未落,三两下跳回树林。

    另外两名汉子见状,连连惊声尖叫,亦往树林中逃去,片刻之间,这三人便没了身影。

    妫元大头一甩,道:

    “这般胆小,没意思。”

    “山野乡民,最是迷信不过,妫老变得这般大小,自是吓得魂不附体。”看来这老龟对大小的概念与适才所说有些误解,于持亦摇了摇头,笑道。

    “跑了便跑了吧,可惜了一把柴刀。”妫元声音有些沉郁,道,“于先生,如今老龟可以出来在你肩上呆着了吧?”

    看来过得大半天,确是把这老龟憋坏了。

    朗声长笑中,于持对飞回肩头的老龟说道:

    “如今这太平年月,这处离县城亦不甚远,怎的还出的山贼来了?”

    妫元趴在肩上,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道:

    “常言道,再好的草地有瘦马,换言之,再好的年月也有吃不饱饭的人呐。这般破落人,老龟数百年间,在那黎水之中不知见得多少,有时候,老龟甚至不愿救他们上去,于那潦倒至极的人而言,阴司或比阳世更舒坦些。”

    说罢,这老龟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旋即,这老龟又“呼哧”一笑,道:

    “不过,适才劫道这三人,却也太过无用了些,那为首的汉子尚有三分胆气,身后那两个堂堂男儿,怕不是废物点心而已。若是老龟我那黎水中的下属亦是这般模样,老龟只怕一步也离开不得了。”

    抬眼看向天际飘飞的白云,于持心中若有所思。

    浮云谷,万松山主殿正堂。

    于持与杜长歌等人各分宾主落座,那老龟化作巴掌大小,趴在于持身侧。

    此次于持未再去那塘前村,而是一路顺遂,直达那处两山悬崖之间。

    “大致情形便是如此,于先生,入得山门已近两载,眼下这采蘋却不愿入门,亦不肯修行,我等已是一筹莫展,幸得于先生闭关醒转,依先生之见,如今怎生是好?”杜长歌眉头微皱,略有犹疑的说道。

    于持看了看杜长歌,又将眼神往乔延霖身上稍稍一转,沉吟数息,道:

    “乔道友,似方才这般说来,这采蘋姑娘当是感怀身无所依,其心自难归于浮云山门。于某请教,这采蘋姑娘上山之前,却是何种经历?”

    乔延霖闻言怔了片刻,道:

    “此事晚辈却是不甚清楚,有劳连师姐解惑。”

    乔延霖身侧一名道袍女子上前两步,朝于持躬身问好,旋即将目光转向主位上的杜长歌。

    “榆秋,你便说说吧,为师亦想知之。”

    “是,弟子遵命。”唤作榆秋的这位连道人弯下腰来,回道。

    说罢,这连道人转过头来,道:

    “宗门得知采蘋师妹消息后,榆秋遵师父之命,前往东南群岛之处寻找。彼处岛屿连环,海上亦是天气无常,弟子多方探查,终在一处名为‘岱山’的岛上寻到了采蘋师妹。不过,彼时芈师妹境遇并不甚好,却是在一处酒楼做些杂事。弟子寻到那处之时,那酒楼的东家初时不肯放人,弟子花了些许银两,方才带得芈师妹离开。”

    “采蘋入了奴籍?”杜长歌眼睛猛地睁开,问道。

    于持神情微动,身侧的老龟亦稍稍转过头来,爪子碰了碰于持。

    连榆秋眼神跳动,道:

    “这倒未曾,弟子问过那东家。不过,回山途中,弟子与芈师妹多番谈及此事,师妹皆是默不作答,其后道魔相争愈发激烈,弟子便将此事放下了。如今师父问起,榆秋也觉得,芈师妹如今这般情形,怕是与彼时遭遇有关。”

    堂中檀香袅袅,檐外清风徐徐。

    衣袖挥动之间,杜长歌微咳两声,道:

    “如此,却是榆秋行事不周了。也罢,延霖,且将采蘋唤来与于先生一见,再言其他。”

    说罢,杜长歌目光转向于持这方,拱了拱手,道:

    “于先生,还有这位妫道友,我等先见见采蘋,如何?”

    于持拍了拍身侧老龟的背部,转眼望向殿外白云聚散之处,道:

    “便如杜道友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