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持道
繁体版

第五十五章 虎视何雄哉

    云霭沉沉江天阔,罡风猎猎烟波溟。

    不知多高的云层之上,一青一红两道身影上下穿梭。光影翻飞、云气堙生,将这一方云气搅得七零八落,犹如柳絮随风乱舞。

    声声轻啸、道道光华,偶有一两只高飞的鹰隼掠过,亦被这动静惊得哀鸣不已,翎羽狂飙之际,远远的避了开去。

    蓦地,那青色身影一声长啸,瞬间化作一道巨大的龙影,雷霆霹雳响处,直冲九天罡风而上,碎云乱絮之中,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不知其有多长。

    “赢道友,适才法术切磋甚是酣畅,道友威临北域,雄视道魔诸派,且再试试老夫的肉身之力如何?”罡风肆虐,云层深处响起一道清隽响亮的声音,如钟似磬、震散云霞。

    下方那道红色身影,却是一名身着玄红袍服的道人,面阔耳长、双眼睥睨,一脸霸气凛然,令人望而生畏。

    上方那道话音刚落,这霸气道人长袖一挥,荡开三两白云,朗笑声中,回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姜龙君,一别多年,且试看看赢某血神真经之肉搏战力是否有所进益。”

    苍松翠柏,茂林修竹,山溪蜿蜒流过,水流淙淙。

    树林一侧的平地上,八九名少年身穿灰色道袍,手中各持了柄青钢剑,正在演练剑法,不时传出兵器交击、轻叱呼喝之声,于辗转腾挪之间,倒也有几分法度。

    乔延霖站在旁边略高的一处小坡上,一手轻抚下颌,一手撑在腰间,目光在这数名少年男女的身上次第掠过,或点头或叹息。

    当眼神转至临近树林一侧时,乔延霖眉头紧皱,稍稍犹豫片刻,将身子一纵便跃了过去。

    “采蘋,今日怎的又不跟大家一起练习剑法,可是身体有恙?”方自落于地面,乔延霖便脱口而出,朝独自一人盘坐树下的一名少女温声说道。

    这名少女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眉目清秀、青丝如瀑,身量纤细尚未完全长开,只那一双看上去略显冷漠的眼睛,与这容貌年纪甚有不谐。

    此时,一柄青钢宝剑插在地上,这纤细少女独坐在一棵大树下,双眼冷冷的看着树林外侧潺潺流过的溪流,倒似对眼前这少男少女的热闹丝毫不感兴趣。

    身侧响起乔延霖的温润话语,这纤细少女眼珠微微一转,盈盈灵动,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中,顿时多了一丝暖色。

    纤细少女也不起身,双手稍一动作,又安放回至腹前不动,嘴唇翕动,轻声回道:

    “多谢乔师兄动问,采蘋于这些不感兴趣。”

    声音清澈干脆,好似山泉叮咚流过,但听在乔延霖耳中,虽知这已是少女尽量缓和了语气,却仍感受不到几分热情。

    不出意外的,此回又碰了个软钉子,乔延霖倒也不觉意外,这凡间小娘进得山门已近两年,一直是这般冷冷的态度。

    转过念头,想到先前门中师兄所说东海岛上情形,乔延霖却又感到,能见得这小娘今日之言行,已是万分庆幸了。

    暗自叹了口气,乔延霖话中更带了几分笑意,道:

    “身体无恙就好,不想练剑,师兄与你一起习练青灵引元功如何?”

    树下盘坐的小娘闻言站起身来,乔延霖面色一喜,心道芈师妹终于又想修行了。

    不料,那小娘起身整了整身上衣袍,朝乔延霖抱拳行了一礼,道:

    “乔师兄,采蘋回屋了。”

    顿时笑意凝固在脸上,见得顺着山道回返的身影越来越远,乔延霖一拍大腿,道:

    “又白费心思了。”

    稍倾,乔延霖侧过身来,朝那练剑的人群喊了一声:

    “看什么看,好好练。”

    黄昏时分,乔延霖皱着眉头,进了万松山正殿。

    “看你这愁眉苦脸之象,那小采蘋还是不愿修行吗?”杜长歌结跏趺坐,微笑言道。

    乔延霖躬身致礼,回道:

    “师父猜测无误,今日弟子又在小师妹处吃瘪了。”

    杜长歌扬眉捋须,看着一脸苦色的乔延霖,道:

    “莫说你乔师兄,便是老夫这便宜师父,在采蘋面前也未能讨得了好。须知,采蘋如今尚未正式拜师,你这句小师妹,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呐。”

    乔延霖闻言,心中更是郁闷了。

    日间树下那名叫采蘋的小娘,于门中地位甚为特殊,上山一年多以来,几处山峰的师叔伯皆欲收其为徒,便是云游天宫掌门真人那处,亦降下法旨,只要那小娘乐意,掌门真人收其为关门弟子亦可。

    修行中人收徒,首重缘法,亦看资质,师择徒,徒亦择师。

    但如采蘋小娘这般,诸位山主长老齐齐开得方便之门的,自浮云谷开派以来从未听闻,而面对众位长辈一番盛情,那小娘竟一概拒之,更令众位思之不解了。

    “采蘋心思太重,如今门中,只有延霖你一人可与她说上几句话,延霖可能探上一探,这小娘到底是怎样一番思量。”杜长歌看着一言不发的弟子,沉吟数息,道。

    乔延霖顿感重任在肩,却又无处着手,握住双手来回搓了几下,道:

    “师父,人心最是难测,弟子活了这三四十年,倒有大半时日在宗门修行,于红尘俗事了解甚少,何况这姑娘家心思,弟子更是无能为力。”

    说到此处,乔延霖脑中蓦地闪过一道灵光,急声说道:

    “不如让牧师兄试试看,师父,您老人家看如何?”

    “云桐多有行走世间,或许知其一二也未可知。嗯……不过,前两日老夫稍稍问了一句,云桐说采蘋不理他,延霖可知何故?”杜长歌先是回了一句,旋即捋了捋颌下长须,道。

    那小娘与牧师兄不过见得三五次面,未曾说过一两句话,怎的就说不理牧云桐呢,乔延霖一脸迷惑,此事倒未曾听牧云桐提起。

    如此说来,让牧云桐出马,只怕会适得其反。

    殿中师徒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之后,杜长歌长长叹息一声,道:

    “采蘋资质不俗,依为师看来,或在你与云桐之上,但却始终不愿修行门中正法,真乃咄咄怪事。宗门费了一番大力才找到这孩子,并将她带回山门,但如此一来,且不说门中少一根苗,老夫却如何向那九泉之下的芈师弟交代……”

    乔延霖摸了摸后脑,雪上加霜的添了一句:

    “师父,还有于先生呢。”

    一阵轻风拂过,杜长歌难得的瞪眼看了看乔延霖,挥动衣袖道:

    “为师岂能不知,芈师弟后人之事,自与于先生大有关联,却需要你来提醒老夫?”

    “不敢、不敢,徒儿多嘴了。”乔延霖缩了缩脖子,小心回道。

    原来,两人正在说起的这位采蘋小娘,正是浮云谷昔年身陨黎水洞窟中的晨阳子道人之血脉后人。

    前番于持来浮云谷一会,送回晨阳子消息后,杜长歌等人自晨阳子所遗玉佩中取出精血,循迹找寻其血脉亲人,历时数年,终在东南一处海岛之上找到这位芈采蘋姑娘,将其带回山门,彼时这小娘不过十岁出头。

    浮云谷中,如杜长歌这般的宗门长者本就对昔年之事心怀愧疚,只要这芈采蘋资质非是太过不堪,拜入浮云谷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待芈采蘋进了浮云谷后,杜长歌等人一看,这小娘天资竟颇为不凡,遂有诸山争徒之事,连掌门真人也有些眼热,忍不住于诸山铩羽之后,插了一手。

    谁料这芈家小娘,年岁不大,心智却异常坚定,无论谁人前去,但言拜师一事,芈采蘋转身便走。

    初入山门之时,芈采蘋还看得几眼功法秘籍,亦习练了几回护身剑术,近来数月,已是书也不看、剑也不练了,众人皆束手无策。

    阖门上下,只有乔延霖能与这冷漠小娘说上几句话,是以面对眼下僵持局面,杜长歌才命乔延霖前去试言一二。

    见得乔延霖如此窘态,杜长歌不为已甚,将方才拂动衣袍的右手缩回腹下,沉思片刻,道:

    “这般情形,却也不能再拖了。莘州那处可有信来,数载时光过去,于先生醒了吗。”

    “尚未收到下院回信。”乔延霖挠了一下头发,回道,“师父,于先生有我师徒两人的信符,若是醒了,定会尽快回信的。”

    杜长歌点了点头,道:

    “倒也有理,此前延霖亦有说道,于先生坐下弟子亦已入了修行,这几年服侍在旁,若是于先生醒来,一时不察,他那弟子当会提醒的。”

    乔延霖俯首称是。

    两人正在殿中且忧且叹之际,乔延霖袖间轻轻一振。

    乔延霖探手入袖,掏出一枚扇状信符,其中一根松针微有荧光闪烁。

    “师父,当是于先生醒了。”乔延霖定睛一看,当即大声说道,脸上神情又惊又喜。

    杜长歌亦是眼皮挑动,喜道:

    “于先生如何回复的?”

    乔延霖低下头来,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松针上轻轻一划。

    顿时,于持平和清朗的声音响起,饱含喜悦期待之意:

    “此事大喜,于某不日来访。”

    殿中师徒两人对视一笑。

    杜长歌拍了拍道袍,起身往殿外行去,直到崖边方才停下,乔延霖愣了一下,亦步亦趋的跟了出来。

    山间水气弥漫、烟雾茫茫,杜长歌望着崖下奔流不息的山涧,心中想到眼下那芈采蘋的言行,不由心中一阵发苦。

    杜长歌站在崖边喜忧参半之时,另有两人也正立身于一处孤峰石台之上,言笑晏晏。

    万峰林北孤峰,青石平台之上。

    一身淡黄襦裙的许寒英眉目含笑,头上挽了个双螺髻,宛如二八少女,与初初复生时相比,年纪倒显得更小了些。

    两人方才飞身上下,已将这处孤峰团团看了一圈。

    于持在此处山洞中闭关了两年,山上山下略有些熟悉,如今故地重游,修为大进、心境更为圆融,虽是腹下丹田气海深处隐患仍在,却也有另一番体会。

    许寒英却甚是雀跃,露出了几分少女娇憨来,看来此处甚合心意。

    “先生,此处甚好,山势险峻、风景秀美,往北望去,青天白云、山川河流皆在眼下,与安远也不过数百里地,最是方便不过了。”许寒英站在于持数步之外,屈膝行了个福礼,道。

    于持颔首,嘴角微扬,道:

    “如此,此地便是寒英道友往后的洞府了。”

    许寒英撇了撇嘴,笑道:

    “山是先生发现的,亦是先生带寒英来得此处,这山主应是先生才对。往后先生不在安远之时,寒英便来此处修持,顺便将这上下打理一番,先生带弟子来,或是他处道友来访,此时此地尚且简陋了些。”

    这花灵于凡间见多识广,又在邯都宫城住了几十年,如今复生之后,眼下修为虽还不甚高,但打理这样一处荒山却已是绰绰有余了。

    “但凭道友做主便是,以道友本领见识,于某下次到此,怕是要认不出这孤陋石峰了。”于持闻言一笑,道。

    许寒英亦是会心一笑,转言问道:

    “先生,此处可有名字?”

    于持沉吟片刻,道:

    “此方群峰怪石,属五岭大山余脉,地势险恶少有人迹,此地百姓统称万峰林。”

    “另则,山间溪流处处、沟壑纵横,于此孤峰北侧渐渐汇流成河,山洪暴发之时,溪涧咆哮犹如万马奔腾,却又逃不出山峰阻隔,流至外间已平缓许多了,因此唤做拒马河。至于你我脚下这处孤峰,荒山野岭一座,却哪有什么名字可言。”

    “先生既为山主,便与这石峰山洞取了名字如何,往后寒英见得其他修行道友,就不是那四处浪荡的散人,而是有出身、有道场的人物了。”许寒英眼珠转动数圈,轻声笑道。

    于持心道,我可不是起名狂魔那般人物,行至一处便刻诗留名。

    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许寒英说的亦有几分道理,只看这寒英道友在此地心境变得这般开阔,于持也不好拂了其人心思。

    思忖些许功夫,于持眉峰一扬,道:

    “寒英道友言之有理,且待于某细细思之,定叫道友满意,如何?”

    许寒英眼波流转,道:

    “先生向来言而有信,寒英便在此处打理,待先生从浮云谷回来再说。”

    东方天际一道云影闪动,直朝莘州飞来。

    于持神情微动,笑道:

    “寒英道友,先前与你提过的沧溟宫龙王来了,这位可是妖修之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道友可要与在下一起回返安远,于这老龙王会上一会?”

    “却是不必了,草木之属与水族妖修多有不同,这天下水域之主,更与普通水族血脉迥异,寒英虽心向往之,却尚有几分惧意,先生自便即可。”这迎春花灵脸色变幻不定,考虑良久,摇头应道。

    于持心中暗道,这花灵修行数百年,血脉只是寻常,此前自己于闫宅传信姜龙王时,其人满是向往之情,如今临到眼前,却害怕不敢会面了。

    不过,许寒英此番复生之后,对自己修为的认识倒颇为清醒,亦能坦言惊惧之心意,这般心境认识,已远超普通妖修异类了。

    看来,于闫宅院中数十年蛰眠,确是祸福相依。

    闫宅门口,一名玄袍老者正背手走来走去,头角峥嵘,不怒自威

    闫宅本就是这坊中一处独门独院,略显偏僻,离得最近的邻居亦在三五十丈开外了,又非是要道,往来之人甚少。即便如此,偶有乡邻走过,却也好似对这老者视而不见一般。

    坊巷拐弯之处,于持现出身来,离得尚有十余步开外,便远远的拱手行礼,口中说道:

    “抱歉、抱歉,于某邀了道友,自己却迟迟未归,实是不该。”

    身后不远处的一处屋檐下,三两妇人正在谈天说地,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不停,其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见得于持拱手行礼,一双老眼四处看了看,道:

    “那处也没人啊,这于先生却在跟谁问好?”

    另外几个妇人闻言转过眼神来,齐齐看向石板小路,只见一名长衫男子面带笑容,正衣袍飘飘的走向一座独院,顿时齐齐色变,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

    “满婶,你莫说笑话,那边本来就莫得人啊,青天白日的,你老人家莫吓我们。”

    “那个就是于先生啊,我都莫见过,听长辈们提起过,好多年了,怎的还这么年轻啊?”

    “就是的,我十几岁的时候,他看起来就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现在我都老了,于先生还是这个样子。”

    ……

    满婶张开牙都快掉光了的嘴巴,道:

    “那个就是于先生,以前挑水的时候,经常看到的。”

    于持身后顿时热闹了起来,对于持说长道短的,那处到底有没有人,是这满婶老眼昏花看错了、还是真的大白天见了鬼……

    且不论那檐下如何议论,于持已将院门关上,相互致意后,与那玄袍老者坐于石桌旁。

    “嗯,能外出远行了,看来于先生已然康复,如此甚好。”玄袍老者捋动青色长须,朗声笑道。

    这笑意满脸的,正是那来访的沧溟宫龙王,姜从道是也。

    于持稍稍抱了抱拳,道:

    “虽有小恙未决,却已无大碍,多谢姜前辈搭救,于某感激不尽。”

    姜从道摆了摆手,双眼一睁,道:

    “说了数回,但只道友相称便可,怎的还是这般客气?”

    于持有些哭笑不得,这老龙王道行高深,于水族面前威严无比,对其他修行中人亦是不假辞色,偏生在自己这处,往往直言不讳,显出几分率真性情来。

    当即,于持苦笑一声,道:

    “却是于持之过,姜道友宽恕则个。”

    这老龙王眉眼一松,笑道:

    “单只道歉便了了,那美酒三月黄呢?”

    这下于持是真的有些傻眼了,已有数年未去长山府,醒来之后,余下不多的三月黄,已是连同那青皮葫芦一道送于阴城中的闫夫子了。

    眼下这老龙一问,于持只得苦笑两声,直言相告了。

    好在这老龙王只是玩笑,却非真是那胡搅蛮缠的,略略打趣了两句,便也过了。

    不过,姜从道转而说道:

    “下阴司见鬼魂,这般有趣的事都不曾等老夫一起去,于先生却是不厚道了。快与我说说,你醒后这些天,到底发生了哪些好玩的事情。”

    于持闻言一怔,不料这老龙王当真这般直率,当即思忖片刻,将这几日的事情略略说了一番。

    老龙听完感慨连连,既叹闫玄之豁达,又感花灵之幸运。

    稍顷,这老龙站起身来,于院中缓缓走了片刻,四处略略一看,道:

    “前番送先生回来,匆忙之间未曾细看,如今观瞧,于先生这处院子,真不简单呐。非止那花灵,依老夫看来,那廊下木屋中酣睡的黑犬,于先生身旁的桃树,皆有神异不凡之处,怎的在于先生身边,总有奇异诞生?”

    于持哈哈一笑,道:

    “道友谬赞了,于某愧不敢当。”

    姜从道深深的看了于持一眼,道:

    “先生高深莫测,不便言说便也罢了。然,老夫此番前来,亦非只是来看看于先生这般简单。”

    这老龙看着略有迷惑之色的于持,笑而不语。

    于持颇感无奈,遂拱手言道:

    “非是于某不愿言说,实是其中道理,在下亦不知所以然也。道友此番前来,有何要事,还望坦言告之,于某先行谢过。”

    这老龙挥了挥衣袖,一脸得色,道:

    “数年前回雁关大战,背后黑手乃是赤魂宗,此事于先生清楚,但那燕然山赤魂宗宗主,号称北域道门第一人的赢无异,于先生,可曾见过?”

    于持猛然起身,脑中浮现出一张虎视眈眈、睥睨天下的霸道枭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