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老爹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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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棺材里的梧桐花

    两人逃似的跑到瓜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李稚用拳头猛然砸开一个西瓜,捏碎瓜瓤后涂在自己的口鼻上,接着将另一半递给清雅。

    “涂上吧,能稍微好受点。”李稚也弯下身子干呕着,脊背一阵发凉,天上的太阳此刻好像都失去了温度,这个夏天真的是很冷。

    清雅接过一半西瓜,学着李稚捏碎瓜瓤,汁液横飞乱溅,她闭着眼睛,不顾形象地把红色汁液和果肉涂了满脸。

    但那股尸臭彷佛如影随形,无论跑出多远,都好像如附骨之蛆般黏在他们身上挥之不去,那是刻在人基因里的禁令,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你这里危险。

    “你有多久没见过那个王婆婆了?”李稚揉着脑袋,脸上一片狰狞。

    “忘记了,过年的时候?我上大学之后很少回家了。”清雅用手扶着膝盖,努力站立,泥土弄脏了那双原本干净的小白鞋。

    李稚看着她缓缓回答:“她走了,只剩人还在那里。”

    那句话,很拗口。李稚想了很久,才说出口。

    意思再明显不过,清雅当然知道。那个在她小时候送她西瓜的王婆婆,已经随着漫天的梧桐花消散了。

    “是吗?”她轻声回答,她缓缓低头,努力想从脸上挤出微笑,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却怎么也做不到,一时间她脸上的表情变的很奇怪,很奇怪。

    她伸出舌头咽下嘴边的红色西瓜果肉,慢慢站起来,第一次主动拉起李稚的手。

    “走吧。”清雅开口了,声音嘶哑。

    “走!”李稚握住手中的柔弱,“钱不要了,回去打电话给她家人!”

    清雅站在风中,一身洁白,她转过身拉着李稚向着漫天的梧桐花坚定走去。

    李稚愣了愣,任由清雅拉着自己。

    “我想最后跟她说声谢谢。”

    “也是啊,她...她也还欠我钱呢!”李稚轻声附和,他松开清雅的手,从瓜地里捡起那两瓣西瓜,用手掏干净里面的果肉后,留下了两瓣瓜皮。

    他把瓜皮贴在自己脸上,在两只眼睛的位置扣出洞,塞到清雅手中。

    “拿着,当面罩用。”

    清雅轻轻点了点头,把瓜皮贴在脸上,然后走到了那间瓦房门前。

    李稚叹了口气,将手中瓜皮也贴在脸上跟着清雅过去。

    当知道这间瓦房里不知什么地方就藏着一个死去的人之后,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甚至连路上的石子都难以避开。

    王婆婆可能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在忙活完瓜地里的农活后疲惫地倚在木门背后,于是那道门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也可能在厨房,孤独的做好自己一个人简单的饭菜后,可能只是一碗粥而已,还没来得及吃,就倒在了饭桌之前。

    最有可能就是在自己的床上,睡梦中儿子和女儿带着孙子孙女一大家人都回来看她,车辆挤满门口,她会穿着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服坐在门口望眼欲穿。

    其实死在团聚的美梦里,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清雅一个女孩子尚且能够坚定的走在前面,他一个大男生怎么能输给一个女孩子呢?

    李稚在心里想着,他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冲到了清雅的身前,推开了那扇门。

    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着能有人回来。

    可惜的是,她并没有等到。

    院内出奇的干净整洁,墙边堆放着码好的柴堆,农具也都整齐的挂在墙上,院内一口青石大缸内蓄满了水,水面上浮动着一层梧桐花,几张小凳子已经叠起来放在屋檐下,门窗也都紧紧关闭,只有满地新落的梧桐花和树叶还没来得及打扫。

    他们沉默地走进院子里,尸臭味愈发浓烈,踩过一地还未枯萎的梧桐花来到门前,脚下不断传来响亮的破碎声,在这片寂静中振聋发聩。

    两个人在门口并排站立,西瓜皮里两双眼睛对视,害怕是藏不住的,即使看不到表情,恐惧还是止不住的从眼睛里往外渗。

    一切都寂静的让人忍不住抓狂。

    为什么要回来啊?

    来不及思考,清雅已经伸出手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扑面而来的尸气犹如实质性一般几乎瞬间将他们淹没,他们本能的转过身,西瓜皮在此刻几乎起不到一丝作用,李稚忍不住的浑身颤抖,无数次升起跑的念头,身体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想远离这里。

    但此刻,男人的本能支撑他站在这里。

    他握住清雅抖动的手,等到尸臭散发的差不多了才敢踏进了屋子里。

    瓦房上有着几处破损,看起来时间已经很久了,地面上石头的颜色都不太一样了,几缕阳光从破损处照进来,显得尤为突兀。

    眼前的一切几乎让他们惊呆了。

    一地浑圆的西瓜,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个头大小都差不多,整齐的摆放在地上,而且刻意避开了那几处破损地方漏下的阳光。

    用不同颜色的木板钉成的一口小小的棺材就赫然摆放在那堆西瓜的正中央,凿子和锤子散落在地上,木板上被人用凿子仔细认真地雕刻,痕迹还很新,还有几根长长的铁钉裸露在空气中。

    棺材盖子侧在一旁,显然还没来得及盖上。

    他们沉默着硬着头皮穿过满地的西瓜走上前,看着那口简陋的棺材沉默。

    棺材之内,蜷缩着已经死去的王婆婆,因为棺材太小的缘故,她只能侧躺,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蜷缩在一起,身体上堆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紫色梧桐花,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那么清晰地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那个慈祥的王婆婆闭着眼睛安静的像是睡着了。

    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

    李稚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清雅手上剧烈的颤抖,淡红色的西瓜汁液抑制不住的从清雅的面具之下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帮她盖上吧...”

    屋子里,清雅的声音哽咽低不可闻。

    李稚“哦”了一声,只是张开嘴,便忍不住觉得想要呕吐,尸臭顺着嘴涌入他喉间。

    他一只手捂住西瓜面具,一只手举起薄薄的棺材盖子,轻轻放在王婆婆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材上。

    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吻合的令人发指,想来那块棺材板也是她精心准备好的,可能费力地用刀子刻了很久吧,才会那么正好的扣上。

    一张发黄的白纸,被掀起的微风吹在地上,落在屋内最大的西瓜上面。

    清雅弯腰将它捡起来,映照着屋顶漏下的阳光看去。

    只一眼,她便放声大哭,身体肆意的发抖,那从不属于她的介乎恐惧和绝望之间的恸哭。

    白纸悄然落下,无声无息。

    她连举起那张纸的力气都没有了,彷佛那张纸上的内容太过沉重。

    李稚眼疾手快抓住了还在空中飘散的白纸,他实在太好奇了,纸上究竟写了什么,能让清雅如此崩溃。

    还没来得及看,李稚便被清雅拉走了,他们冲出阴冷的房间,沐浴在漫天的梧桐花里。

    背身站在门外,他们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还是清雅缓缓拉上了那扇腐朽斑驳的木门。

    沉默着再次走到瓜田,他们同时摘下西瓜面罩。

    随着一声巨响,不远处他们刚刚出来的瓦房轰然倒塌。

    只剩粗壮的梧桐树孤单的屹立在原地,一树花落。

    李稚将那张已经发黄的白纸放在眼前,纸上的字迹像是刚学会写字一样,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甚至还夹杂着几个拼音。

    “儿,女。你们电话打不tong,我死了,给你们liu了瓜,甜,记得带走。妈妈。”

    一瞬间李稚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眼睛好酸。他躺在西瓜地里,抬头闭着眼睛望向天空。

    噪鹊在枝头聒叫,西瓜地里一片蟋蟀悲鸣。耳鸣声瞬间将他包围,若把世间比作残曲,人命不过反复生还。

    他睁开眼,恍惚之间看到清雅泪流满面。

    李稚忘记了他们两个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都说了钱不要了,不要了...”

    李稚很后悔,他应该拉住清雅的,他不该让清雅去的。

    那所倒塌的瓦房,彻底埋葬了清雅十几年前没有说出口的谢谢。

    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清雅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淋浴房内,再也没有出来过。

    听着淋浴房内一直不停流动的水声,李稚站在厕所附近沉默着点燃了一支烟。作为一个半吊子医生,虽然没正经上过大学,但这些年跟着老爹起码学到了不少东西。

    他十分清楚,这种尸臭味道是冲洗不掉的,无论怎么经行清洗,头发里、皮肤上、衣服里都会被那种味道深深穿透着。它会深入你的皮下,除非用粪水的混悬液浇遍全身,再洗澡,才会稍稍好受些。

    他忍住身上散发的恶臭,咽下了那口烟,他被呛出眼泪,那张白纸被他叠起来紧紧握在手中,彷佛握着一个母亲最后的愿望。

    淋浴房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李稚猛然起身,他远远的向淋浴间看去,隔着不透明的毛玻璃,他隐约看到淋浴间的地上像是有一个人的身影。

    “怎么了?”李稚大声问。

    除了水声之外,没有人回答。

    李稚将烟丢在地上,缓缓靠近淋浴间,但却不敢离的太近,他再度开口:“清雅!你怎么了?说句话啊!”

    “我进去了啊!我真的要进去了啊!清雅?陈大律师?陈清雅?说话啊?”

    李稚真的慌了,他捡起地上的小石子轻轻丢在毛玻璃上,嘭的一声过后,那枚石子竟稳稳的嵌入的毛玻璃的角落里,无数蜘蛛网纹般的裂缝应声出现。

    连续不断的破碎声响起,如同小冰雹砸在车窗上一般密集,李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中,那道存在于清雅和他之间的毛玻璃陡然破碎。

    “我...”李稚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他想骂一句脏话但却忍住了。

    雾气随着那扇玻璃的碎裂猛然从淋浴间内涌出,大片白雾在院很快消失在空气里。

    小土狗对着白雾汪汪叫了两声。

    李稚背过身,口中不断默念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身后白雾散尽,正在李稚纠结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时,身后传来清雅微弱的声音。

    “别转身!”

    “啊?”

    “我没事!你先出去!去街上!”清雅在淋浴间大喊。

    李稚觉得此刻口感舌燥,他连怎么走路好像都忘了,他别扭地向前走,背后被雾气浸湿了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