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俗语曰：“数九寒天，冷在三九”如今已是四九寒天，正是最冷的时候。皑皑白雪连天地成一片，大街小巷处处可见一搾厚的积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往天上望去甚至分不清日头在哪里。

    年关将至，许多外出务工的汉子也都赶回了家中，不管这一年所挣银钱多少，总是要回家团圆过年的。

    他们行走在清冷的大街上，个个缩着脖子。哪怕是穿着棉衣，可这寒冬腊月里的风，还是似刀割一般，让人难受。

    然而在这冰天雪地间的一处酒楼外的巷子里，却有一个脸蛋冻得通红，浑身脏兮兮的孩子守着一个骨瘦嶙峋，蓬头垢面的女人。除了穿得破烂之外，两人身上还或多或少都有些淤青。

    他叫小竹子，没有名字，因为还没来得及取名字，便随父母一路逃荒至此。

    而那个女人早就因为饥饿没了人样，眼眶与双颊深陷，好似一具尸体。

    事实上，她的确死了。就在半个时辰前，正是饿死的。

    而年幼的孩子却还不知什么是死亡，只觉得母亲是睡着了

    风有些冷，小竹子努力地往母亲怀中挤了挤，依偎在她腋下，仿佛那里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他虽然没念过书，但是这两年的经历，也让他知道这样可以为母亲挡一些风，能让母亲更暖和些。

    靠在母亲的怀里，小竹子看着手中那仅有的半块糙饼，闻着不远处酒楼飘来的香气，幻想着手中的糙饼要是能更大一些就好了，那样母亲就不用每次只吃一小点了。

    他知道，那是母亲舍不得吃，要留给自己吃的，他不傻，那个大一个人，怎么会吃那么一点就说自己饱了。

    但每次自己吃得少或者撒谎骗她的时候，她都会生气。

    看着手中的半块糙饼，小竹子不明白为什么一家人生活得好好的，要走这么远的路来这座城里，甚至父亲还在半路上悄悄地不见了踪影。

    虽然这里确实比到处是黄泥路和土房子的村子好看许多，但小竹子还是觉得村子里比这要好，最起码不会让母亲在父亲消失后一连哭了好几天。

    回头看了眼熟睡的母亲，小竹子轻轻地将母亲的手搭在自己胸前，然后揣进衣服里。

    “嘶～”

    小竹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母亲的手比他想的还要冷。

    一阵寒风吹过，小竹子吸了吸快要掉下来的鼻涕，却在这时听到一阵刺耳的孩童声。

    小竹子睁大眼睛，果然在巷子口看到了三五个同龄的孩子，正堵在巷子口，各个跃跃欲试，却没人上前来。

    他们一共五人，有四个是男孩。

    “你们看，我就说吧，这里有两个叫花子。”看起来像是头头的孩子兴奋地叫嚷道，他也是个子最高的一个。

    其余三个孩子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巷子深处望去。

    许是被抢了风头，有个胖乎乎的孩子却不屑道：“有就有呗，这几年满大街都是叫花子，有什么好看的。”

    “走，咱们上去看看。”最先发现叫花子的高个子男孩招呼了一声，便往巷子里跑了进去。

    其余孩子也都纷纷跟上，那个有些不服气的小胖子显然并不想附和为首男孩，却还是不想落单，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

    靠在母亲怀里的小竹子，看到这几个孩子的时候，心里早就慌了神，揣起糙饼，就努力地摇晃着熟睡的母亲。想让母亲带自己逃离这里。

    因为往常被这些穿着好看衣裳的人围观，总是没好事，他们会抢夺自己和母亲手中的吃食，也不吃，就是扔在地上。自己要是去争抢的话，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

    看着愈来愈近的几个孩子，小竹子都要急哭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今日会睡得这么沉。那些孩子的脚步声，落在他耳中就好像是阎王爷的催命符一般。

    巷子并不长，很快小竹子就被几个孩子包围了。

    看着那几个穿着鲜亮棉袄，个头要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的同龄人，小竹子虽然胆战心惊，心中很是绝望，但犹豫之下还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毅然决然张开双手，将母亲护在身后。大声地喊道：“你们要打就打我吧，别打我娘。”

    为首的那个孩子闻言却放声大笑，撇过头望着同伴说道：“你们听清楚他说什么了没？他好像不是本地人啊。”

    这时最后面的小胖子却急切地反驳道：“他肯定不是本地人啊，你见过哪个叫花子是本地人？”

    扳回一城，小胖子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为首那个孩子顿了一下，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便又转过头询问道：“你是哪里人啊？你会不会说雅言啊？官话也行，只要不是南方官话，我应该也能听懂。”

    小竹子看着眼前个子高大的男孩对自己好像并没有恶意，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松弛了下来，也看得出来他是想和自己交谈，但实在是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

    “你是冬州人吗？”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小竹子却听到了一句陌生但又熟悉的话。那口音分明与同村人很像，但就是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好在是能听懂。

    眼神中顿时恢复了神采，小竹子急切地寻找着那声音的主人，终是在几个孩子的最左边看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而为首的男孩也看出了端倪，回头望向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问道：“潇潇，你会他们那边的话吗？”

    羊角辫小姑娘明显是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往日里他们这个小团体内，她才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小姑娘看了一眼小竹子，随后怯生生地说道：“我娘教过我一些冬州的官话，我刚才听着他说的话有些熟悉，就想起来了，于是就试探着说了一句。”

    “太好了”，为首男孩儿闻言，脸上喜色尽然，一把推开其余两人，把小姑娘拉到身前说道：“你就这样说，你问问他是哪里人，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再问问他多大了。你放心，只要你按我说得做，回头我就把我珍藏的一大堆元宝全部送给你。”

    小姑娘闻言也是大喜过望，随后便用冬州官话询问小竹子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啊？家住在哪里？后面那位是你娘吗？能不能叫她跟我说几句话啊？”

    再次听到亲切的口音，小竹子心中也颇为激动，以为遇到了同乡人，兴奋地回答道：“我娘睡着了，你是哪个村的啊？我还没有名字，不过我爹娘都叫我小竹子，我也忘了自己几岁了，不过我是龙年出生的。”

    小姑娘闻言皱了皱眉头，便将小竹子的话转达给了为首男孩。

    为首男孩闻言亦是皱起了眉头，便说道：“你问问他是不是说谎了，龙年生，过了年就六岁了，怎么个子这么小。”

    却不料小胖子闻言率先开口讥讽道：“你要是成天要饭，吃不饱穿不暖，莫说六岁，就是八岁时估计跟他也差不多。”

    为首男孩闻言有些不悦，但念在小胖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没和他争执。对着身旁的一个男孩说道：“小东，你去咱们桌子上盛一大碗涮肉过来，连汤带水，再带上几个馒头来，记得带上筷子。”

    被唤作小东的男孩显然是有些不情愿。

    为首男孩见状便催促道：“赶紧去，回头让你试试我哥给我带回来的木马。”

    得到允诺，小东这才喜笑颜开，应了一声。便蹦跳着往巷子外跑去。

    而迟迟不见“同乡人”回答的小竹子，也识趣地不再言语。他很想逃离这里，可身后是高高的围墙，他也没有遁地的本事，便只好木讷地站在原地。

    于是在等待小东回来的工夫里，巷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一会儿，雪花便又落了下来，羊角辫小姑娘率先发现了这一点，捅了捅旁边失神的人。

    为首男孩这才反应过来，气恼地说了一句：“小东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每次让他办点什么事都慢得要死。这样吧，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们先回酒楼。”

    小姑娘点了点头，可还未开口时，巷子里便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几人纷纷回头，却见一个撑着伞的女子正往这边走来，她身后跟着一个仆人，仆人手里正端着满满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为首男孩见状连忙扬起胳膊招呼道：“娘，我们在这。”

    不多时女子便来到了几人身前，拨开身前的儿子，望向那个还伸着手臂阻挡的孩子。她从走进巷子时，便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只觉得他十分可爱。

    如今看着他那双眼睛更是越看越喜欢，就好像见到他自己的人生才圆满了一般，有种说不出的舒心感。

    可当她看到那孩子身后的女人时，却蹙起了眉头，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为首男孩也察觉到了母亲的异常，疑惑地问道：“娘，您怎么了？“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他娘已经死了，看这孩子的样子，应该还不知情，真是可怜。”

    为首男孩闻言，大为震惊，小声道：“不会吧，娘，你是不是看错了。他说他娘只是睡着了啊。”

    女子伸出手指点了点儿子的头说道：“傻孩子，且不说他娘神态如何，你看看她还在呼吸吗？幸亏你还算心地良善，不然你这脑筋可愁煞我了。”

    母子二人小声嘀咕着，小竹子的注意力却都不在他们身上，而是目不斜视地盯着仆人手中的两碗汤面。

    那香喷喷的汤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中间是一大块肉，旁边是几颗青菜，上面还点缀着几颗葱花。闻着就十分诱人，已经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小竹子，恨不得立刻扑过去将面条捞起来，好好尝一口。

    咽了咽口水，小竹子闭上了眼睛。虽然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斗胆想着这两碗面，是这个看起来很漂亮的女人施舍给自己和母亲的。

    在众人看不见的背面，小竹子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想竭力遏制住内心欣喜的想法。生怕自己稍微表现出迫切的眼神，这两碗面便不会再施舍给自己和母亲。

    “哦？他是冬州人士吗？正巧，我也会写冬州官话。尚武，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先回去吧，回去跟你爹说一声，娘待会儿就回去。”

    就在小竹子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女子的声音终于大了起来。

    李尚武应了一声，便带着其余几个孩子飞快地往巷子外跑去。

    女子宠溺地望着孩子们的背影，嘱咐道：“跑慢点，别再摔着。”

    随后女子便回过头，撑着伞走到小竹子面前，蹲下身子。看着紧闭双眼的小竹子，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半点嫌弃。又接过仆人手中的汤面，以冬州官话柔声道：“可怜的孩子，饿坏了吧，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这时小竹子才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眼中满是震惊之色，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又看到旁边那个仆人的衣裳，才记了起来，眼眶顿时变得湿润。

    于是小竹子忙不迭的从怀中掏出那半块糙饼，说道：“娘娘，我见过你”

    当时母子二人实在是饿坏了，便在一处卖饼的小贩那里偷了一个饼，却不料被抓了个现行，孱弱的母子二人直接被打倒在地，被其拳脚相加。围观的人纷纷拍手称快，无一人上前阻拦。

    就在母子二人要被活生生打死之时，才有一人出手阻拦，将那小贩推开，又买了几个饼送与女子二人。才驾着马车离去。当时小竹子并未看清救命恩人的容貌。却在马车离去时看到了从车内探出头来了女子。只惊鸿一瞥便将女子的面貌记在了心里。

    时候小竹子问母亲她是什么人时，母亲便说她是天上的仙女娘娘，以后是要上天做仙的人。

    女子闻言只是有些疑惑，虽然也觉得小竹子的眼睛很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时旁边的仆人才记了起来，说道：“夫人，前些天在集市上，您让我替他们母子二人结的账。”

    女子这才恍然大悟，捏了捏小竹子的脸，笑颜道：“原来是你呀小家伙，真是缘分呢。快吃吧。”

    小竹子点了点头，接过面后，却直接转身要递给母亲。却感觉到胳膊处传来了阻力，回过头却看到是娘娘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小竹子有些不解，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娘娘不要生气，得让我娘先吃。”

    女子闻言落泪，抚摸着小竹子的脸庞说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该怎么跟你说呢？你知道什么是神仙吗？”

    小竹子闻言摇了摇头，女子掏出丝帕擦了擦泪水说道：“天上是有神仙的，神仙就是无所不能的人，他们天天享福，永远不会受冻挨饿。人是会变成神仙的，不过变成神仙以后就会上天了，原来的身体也就不用了。你娘现在就是神仙，她已经在天上看着你了，是不会再吃东西的。”

    小竹子这才恍然大悟，兴奋地说道：“这个我知道，我娘说娘娘你以后就是要上天做仙人的。”

    女子闻言笑了笑说道：“是的，所以你赶紧吃吧，你娘这具身体就交给我来处理。”

    应了一声，小竹子看着手中的汤面食指大动，开心地吃了起来，却越吃越觉得咸。摸了摸脸颊才知道，自己居然哭了出来。

    吃完两大碗面后，小竹子又把汤都喝了个干净，才惬意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望着娘娘，神色慌乱地问道：“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我娘了啊？我爹呢？他是不是也做神仙去了。”

    女子摸着小竹子的头说道：“是这样的，所以你才要好好吃饭，平平安安地长大，他们在天上会看着你的。你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不然他们会不开心的。”

    小竹子闻言泫然欲泣，委屈地说道：“那我不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女子牵起他的手往巷子外走去，宽慰道：“不会呀，因为你现在不能做神仙，所以你娘刚刚跟我说了，她说让我照顾好你，以后我就是你娘了。”

    小竹子这才开心了起来，抬起头望着娘娘说道：“真的吗？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能每天吃上饭了？”

    女子闻言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狭长的巷子里，二人的身影走得很缓慢。

    “娘娘，那我什么时候能成为神仙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咯，要你慢慢去领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没有名字，不过我爹娘都叫我小竹子。”

    “小竹子，竹见平安，真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