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草率之悔
祁国的都城恒城此时也正值寒冬,正月里是各家各户拜年走访的日子,街上络绎不绝,行人多提着大包小包,嬉嬉笑笑,好不热闹。
萧鸿前两日进宫探望了太后和陛下,昨日又陪了伯父萧遇一天,今日便拎着酒壶去了徐家,一日也未得闲。
他进门前跺跺脚,扑了扑身上的雪,解掉斗篷挂在门口栏杆上,一脸笑意地将酒壶和食盒放在桌上。
徐秀见了那紫衣锦袍的人,也不起身迎接,只摸了摸桌上的酒壶。
“我来温酒,你摆下桌子。”萧鸿道。
二人像是经常这么做,很有默契地吃喝畅谈,小到美食词曲,大到家国征战,毫不避讳,亦越发默契。多日以来,徐秀还是那个徐秀,萧鸿身上却多了些沉稳雅致——只因徐秀博览群书,多数时候都是他作为传道授业解惑者。
萧鸿看了眼墙角处的尘网,感叹道:“子优兄,你若觉得在我那里不自在,就留下福生照顾你,为何要赶他走?”
“只是稍远的东西看不清罢了,还不算是完全的废物,彭将军说陛下有意聘我为校书郎,总算也是有事可做。”他轻轻笑了一声,想起自己过去还取笑桓清,说她该当个著作郎,自己反倒……
“你之前不是……”
“我总得养活自己不是,当真依附于你或者阿清才能活,那我成什么了?”
萧鸿没想到他突然提起桓清,忽而听到这个名字心突得一揪,手中的筷子险些脱手,忙转回话头:“你的眼疾总是与我有关,子优兄如此见外,又将我看作什么人?”
徐秀听到他慌乱的动作讽刺一笑,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叱声道:“哼,该做的不做却来管我?自己夫人让别人拐了去,连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心里记挂得要命却什么都不敢做,当初那个血性男儿倒成了婆婆妈妈的人了,真没想到。”
……
萧鸿不知道怎么好端端挨了他一通骂,也有些着恼,心里长久以来淤积的沉闷之气,像是要喷薄而出。
忽然,门外急匆匆闯进来一人,让他的心绪无处发泄。
“徐公子,快跟我去回去劝劝吧,夏儿小姐昨儿将姑爷刺伤了,还闹着要姑爷休了她,陈家不愿意,夏儿就回了娘家,谁知刚一会儿又跟彭将军闹了起来!”冯烈像是变成了一个怨妇,拍着大腿哀叹不停。
“为了什么?”徐秀道。
“还不是那档子事!两人刚成亲那会儿还算和睦,后来小姐发现二姑爷跟碧重苑的绮儿在外厮混,还胡作非为的,便劝了几句,劝阻不听便常吵闹,这次当是一时情急失了手。夏儿小姐原本那么可爱,哪里是这性子,唉!”
萧鸿一听,心虚得不得了,如今的情势难说没有他的责任。若当时彭夏来询问他的意见时,能不那么意气用事,会不会就没有今日的孽缘了?
“彭将军一向明理,他们既无夫妻缘分又何必强求,那陈二公子本来也配不上她!”徐秀遗憾感慨。
“将军本来是考虑和离的,结果小姐气头上偏提起万乔,他们父女这才吵了起来。”冯烈着急忙慌,催促着他动身。
徐秀想顺便拉萧鸿过去劝解,他却推说伯父萧遇这个冬天身子不好正打算去探望,便没强求。
萧鸿出了徐家,没去伯父府上,却直往城东陈仆射家走了。
陈康那会儿正要外出,在门口碰见他时还感慨这年轻人有心,第一时间过来探望自己儿子,却不知道他其实是来找他儿子算账的。
陈琮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旁边的侍女正往他嘴里喂水。他气喘吁吁喝了几口,便又躺了回去。
“真是稀客,伯雁兄!”
“以后收敛些,总归自己妻子才是陪你白头到老的那一个,等你回头就会知道……”
“哎呀,你怎么跟我爹似的!”陈琮不耐烦地撇过头去。
“人家夏儿模样好脾气好,人又善良,有什么好不知足的,闹什么!非要失去了再去后悔?!”萧鸿坐在床边,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
陈琮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挥开他的手,恼怒道:“她脾气好,好到拿剪刀捅我?哼,你家夫人倒是脾气好,又不会打骂伤你,不也没了?”
来之前肚子里本就憋着一口气的萧鸿,听到陈琮如此讥讽挑衅,更觉心如刀剜。他掀开被子,手指狠狠戳到了他的伤口处,还面带笑意地问他伤在哪儿疼不疼。
陈琮“啊呀”一声叫了起来,脸色霎时白透,额头渗着薄汗,想唤奴仆进来,却发现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咬牙道:“难怪过去叫你去青楼都没兴趣,感情不是武痴而是情痴!”
“啊……”
陈琮又叫了起来,门口侍候的下人过来询问,被萧鸿假笑着赶了出去。
“你,你别以为是太后的侄子就可以这么嚣张,你萧家……可不是以前的萧家了!”
萧鸿冷笑了一声懒得接话,最后拍了拍他的伤口,起身威胁道:“我这嚣张是娘胎带的,哪怕成了孤家寡人也是如此!你若知道悔改最好,若不愿就与她和离,别耽误人家另找好的夫婿!总之,你最好别欺负她,否则我饶不了你!”
陈琮倒不是舍不得休了她,只是自己父亲不愿放弃与彭家的姻亲关系罢了。他与彭渊一文一武辅佐陛下,虽也常有不同意见,但总归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贤臣,不愿生了嫌隙,给奸佞小人以可乘之机,更不愿成为彼此的敌人。
父亲的教训无用,萧鸿的威胁却起了作用。陈琮自此果真收敛了许多,被捉了把柄也愿意诚心认错,但事后仍会再犯。久而久之,彭夏也懒得再劝说什么,人之本性如此,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至于萧鸿,大概他至始至终也不算是个彻底的纨绔子弟吧!亦或者是他情愿为了心上人改变,而陈琮并没有多喜欢她,何谈为了她改变呢?
——
上元夜,大直街照例举办了游龙灯会,上空烟火不断,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嚷。
徐秀和萧鸿两个男人并排走在前面,叶菀容律他们紧紧跟在后头。因徐秀眼睛视物不清,需要萧鸿偶尔指引,街上的人见他们挨那么近还道是两个断袖,不时回头偷看,惹得一阵唏嘘。
二人看起来毫不在意,又像是各有心思,并不多话,看花灯也仿佛是例行公事,走马观花随意过眼。
突然,徐秀碰了碰萧鸿的胳膊:“我听说陛下打算让你去驻守榆前关,可有此事?”
“是有人提议,但陛下还未下旨,不过在哪里都一样。”萧鸿兴致缺缺,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眉心。
后面的叶菀听了这个消息似乎很开心,紧走几步赶了上了去:“你们不是说桓姐姐在西雀山吗,都是边关之地,应该离那里不远吧,将军可以……”
萧鸿瞪了她一眼,将她剩下的话吓了回去,剑眉浓密黑直,双目漆黑幽深,脸部线条分明,整个人在灯火下显得阴寒而冷酷:“擅离职守是大罪,何况是边关守将,懂不懂?”
徐秀将叶菀扯至身后,拧眉道:“她又没接触过这些不懂很正常,你不要吓唬人!”
他动了动嘴唇,双眸黯淡下去,深深地呼了口气,转身便往回走。
回到家门口这边,街上已经僻静了许多,烟火只偶尔噼啪闪一下。徐秀不是个多话的人,有人正在生气,其他人便更不敢多言。
进门前,萧鸿才终于又开口,声音里透着无尽苍凉:“那里毕竟是她的家乡,她回了翎国会过得更好,不需要我们操心,以后别再提起她。”
每次提起,他都要心痛一阵子,照这样下去迟早发疯。
“那看来你也一定不介意她从此属于别人了?”
一道温柔而暗哑的声音自侧巷传来,萧鸿走下台阶,朝着那人走去。
方才未听太真切,此刻一见那纤瘦的人影他便认出来是韩光。
“你说殷墨?”萧鸿自嘲地笑了一声,拇指掐着指腹,微微颤抖,“那不是很好吗,他比我更……更……”
韩光看着那只手低头笑了笑,抱着手臂随意道:“是啊,殷墨对她的占有欲比你要多过百倍,可惜她尚未觉察,她那么爱自由的人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呢!”
“你什么意思?”
“你真以为他和你的想法一样吗,不过当她是自己养的金丝雀罢了。”韩光仰头“哦”了一声,接着道,“若你已经不关心就当我没说,若你还有机会见她,就替我跟她说声抱歉吧。”
萧鸿抿了抿唇,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心头也豁然开朗,他缓声道:“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我想她不会在意的。”
“呵,是啊,她不会在意。那就算了……”
韩光转身进了巷子,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众人各自回去后,都暗暗为萧鸿的反应感到诧异,按理说他应该生气才对,怎么听了韩光的话,心里的郁结反而像是散开了?
正月十七早朝后,元焕与二品以上大员商议了最近积压的奏折,后又独自留了萧鸿下来。
元焕握着手里的辞呈,怒不可遏,在御台上来回踱步。萧鸿则跪在下面,一言不发。
“伯雁啊伯雁,枉朕如此看重你,将你视为国家栋梁,不过是让你去边城历练几年,就委屈你了?”他将辞呈放在桌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臣并无此意。臣先前有负圣上重托,未能为圣上拓土开疆,反连累公主远嫁,已自是责不已,是臣无能更无心力戍边,绝非有意推脱。何况榆前关现任守将驻守多年比臣更有威信,圣上为边境安宁着想也不该随意更换人手!”萧鸿一字一句沉着老练,竟不似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
“所以你就请辞?然后呢,打算做什么?”元焕眯起眼睛,想要看穿他的内心。
“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元焕猜到了他的打算,高声打断了他,摇头笑了起来:“呵伯雁,没想到你跟你父亲倒真是一点也不像,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功成名就的机会。”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臣还是明白的。阿清一向敬重陛下,说起来也并未真正做过什么背叛陛下的事,但您仍旧不肯原谅她,那我便陪她躲到您看不到的地方罢,省得扰了陛下清净。”
元焕冷冷地笑了一声,以退为进是吧,看来也并不是真的看淡了功名,你这么说不就是想威胁朕撤销禁令吗?她做的错事也许无关紧要,但隐瞒就是隐瞒,背叛就是背叛,身为天子最需要的不过“忠心”二字,可惜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坦诚听话的桓清了。
他走下台阶将他扶了起来,又唠家常似的与他闲叙了几句,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强求。
“伯雁,朕知道拦不住你,但也不接受你辞官,切莫忘了自己祁国武安将军的身份,也别忘了自己姑母是祁国太后。”
“……臣绝不敢忘!”
萧鸿走出宫门后,恰如战后卸下一身铠甲般轻松,心里也自觉摸透了元焕的心思。
他之所以强调他武安将军的身份,想来不过是希望将来需要征召他的时候能有个托词,那么届时桓清身为自己的夫人,陛下也不得不默认她禁入祁国的旨意成为一纸废令。
虽然那旨意本就是针对周凌而非桓清,但若陛下不给台阶下,她那么倔强的人怎么肯回来?亦或者,其实陛下也是在等着桓清给自己台阶下?
他叹息一声,眼神坚定地望着前路。不论她还愿不愿意回恒城,这个世上都不该存在她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