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台引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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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旧怨难消

    谢云姝毕竟是谢家唯一的嫡女,纵使她设计诬陷桓清令她受尽折磨远逃异国,也并没有因此被治罪,只不过殷墨却决计不肯再继续他们二人的婚事,这几年专心功业,终于在而立之前当上了一郡之守。为官其间清廉正直,与民生息,颇受郡中百姓好评,对上是既不得罪也不奉承,纵使有跟他不对付的明面上也多会给些薄面,也算是深谙为官之道。

    殷墨虽没办法拿义父的女儿开刀,但却找到了尤敬做不法买卖扰乱军纪的罪证,令他死在了军营大牢,谢云姝便借机将一切都推到了死人头上。

    这些事都是她几次相求外加逼迫,顾敏才告诉她的。顾敏说完还叮嘱她,日后就算见了谢家人也不要上赶着报仇,一来影响殷墨今日的成就以及他与谢环的关系,二来她也确实得罪不起谢家,只会是自讨苦吃。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的罪证已经被谢家销毁了……

    清晨,桓清躺在床上望着床顶陌生的帐幔发起了呆,脑中又不自觉想起顾敏的话,她过去没想过报仇是因为祁国的爱人朋友足以让她放下恩怨,如今爱人朋友未必还愿意亲近她,而她再想要报仇却也是不能了。她没有铁证告倒她,也不可能杀了她,否则就真的是要颠沛一辈子了。

    她不禁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便又想起卫襄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那样的地方……

    “砰砰砰……”辰时,敲门声响起,顾敏在催促她起床。

    桓清懒懒散散洗漱好,推门正见殷墨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早膳,有她往常最喜欢吃的馅饼和五色粥,她却完全提不起什么兴致。

    殷墨原本心情很好,等着她一起用餐,一抬眼便觉察出了她眼中的不悦,嘴边的笑意凝住,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大早上就这副样子,谁招惹你了?”

    “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钱,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推了人家的婚事。现在委屈自己来看我的脸色,岂不是自找!”桓清狠狠道。

    “我几时说过你的命不值钱?”

    “你们这么包庇她,还不能说明吗?那时候我深陷囹圄,你却转头跟她订亲去了,你说你多不仗义!今日哪怕我已经被她害死了,你们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不是吗?”谁让我没爹没娘,舅公又是个不问世事的。

    “不是的,你被谢将军关押的时候,公子已经在查了!”顾敏道。

    “是啊,等你们查出来,我就死了,到时有劳你们在我坟前为我昭雪吧。”

    殷墨脸色黑沉,却无法反驳,因为他的疏忽,确实险些令她丧命。

    顾敏嗤笑一声,语中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谢云姝那时不过十三四岁,你道她有什么天大的理由陷害你,还不是因为公子对你偏爱过重,令她心生妒意。公子待你的好你全然不当回事,还抱怨个没完了?你若有本事自己去报仇便是,谁会拦着你?”

    桓清锤了锤额头,强令自己清醒起来。明明对自己的夫君都没那么苛刻,为什么会如此指责他呢,真是昏了头!自己没勇气报仇却去怪别人偏袒包庇,又有什么用呢?

    “凌儿,你还记得你那‘兄弟’收买刺客要杀你时,自己说过的话吗?你说,只要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

    桓清纠结时殷墨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他轻轻握着她的手,继续道:“你知道的,谢云姝在我眼里不过是个小妹妹,但只要义父让我娶她,我一定不会拒绝,这是我欠他们谢家的。何况,娶谁做夫人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不同。但你心里得清楚,你的命是我的,我欠的人情自然也是你的,你不应该怪我不是吗?我当然可以替你杀了她,可是你会希望我的余生都活在对义父的愧疚与自责里吗?义父已丧二子,若是连云姝也没了,我怕他无法承受……不过凌儿,我可以向你保证,日后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分毫,包括谢家人。”

    乖乖?这算是什么条件?

    桓清心中冷笑,有些无语,甩开他的手走向石桌,这时才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那人龙眉虎眼,五官刚毅,穿着褐色布衫,健壮黝黑。

    她早猜到陆无恤来找了殷墨,也没有忘记二人之间的仇怨,但如今还要借他找到日月同辉,不宜发作,便只淡淡扫了一眼。

    陆无恤走到近前,半靠着院中的一株桃树,调笑道:“过去我还以为桓姑娘是殷兄的心上人,想着既来投奔怎么也得带她回来见你,今日一看方才明白……”

    “明白什么?”桓清咬着半块饼像是在咬着陆无恤的肉,撕拉扯下一大块。

    “桓姑娘倒是更像殷兄的……爱宠?”陆无恤琢磨着嘴里的词,似乎想说猫猫狗狗或者一个物件,最后碍于殷墨的面子只捡了这么个中规中矩的词。

    桓清咽下嘴里的食物,眼神怪异地盯着殷墨,突然回想起过往的一些旧事。

    那时她对自己这位救命恩人是颇有些好感的,还曾半开玩笑地提出要以身相许来偿还恩情,殷墨虽一口回绝了她,不过却并没有因此疏远冷落她,反而越发待她好了。而她也肆无忌惮地享受这一切,并不觉得自己受的宠爱过多,乃至于引发谢云姝的不满,说起来似乎也算是怀璧其罪。

    “顾敏说得也对,谢云姝如此害我大概真的是出于嫉妒,我应该跟你保持距离的,免得日后害人害己。何况,你也许知道,我在祁国已经成亲了……”桓清道。

    虽然她不明白殷墨对自己的感情是否真如陆无恤所说,但这些年她渐渐懂事,也明白这显然已经超过了朋友之间的情谊。人多是贪心的,谁不希望得到更多的爱,可也得有福气承受才行。

    韩光曾说过,一个人,这辈子能做一两个人的月光已经很难得了;而这世上,哪怕只有一个月亮也足够了。

    殷墨挑眉道:“你是真的喜欢他而非权宜之计?”

    桓清重重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她的夫婿还愿不愿意认她。纵使不认她也要跟殷墨表明自己的想法,至于祁国的一切就当是大梦一场吧……

    “那么,何不去祁国找他。”殷墨站了起来冷冷道。

    明明知道祁国现在正到处张榜通缉她,还说这种话,不是要她去送人头吗?她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只是日月同辉还没见到,也不能这么早离开。

    “那倒也不用急着赶我走吧,怎么说朋友还是能做的,给我借住些日子,不过分吧……”桓清心虚道。

    “你要与我保持距离,我又凭什么养活你,你欠我的还不够多?既然还想留下,就像顾敏一样做我的下属为我做事罢,做朋友太便宜你了!”

    殷墨说完便朝前府走去,桌上的早饭一口也没动。他来此地上任不过半年多,郡中有很多事要忙,本打算休沐一日来陪她在城中转转,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桓清松了口气,指了指桌上的饭菜:“你们呢,用过膳没有?”

    顾敏点头应了一声,眉梢挂着喜色:“这才对嘛,你呀就该跟我一样,凭什么因为早认识了公子,骗他说了一句并不打算兑现的誓言,他就对你另眼相看了?!”

    “既然吃过了还不去前府帮忙?”桓清表面上理直气壮,心里却惭愧得很。虽总说自己时乖运蹇,其实相比别人已经很幸运了,起码殷墨过去待她还真的不错。

    陆无恤一直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见她打发了顾敏料想是有话要对他说,却并没有主动开口,拿着桌上的肉饼大口咬了下去。虽说是来投奔殷墨投奔祁国,却毫无谦逊的样子,居然敢当面调侃上司。

    桓清手肘撑在石桌上,指尖绕着一卷头发,缓缓开口:“其实陆兄,有一点你可以不用担心,我不会利用殷墨对付你,何况你看,他如今也不会听我的了。过去的事我暂时懒得计较,咳咳,就想问问你……我那簪子还在吗?”

    “哦你问那个?当了,就在走到广临的时候,一家叫做何记的当铺,如果你现在回去说不定还找得到。”陆无恤不怀好意地笑着,一如过去那般无耻。

    “那日月同辉呢,你总舍不得卖了它吧?”

    “当然舍不得。只是我记得你说你不稀罕的,怎么,不贪财好利只是嘴上说说,现在没了靠山又稀罕了,所以打主意打到我头上了?”

    桓清恨不得捏碎他的脖子,嘴里磨牙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响:“毕竟是件宝贝,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你想看我偏不给。”

    “那就算了。对了,怎么说殷墨也是冒着被祁国寻衅的风险好心收留你,你不好在府里吃闲饭吧,不去前头效命?我可没什么好跟你叙旧的!”

    陆无恤冷笑了一声,好趁我去前头,搜我的房间?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他没有拆穿,捧着殷墨那碗已经放凉了的粥,一口饮进,利落地离开。

    桓清眼看着他走出门,才放心地向府内侍从打听陆无恤的住所。陆无恤的房内朴实无华,一眼便可望尽,床底桌柜给她翻了个遍,别说是日月同辉了,除了一些金银铜钱,连件像样的摆件饰物都没有。

    不在房里,那会放在什么地方呢?按理说他是祁国人,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应该不会有什么私人的藏地才对,总不能挖地三尺拆墙卸顶吧……

    为什么要这么早跟殷墨闹僵呢,否则还能通过他去办这件事,陆无恤总不至于会拒绝他。她叹了口气,将房间恢复原样,悄悄退了出去。

    殷墨准许她休养了几日,也趁空闲命人替她做了两套轻便的男装,吩咐她换上,然后去前府待命。桓清心里多少是有些抵触的,并非她不愿意帮殷墨做事,而是原本的朋友关系突然变成了上下属的关系,谁都需要心理建设。但事实上无论怎么说服自己,她也做不到。

    桓清换上其中一套墨绿色裋褐,懒懒散散地去前府报到,走到真意堂却见里面有位贵客在,她怕有所打扰,便立在了门口候着。

    之所以说是贵客不仅是因为他衣着光鲜,而是源于殷墨对他的态度。

    那位客人五十岁来岁年纪,衣着华贵,手上戴着金戒,圆鼻头高颧骨,头发胡须修饰得干干净净,身后紧跟着两个随从,门外还候着几个。

    似乎方才与殷墨相聊甚欢,步子轻缓,红光满面,来到门口时,见桓清只是目光清淡看了他一眼点了个头便看向别处,既不行礼也不避讳,不由问道:“这位也是府上的人?”

    殷墨却不似他那般高兴,只敷衍道:“新来的下人不懂规矩,我会管教,六爷不必理会,慢走不送!”

    真意堂并非府中大堂,只作会客议事之用,桓清进门端起那位六爷用过的茶水看了看又闻了闻,心道果然是贵客,用的茶叶都非寻常凡品,这种南山红茶一两起码要个六七两银子。

    殷墨送走客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坐回主位。

    “这位六爷是什么人值得你们这么招待,达官显贵?”桓清问道。

    主位上的人不给她面子,长史林尧便道:“他是此地豪强任六爷,家族兴盛独霸一方,不仅生意田产遍地,更是养了不少部曲家奴,确实不能怠慢。”

    不能怠慢……的确,这条件自立为王都没问题。

    桓清哼笑了一声,看向殷墨:“这样的人还不办了,你这太守做得下去吗?”

    “那不如就交给你去办?”殷墨淡淡地望着她,嘴角带着嘲讽。

    怎么办,直接刺杀?先不说她有没有那本事,就是刺杀成功了,那么大一个家族肯定会马上就能推选下一任家主出来,而且撕破脸皮后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动用军队更是行不通,若非造反谋逆的大罪,也是出师无名,纵使拿捏他们的错处加以惩治,也不足以扳倒一个庞大的家族。

    真是山高皇帝远,树大难撬根啊!

    不过,事情的根源不是在于,为什么皇帝会允许他们私养部曲?

    满堂的人都盯着桓清,看得她脸色通红,只好硬着头皮道:“这还不简单,你上书天子,让他下诏禁止私自豢养部曲死士,限制土地据有,他不施行,就按抗旨论罪!他敢造反就给了朝廷剿灭他的理由,不是正好?”

    殷墨嗤笑一声,默不作声,顾敏虽不太懂政事,但也没想到她的想法比自己还要简单粗暴。而陆无恤身为祁国人,更不敢随意对这种事做评判,只是看着殷墨。

    坐在桓清正对面的林尧摸了摸人中的短须,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姑娘的釜底抽薪之计并非不好,只是陛下未必会轻易同意。纵使他同意了,这天下世族非独此一家,若因此造成了动乱,惹得陛下治罪,你要大人怎么办?”

    桓清盯着桌上的茶杯,静静地出神,她明白林尧的意思,如今这天下不光是翎国,祁国也同样面临着这样的难处。豪强不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当天子的为保住自己的位子也不敢轻易大刀阔斧改革,除了受苦的天下民众自己,并没有人能真正站在他们这边,更不知几时才能出现天降奇才来解救苍生。

    她自认连人才都算不上,于是按着桌子站了起来:“算了,总归你才是那个吃朝廷俸禄的,我帮不了你,就不瞎出主意了!”

    桓清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并不觉得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刚走到门槛处,殷墨却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