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的执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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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旧景归途

    花无心从马车座椅上缓缓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肩背满是酸痛。

    太阳将将从地平线里探出了半个脑袋,阳光红润而慵懒。

    有些费劲地站起身后,花无心勒停了马,把马车靠在一棵大树旁停下,让马啃草去了。

    轻柔的晨间微风缓缓刮来,树梢间传来沙沙的响声,花无心慢慢坐在了树根上。

    一眼望去,看不到头的原野揉在风里,如浪花般翻涌着。

    自从去长安入了官场以来,花无心就再也没见过如此平静的旷野。

    这是江南的景色,这是家乡的景色,这是世事纷扰之外的景色。

    马儿吃饱了草,轻轻迈步走到主人身侧,用脸蹭了蹭花无心的肩膀。

    花无心摸了摸马头,用力站起身来,双膝仍旧有些疼痛干涩。

    “就快回去了,你还认得路吗?”

    马儿通人性般点了点头,自己走到了马车前,等待主人为自己套上缰绳。

    花无心叹了口气,坐上了马车,轻轻挥动了缰绳。

    十年过去,老马还认得回乡的路,自己却回到了十年前的原点。

    花家世代经商的枯燥命运,像一个诅咒般,已经悄悄缠上了花无心的五指之间。

    他已经开始怀念那段,与虎谋皮,游身于佞臣恶徒之间的岁月。

    更不必说,天朝苍生的命运,此刻已如悬崖边的巨石,巍巍将倾。

    花无心不是景羽司,不能如他放浪于山水美景间;他也不是秦百川,甘心放下一身的本事,与混乱的世道划清界限;他也不是沈灵玉,不是万宗,不是栾铸青……

    他只是一介悲哀的书生,空有悲悯天下的胸怀,匡扶正统的志气,却只能困于两腿所及的距离,用不出两拳以外的力量。

    花无心又是长叹一声,看向窗外,景象已经是越来越熟悉。

    相比清晨见到的原野,眼前的田地显然要凌乱许多。

    歪歪扭扭的庄稼,没除干净的杂草,青一块黄一块的斑驳植株,像是造物随手泼洒的墨滴。

    至于那些猪牛羊,则是自得地在田埂间漫步,嘴里咀嚼的也分不清是麦苗还是野草。

    极少的时候,才会在庄稼间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观望进镇的马车。

    花无心有些哭笑不得,浔镇人的懒散早已闻名周边百里地了。

    但不论这里繁华与否,都是自己的家乡,都是那个在无数个夜晚里闪回的地方。

    阔别已久的妻儿,院子里的杂草野花,已经有些褪色的欢声与炊烟……

    花无心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

    马儿终于是停了下来,花无心为它解了缰绳后,它便扬着头自得地溜达去了。

    花无心轻推开了木门,迈进了院子里,左右张望了起来。

    门前小院里长多了杂草,比自己走时要荒芜了些。

    而年幼时自己亲手种下的那棵梅树,仍旧是郁郁葱葱,比起印象里似乎沧桑了几分。

    至于眼前的堂里厅前,依旧是被打理得干净整齐,在几个不经意的角落里,还插着精心挑选的花束。

    在内室的门前,正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捧着一束白色小花,怔怔地立着。

    花束落在了地上,白秋水小跑到花无心跟前,紧紧将丈夫拥在了怀里。

    两人就这么拥抱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爹爹!你总算回来了!”

    从书房里钻出来的花巧云一下跳到了两人身边,用小脑袋挤进了两人的怀抱里。

    花无心红着眼眶,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声音有些沙哑:

    “云儿长大了,爹爹都要不认得了。”

    花巧云却从父母的怀抱中挣脱开,双手叉腰,故作老成地说道:

    “爹爹一个大男人,却在这里哭哭啼啼的,真不像话。”

    花无心笑着看了看花巧云,又看了看白秋水,两人的脸上的确都没有泪水。

    白秋水捏了捏花巧云的脸颊,伸手挽住花无心,柔声道:

    “好了,别贫嘴了,午饭刚做好,快去吃吧。”

    “你不来信,我也不知道你何时能回,这些时每日都做了三人的菜,浪费了许多。”

    花无心也捏了捏白秋水的脸颊,微微歪了歪头,轻声道:

    “今天不会再浪费了。”

    三人吃完了饭,花无心便带着花巧云去镇上买东西去了,白秋水则是睡了个午觉。

    父女俩出门时,白秋水还埋怨了一句,说花无心一回来便带着女儿玩耍,又要荒废了功课。

    两人乐乐呵呵地走出门去,母亲的念叨全然没进耳朵里去。

    直到傍晚,两人方才回了家,带回来几包零嘴,还给白秋水带回来了一支漂亮的簪子。

    晚饭后,花巧云玩累了,早早地上床睡了觉。

    花无心在卧室的窗边点起了灯,与妻子对坐着。

    “你回来的时日,比我预估的要晚了许多。”

    白秋水低垂着眼眸,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声音也有几分低落。

    花无心勉强地笑了笑,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缜密的头脑能编织出合理而安心的谎言,但在妻子温柔哀怨的目光里,他无法说出一句假话。

    花无心只能完完整整地将这些时日的经历讲了出来,换回了白秋水长久的沉默。

    “秋水,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我已经安全地回来了,以后也不会再趟这趟浑水了。”

    白秋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

    “你记得你娶我的时候,你说最看重我哪一点吗?”

    “你说我知书达理,心系天下,有寻常女子不常有的胸怀与眼界。”

    “你亦是深明大义之人,你知道如果任由事情发展,天下必有战乱,我们也不可能幸免于难。”

    “荒居一隅,颓废余生不是你的命运,不必为了我们两个女人而迁就。”

    花无心移开了视线,看向燃着的烛焰,凝重的目光与火光一同静默着。

    “但是,我已不可能再回朝廷了,那里也不值得被挽救。”

    白秋水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件,摆在桌面上,目光直直地看向花无心。

    “谁说,非得入朝为官,才能改变天下局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