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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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老狗与公主裙

    下炎中部,某陆姓公爵的私人庭院。按李清闲得到的情报来看,今晚的宴会只是临时征用了一下这座场地,庭院的拥有者并不在此。如果李清闲是宅主的话,一定会让人把门口那个陆字给去掉,不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还要在门口挂上姓,多少有点不理智。

    李清闲猜这位公爵应该挺年轻的,大概率是承袭祖荫。他是个乡野村夫,不懂政治,也不喜欢那种在舞池中微醺的姿态,野兽们披着人皮,带着酒气辗转腾挪,说着让彼此都愉悦的漂亮话,却打着机锋,带着唇枪舌剑,要么方便上桌,要么方便上床。

    他喜欢喝酒,那种爽快直接的豪饮,有什么是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都随意,实在不行就打一架。他偶尔也会和打架的对象喝酒,在他眼里,这两样是同等重要的事情,简单纯粹。

    可惜他老了,喝不动了,以往和他喝酒的人或生物大部分都已经入了土,还有一些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再见彼此也未必有心思对饮。最好还是别见了,他现在就是一头牙齿掉光了在冥土徘徊的老狗,偶尔引渡些老旧的灵魂,打架估计是早就打不动了。

    他今天来这里不是和庭院里的俊男美女们喝酒来的,是要拿着老旧的人情,给老朋友的后人讨个安身的位置。

    庭院之中灯火通明,除去门口那位清秀的守卫外,各地还安插了暗哨,新生代的宴会里是没有老狗的位置的,所以他也不用走正门。

    舞池中的青年才俊们生涩的跳着古早的舞蹈,灵力原液驱动的巨大灯盏像是繁复的花卉,随着下方舞动的人群律动变化,空气中夹杂着花蜜、柏木、龙血草的味道。这次宴会的主角是那位一本正经的女人,所以主办方很识趣的没有在香薰中混些色欲信徒的小玩意。长者们今天是来参加调度会的,小辈们的社交,交给烈酒就好。

    严离一方面应付着周围那些当地显贵们的酒局,脑子里满是“生命”下一阶段的入门方式,她不禁怀念起自己跟着老师一起行医的时光,老师那样才是纯粹的修行者,隐世而居,避开尘世纷扰。从她加入皇家的天医院后,名望水涨船高,灵力也有所精进,但是核心一点变化都没有。

    下方突然骚乱起来,估计是哪个少年人喝醉开始耍酒疯了,小孩子总是要比老人家冲动一些的,可以理解。

    “严离女士在吗?”年迈的声音穿透喧嚣,通过声浪器响彻整个晚宴现场。

    这下不仅下方,上方的人们也有些耐不住了,望向宴会的主角,严离刚从思绪中抽离,和周遭的人群点了点头,走到外沿,居高临下的看向那个来找自己的入侵者。

    那是位迟暮的老者,穿着比身材略宽的袍子,裤腰系了条表皮已经龟裂的皮带。身形有些佝偻,并不瘦小,整体上朴素到有些破败。出现在宴会中像是繁花上落了一点烟灰。

    李清闲带着笑,看着上方那位已经功成名就的故人学生。

    严离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等老头微笑的时候,久远的记忆才从回忆深处浮了上来。这也不怪严离,他们的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没人知道李清闲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舞池中央的,像是卫生管理员在收拾残局那样自然的冒出来,然后朝着上头喊话。他还挺庆幸这群文明人虽然带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没有先动手的意思,换做是中州那边的酒馆,闯局者被发现的第一时间,迎接他的只有刀剑和魔弹。

    李清闲在等待的过程中发现了舞池边一位穿着公主裙的少女,裙子的款式是复古的那种,和一位老朋友的有几分相似。少女原先的男伴已经被酒精击败,她的气质在其中相对平庸,加之现在大家都被这个奇怪的老头搅了兴致,没了荷尔蒙的刺激,舞池中尽是带着酒气的醉汉,少女落单了。

    李清闲踱步到一旁,或许是因为年轻人的朝气,亦或空气中的酒精刺激到了他,他的暮气一扫而空,之前看的医疗部的研究,或许老人在晚年,心里是会重新变成当年那个小孩子:“你的裙子,和我一个老朋友喜欢的风格有点像。”

    少女一时间有些慌张,但很快冷静下来:“她现在还好吗?”

    李清闲轻笑着摇头:“不知道,听说她回家睡觉去了……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说着,行了一个标准的古炎国邀请礼。

    这种烂俗的“似曾相识”,加之后面不着边际的回答,换过以往,少女一定会觉得对方的搭讪技巧拙劣。但是这位迟暮的老人的给她的感觉真挚而纯粹,就像是暮年回忆过往的浪子。

    或许是酒精的缘故,嘉宾们突然觉得李清闲朴素到有些破败的行头突然有种高贵的气质,带着古早的遗风。他在舞池中央挽着少女起舞,像是游侠带着公主在原野上漫步。

    一曲舞毕,严离轻声鼓掌,舞池中零星的掌声响了起来,点燃了沉闷的气氛。

    李清闲随着严离到一旁,严离感觉自己像被叫家长的小孩,有些莫名的紧张:“前辈是有什么事吗?”

    李清闲推开她递来的烈酒,摆了摆手:“年纪大了,戒了戒了。小严啊,你和军律处那些人关系怎么样啊?”

    “啊?还行吧……”严离有点懵,但仔细一想这种风格确实符合李清闲不着调的逻辑。

    “那就行,你帮我带个东西给他们的负责人。”说着,就掏出来一份咒印,递交到严离的手上,随即就打算转身离开,两人的重逢就像是路口的一次擦肩而过的偶遇。

    “前辈……”严离喊住了那条离群索居的老狗,待他转身,迟疑的开口:“代我向我师傅问好。”

    李清闲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如同一个从未出现过的魂灵。舞池很快恢复了活力,将那份暮气一扫而空。

    李清闲还是有些发虚的,特别是严离委托他向某人问好这件事,按李清闲的想法就是,严离的师傅隐退了,她都联系不上,自己这个糟老头又怎么能找到那个喜欢穿公主裙的老太太呢……

    他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只是自己还没找到继任者,自己的、别人的那些仇都还没报,暂时还不到入土的时候。

    严离有些失神的站在窗边,有大胆的男孩上前邀她共舞,但她只是举起酒杯,指着自己身上的工装,示意这并非礼服,随即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酒精让严离莫名的有些烦躁,她今年已经七十几了,尽管因为走的“生命”的道途,看上去还在三四十的少妇无异,但是看到李清闲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苍老的事实,尽管可能对于李清闲而言,她不过是个小屁孩。

    严离至今不知道李清闲活了多久,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会给你一种这个人天生就是个老头的感觉。李清闲就是。严离二十多岁跟着师傅四处行医的时候,李清闲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当年他总是拉着自己穿公主裙的师傅在月空下豪饮,两个老疯子和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说着她听不懂的古语。

    从认识李清闲开始,这个老骚包一直处在一种暮气沉沉的热烈中。他没有展露过自己的灵力,必要时总是用咒印应付了事,身体素质也不像灵武者那般刚健,就是恒定在一个相对健康的普通老年人身躯状况。

    严离第一次触摸到生命本质的时候,年少轻狂的窥看过李清闲的生命线,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三四十年前的某天,自己的老师说她有些累了,得找个地方睡一觉,等必要的时候再醒来。

    从自己的老师隐退,到自己也变成了老太太,一切都变了,可李清闲还是那个闲云野鹤的姿态,神龙见首不见尾。上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十年前,李清闲在下炎找了个木匠工作。在这个人类能力者平均年龄一百四五十的世界,李清闲就像个怪物。

    他就像是个被世界遗忘的人,连死亡都遗忘了他。

    但今天这个男人飘荡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给军律处带封信。那份灵咒是大众款的,没有私人的灵力密钥,她想要看的话,打开就好,但她不打算这么做。一个被遗忘的灵魂,重新回到台面上的时候,大概率是一幕大戏的开场,她不想贸然沾染这份因果。

    李清闲就这样从正门出去了,侍卫和暗哨们如临大敌,在他们的印象中今晚的宴会上应该没有这位举止奇怪的老头。老头毫无灵力波动的气息又让他们的安心中带着些许惊恐,事出反常必有妖。暗中的刺客杀招随时都准备脱手,争取一击必杀。

    可那位老人只是和门口的侍卫愉快的打了个招呼,没多停留。果然老人家要多和年轻人接触,有益身心健康。他今天晚上心情不错,接下来打算去找王语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