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湖往事·22·他乡故人
“苏格,”
“草尖在,”
“你去一趟秦城,骑一匹马,备着两匹,中途不要停歇。”右校王对年轻的侍卫令道,说罢,有些走神。
“遵命!”苏格领命,但见李陵没有细则指示,便未离去,试探地问:“大人…”
“替我去看一眼我的那位兄长。”
“兄长?”
“对,那个在你们族中放牧公羊的兄长。”
“子卿大哥啊。”
“嗯。”右校王在榻上,伸伸脖子:“你先去阿斯凯先生的住处,向他说,我准备在他那里拜见子卿兄长,不知我那位兄长是否愿意。”
“在阿斯凯伯父住处相见?”苏格疑惑道。
“是的,你先行,我和萨斯坎、库斯坤三人随后而动。在索根氏族的白雕崖等你,无论子卿兄长愿不愿意见我,你都到那里向我汇报。”
“遵命!”苏格策马而去,沿着绵长的深湖畔,一路向西南驰骋,于第二天驼时便抵达了秦城。
他正挨个拴着三匹马,身后便传来那浑厚的声音:“喔咦!我的孩子!你怎么来了!”
“阿斯凯伯父!您安好吗!”苏格急忙胡乱地拴上最后一匹,转身走向这位来自西域的长辈,二人相拥寒暄一番,进了屋。
“你这是为何而来?不着急吧,今晚陪老夫彻夜长谈如何?”阿斯凯一边使唤仆人为来客倒上热羊奶,一边问道。
“不急,不急,今晚就与您共披星辰了!”
“那可太好了!老夫还一直没机会听你好好讲讲巫斯岱之战的故事呢!”智者被兴奋之情吞噬,转身对老奴仆道:“喔咦!提兹克,没看到我的孩子来了吗?”
“回主人,小的已经在煮肉了…”老奴仆答道。
“好,但是光煮肉可不够,你去库房,把那桶最好的葡萄酒拿来!”
苏格连忙摆手道:“伯父,实不相瞒,我是有任务在身的,暂时不应该喝酒。”
“哦?”阿斯凯一边问,一边用眼神指示老奴仆照计划去拿酒。
“是这样的…”苏格将这些天於靬王到访勃布腊氏族、右校王的境况以及后者计划与苏武相见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阿斯凯皱了皱眉,捋着掺杂银丝的棕色胡须,若有所思道:“依老朽看,子卿应当也会乐意相见的吧。”
“是吗伯父?您觉得可行吗?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子卿大哥吧…听说於靬王殿下免除了他放牧公羊的义务,还赠了他很多牲畜,他还在原来那个草场吗?”
“还在那里,”智者舒展了眉宇,说道:“你父亲在氏族会议上提议将那片草场划为子卿的营地,以绝对多数通过了。”
“太好了!那子卿大哥可彻底是吉兰特人了,哈哈哈!咱们走吧!”年轻武士兴奋道,准备起身,被阿斯凯拉住。
“等下!臭小子,这么没规矩!把这碗下马酒先喝了!”
饮罢,二人一同来到苏武的营地。
营地内,那些自愿留下的仆从们忙忙碌碌,苏武也没有摇身一变为好吃懒做的富人,而是与他们共同劳作着——此刻正双膝跪在羊圈里厚实的干粪层上,手持锋利的青铜小刀,为一只由阿库特压在地上的羔子裁剪耳徽。
“子卿大哥,阿库特大哥!你们一切安好吗!”苏格来到羊圈旁,大声问候。
正落下了最后一刀,二人放了羔子,起身而来:“安好啊!苏格老弟,你安好吗!”
“我也一切安好!”年轻武士的脸上泛起稚气。
坐在帐中,苏格仰头环视一圈,坏笑着赞叹道:“这毡帐可真够大的啊,子卿大哥,您一个人住不会寂寞吗?是该讨个妻子了呢。”
“哈哈,我有阿库特陪我,不会寂寞的。”苏武打岔。
“喔咦,你可别找我当盾牌,将来吉兰特人会怪我的…”
“怪你什么啊?”二人斗起嘴来。
“当然是怪我导致你苏子卿一脉没有留下后嗣啊!”说罢,伊纽人哈哈大笑起来,阿斯凯和苏格亦然。苏武心中略过远在汉朝的妻子和儿子的身影,竟然如此模糊了?我都快记不起你们的样貌了?如是想,一抹悲怆翻涌上来,但怎梦扫了亲友们的兴致?便也一同笑了起来。
几人喝着热羊奶,交换了一会儿各自近期的所见所闻,仆从们便端上肉来。
“主人…”一个年轻的男仆刚开口,发现自己犯了禁忌,便收了唇舌。
“都让你们别叫我主人了。比我大的叫我子卿,比我小的叫我子卿大哥。”
“对不起,子卿…大哥,还没有习惯,小的们生来是奴隶…”
“我怎么教你们的,圣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自己所厌恶的,也不要强加给他人。”
“哎,对,为奴就是这最令人厌恶的,所以我会强加给你们!”苏武严肃地说罢,缓和了语气问:“你刚想说什么?”
“嗷,小的想说,这是为今晚准备的羊肉,因为不知大人们要来,有些少了。大人们先吃着,小的们已经新煮了两锅。”
“好的,辛苦你们了,把咸阳醇也端上来吧。”
随后的一个时辰,在热气蒸腾的毡帐内,四人畅快地切肉,淋漓地豪饮,天南地北、无关痛痒地聊着。酒过三巡,阿斯凯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偷摸着戳了戳苏格的大腿。
年轻武士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将话题引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小弟可能都要担当右校王大人的侍卫了…哦对,还有萨斯坎和库斯坤他们也是。”
“右校王?李少卿?”阿库特问道。
“嗯,我是既希望他能早点回到自己的封地,又希望他能在北境多待些日子,我离家还近。”苏格若无其事地说。
“他的封地在坚昆呢,可够远的。”阿斯凯也搭腔道。
“他…最近怎么样?”苏武终于缓缓开口。
“右校王大人一起安好…”年轻的贴身侍卫又将李陵的复仇和北逃经历讲述了一遍。“…对了,他们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凯伽尔。小主人白白胖胖的,十分讨喜,还不会走路,挠人的力气已经很大了,将来定是个勇士!”
苏武镇定自若地听着,听到有趣处点点头,听到凶险处皱皱眉。苏格则是压抑住紧张,强装镇定,总算讲完了。
“他之后有什么计划吗?要一直待在勃布腊氏族吗?”苏武再次发问,正中来者下怀。
“嗯,恐怕还得在北面待些时日,坚昆人那边的局势很不明朗,”苏格说道此,降低了音量,为防他人偷听一般,小声说:“据称,呼衍一族,也就是慈母阏氏他们买通了几个云顶贵人,图谋对右校王不利。先前牟足克叔父的几个徒弟已经先行前往打听消息,但是还没有回来。”
苏武皱着眉,点点头,没有回应。
“子卿大哥,实不相瞒…”苏格决定说出此行真正的目的:“小弟这次来,其实是受到右校王大人之托。他想拜访您,但不知您是否愿意,如果您愿意,就请定个时日,在阿斯凯伯父家中等候,大人会独自前来拜访。”
苏武愣了神,却只片刻,便面带喜色地说:“好啊!当然好啊,我也许久没有见到我这位贤弟了!”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有些不自然,相谈的三人虽能看出,但皆未拆穿他的心思。当然,这心思是复杂错乱的,恐怕连苏武自己也无法理清个中脉络。
第二天中午,头昏脑涨的苏格、阿库特和阿斯凯,无法确定昨晚是怎样入眠的,只隐约记得自己逐渐瘫倒在了苏武不断举杯的模糊身影之中…
“太好了!”白雕崖下的阵阵海风里,李陵激动地钳住苏格的双肩道:“派你去果然没错!咱们这就动身!”
右校王和三个侍从,悉数换了平民服饰,虽掩盖不住他们的英气,但总算是令大多数远远看见他们的人将其视为漂泊的游者。沿着海岸前行,再溯阿德格河而上,忐忑着,李陵终于抵达了秦城。
“你们三个回家休息几日吧。”在城门前,他为苏格三人放了假,独自掂着怦怦跳动的心,向城中走去。
擦黑的空气笼罩着秦城,城外的芨芨草被微风搅扰着,胡乱作响。
“你们说,喀斯大哥会原谅右校王大哥吗?”回头遥望逐渐缩小的秦城,打马翻过山坡前,萨斯坎问。
“应该会吧,喀斯大哥都跟我们琨人没什么区别了,见到右校王这样荣华富贵,说不定会后悔呢。”库斯坤回道。
“不一定啊,”苏格也扭过头去,随着那城被山脊吞噬,又转向前方:“他们的情况有些不同…”
“有啥不同的?”库斯坤打断他的话:“不都已经是琨人了嘛。”
“确实不一样,”萨斯坎接话:“右校王大人是归降者,他放弃了汉朝的一切,尤其是皇帝对他的期许。但喀斯大哥是个滞留者,他虽然能像我们一样生活,说着我们的话语,但老觉得…”
“滞留者,”苏格说:“滞留者说的好,我也老觉得,喀斯大哥总有一天会离去。”
“这倒也是,听说谁跟他提起他曾经的身份,也就是汉朝的使节,他便会立马变一个人似的,所以大家现在都不敢提。”库斯坤琢磨着。
“错了,那不是他曾经的身份。在喀斯大哥自己看来,那应该一直是他的一个身份,直到今天。当吉兰特人,生活着,由于不会违背他这个使命,所以喀斯大哥才接受。但如果提到汉使啊、归降琨啊什么的,他就会生气。”
“真搞不懂,这有什么区别啊?”
“我说你,真是潇洒过头了,稍微花点心思了解一下你的对手吧。”萨斯坎瞥了他一眼问:“我问你啊,如果让你做选择,大琨国和阿德格部落,必须有一个灭亡,你选哪个?”
“那肯定琨国啊!”库斯坤不及思索地答道:“阿德格部落没了,我不就成孤儿了嘛,其他部落的人问我,‘你的骨头什么?’,我总不能回答说,‘我就是个琨人,没有骨头吧!’哈哈哈,那跟奴隶有什么区别?况且,好多奴隶都还知道自己的部落呢~”
“琨国要是灭亡了,丁零人、乌孙人和鲜卑人杀过来,我们怎们办?”
“那…我们推举了大单于为共同的盟主,他还有撑犁天神亲自庇佑,就得组织大家去打败这些入侵者啊!如果打不过,那说明撑犁天神已经不庇佑挛鞮一族了,我们也没必要追随他们了…琨国要是真灭亡了,阿德格部落加入丁零联盟不就行了,反正我们语言相通。”
“看来你的脑子还没有坏透~”萨斯坎调侃道,险些挨友人一鞭,闪过身,继续问:“那如果大单于陛下有恩与你,当然,他已经有恩与你了,让你成了磐石军的战士,免除了你家的贡品。这种情况下,如果琨国…等下,这么问你吧,现在汉朝人从南面入侵,威胁了大单于和挛鞮一族的安全,而丁零人从背面入侵,威胁了阿德格部落的安全。而你,伟大的、无敌的勇士库斯坤,正在单于庭当侍卫。你是继续保护大单于和挛鞮一族而放任家乡父老被屠戮呢?还是抛弃单于,回去救你的亲人呢?”
“…嗯”库斯坤思考了一瞬,答:“还是抛弃单于吧。”
“对,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区别。”苏格评价道:“喀斯大哥他们就不一样,听他说,汉朝没有部落…”
“没有部落?”
“对,没有部落。”
“不可能吧,没有部落,他们怎么…比如说,我和萨斯坎是两个汉朝人,我们要怎么…就是…怎么…”库斯坤显得很吃惊——倒也不奇怪,这个勇猛的武士从来只会在意上阵杀敌和男女之事,甚至不具备于此相关的词汇;若不是友人今日聊到,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去思考类似的问题。
“怎么确定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吧?”萨斯坎替他问出了疑惑。
“对,就是啊,他们怎么自我介绍呢?说一句‘我叫库斯坤’,‘我叫苏格’,就完事了吗?他们没有亲人的吗?”
“唉…刚夸完你…”萨斯坎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回答:“他们倒是也有类似氏族的东西,也有自己的亲人和首领,只不过,没有氏族这么庞大。”
“那他们就只有氏族呗?”
“有点像,但又有点不一样。”苏格插话说。
“哪里不一样了,你跟喀斯大哥接触最多,右校王大人也最爱跟你聊天,你最了解汉朝人,说说,哪里不一样?”库斯坤扭身向苏格,侧坐在马背上,如饥似渴地问。
“我也给你解释不清楚,”苏格直视着家的方向,自顾自地说:“最显而易见的,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迁徙。每次去秦城,你就顾着换酒了,让你静下心来看看那些跟我们不太一样的人…”
“种地那些?”
苏格点点头。
“他们确实不迁徙,年复一年地在一块儿地上耕种…所以呢?”
“所以他们用来确定彼此关系的,不是部落或者氏族,而是地。”萨斯坎不耐烦地回答。
“地?地怎么确定啊?你俩别耍我了,我承认,小弟平时跟汉朝人接触不多,也没怎么上心,但我确实没有听过哪个汉超人说自己是‘松树下的人’、‘田地中的人’、‘山谷口的人’啊…”见两位挚友憋着笑,也不出声,库斯坤心里没了底:“有吗?”
“哈哈哈!”同行二人被他逗笑。
“有!但不是这么叫的。”
“我听喀斯大哥说过,他们姓苏的人,是因为祖先被封在了一个叫‘苏’的地方,所以后代的家族名就叫‘苏’了。”萨斯坎说道。
“啊!”库斯坤恍然大悟:“苏格,这么说,你也是‘苏’家族的人啊!哈哈哈!”
苏格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好,不开玩笑,这么说汉朝人名字的第一个字,也就是家族名,都是一个地方的名字吗?那右校王的祖先来自一个叫‘李’的地方?”
“好像不是。”
“那?”
“好像是跟一种叫李子树的树木有关,具体的我也忘了,你自己去问嘛!”
“我可不敢…谁还敢跟右校王大人提起他的家人啊…”
三人短暂沉默,最先开口的开始库斯坤,似乎是满天星辰诱导了他,使他急于在这短暂的归家途中挥洒出所有的好奇。他问:“等下,我们不是怎么开始这个奇怪的话题的?”
“右校王和喀斯大哥…”苏格还未说完,便被那莽夫打断,后者说:“对,对,右校王和喀斯大哥之间处境的区别,所以,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了。”萨斯坎还在吊着他的胃口。
“萨克耶!”库斯坤严肃道:“你要是再不说,我答应送你的那匹花斑马驹,我可不给你了!”
“喔咦!那是我救了你一命,你才要送我的,这怎么还敢反悔!”
眼见库斯坤不为所动,年轻的智者只好为其解答:“好好好,是这样,简单地说吧,说完赶紧换个话题。”
“您请说~”库斯坤表情依旧严肃,却玩笑道。
“以下可都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有什么说错的东西你别怨我啊。是这样,汉朝人没有氏族和部落,但是有家族。他们的家族之名会被放在自己的名字之前,这样一来,不管他们走到哪里,相互之间随时都会知道对方是哪个家族的,所以他们不用询问彼此的骨头…”
“喔咦,这倒是挺方便的。”库斯坤打趣。
萨斯坎一边在思绪中疯狂加工着父亲搜集的、以及自己搜集的所有关于汉朝的情报,一边继续道:“据说,汉朝人在上前年前也是有部落的,后来他们的王统一了各个部落,将部落拆散,给他们封了土地,让他们在固定的地方耕种。所以很多氏族或者家族,就将所在土地的名称变成了自己的名称。于此同步的,他们逐渐更加重视起土地的价值——就像他们所种植的农作物那样,长在了土地上。经过几百年的繁衍和发展,这些土地上的部落、氏族都变成了一个个国家,相比于部落,它们逐渐更加看重土地,把土地划分成一块一块,由大贵人上次给小贵人。这些国家相互征战,相互吞并,最终在头曼单于的时代被一个叫嬴政的秦国君主统一,还把‘国王’的称呼改成了‘皇帝’。不久,秦朝被汉朝取代…”
“等会儿,什么意思,汉朝人从部落变成国家,就把部落拆散后抛弃了?”库斯坤似是被戳中了痛点,急忙问道:“我们呢?我们大琨国,不会将来也把部落拆散、丢弃,成为没有部落的孤儿吧?”
“问得好!”苏格赞许,又玩笑道:“不过看你这个架势,恐怕你的后代也不会这么做。你放心,草原上一直都会有部落存在。就像你说的,哪个王族要是威胁到了部落的存在,那我们把它抛弃掉就行了!”
库斯坤的担忧得以化解,像一只要紧了猎物的狼獾,继续问萨斯坎:“汉朝人没了部落?然后呢?”
“对,汉朝人是没了部落,但他们也没有成为孤儿,而是把对部落的忠诚全部给了国家。”萨斯坎意味深长地看着库斯坤:“你可以这么理解——成千上万个像阿德格这样的部落,他们的成员将所有的忠诚都献给了皇帝一个人…”
萨斯坎还在讲着,三匹马儿也还在依循着记忆中的道路悠悠走向吉兰特人的营地,但马背上的库斯坤愣住了。“那我们根本不可能战胜汉朝啊…”沉默中思索良久,挚友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心胸比深湖还要宽广的勇士如此魂不守舍,便决定不去打扰他。
直到他自己开口:“对喀斯大哥来说,皇帝和国家,就是他的部落,是他绝不愿意背叛的…”
“对,你可以这么理解。所以当我们邀请他加入吉兰特一族时,喀斯大哥是愿意接受的,这与他效忠的对象并不冲突。但是如果挛鞮一族,也就是大琨国邀请他加入,那便是对其效忠之心的亵渎。”
库斯坤点点头,缓缓问道:“那…右校王大人,岂不是背叛部落的人…喀斯大哥能原谅他吗?”
“唉…”萨斯坎叹了一口气:“不过右校王大人的遭遇,你也知道,不是常人所能经历的,可能也不该用常理去判断吧…”
苏格也说不准:“是啊,从喀斯大哥昨天的表现来看,虽然有些强装欣喜,但既然愿意见了,应该能够原谅吧…”
三兄弟的思绪像是被松脂粘住了的马鬃,所幸,吉兰特营地里的守夜犬发现了他们,狂吠声将之拉回了与亲人重逢的喜悦中。
研磨刀斧、修缮篱笆、剪羊毛、鞣皮子,还去打了两次猎,短暂归家的年轻武士们心满意足地忙碌了三天。第三天羊时初,一身酒气的阿库特在马背上半睡半醒着,努力不让自己跌落,成功来到了塔尔巴干家。
“第一天晚上,他们相互倾诉了很多事情,喝多了以后抱着痛哭,仿佛要重新认识一番…”伊纽人豪饮了一碗热羊奶,舒适的暖流涌过面颊,在眼窝处稍稍逗留后,直达颅顶。长舒一口气道:“第二晚喝多了以后,也许是因为重新认识了吧,他们开始相互表达不满,是子卿先开始的,越吵越凶,还打了一起来。不分胜负,被我和阿斯凯拉开了。继续喝,到最后又是抱着嚎啕大哭。真搞不懂这些汉朝人!昨天晚上喝得少,他们聊得很冷静,应该也就是今后怎么过日子之类的。具体我也不清楚,我早早地被阿斯凯拉去李酊那里喝了…”阿库特将木碗递给笛安,继续说:“结果今天一大早把我吵醒了!说是让我来叫苏格他们三个回去…喔咦,头好痛…”
“怎么没让阿斯凯那几个仆人中的一个啊?”塔尔巴干笑道。
“别提了,就是这么碰巧,都被他派去了索根氏族,说是交换些渔获来。真是苦了我,您说,那老小子想吃鱼,我给他去捕啊…最讨厌喝多了第二天早起…”滑稽模样引得笛安和勒凌窃笑。
“父亲,”剪羊毛归来的苏格进入帐中:“阿库特大哥安好啊,右校王大人有什么指示吗?”
“安好啊,”伊纽人看向他:“就你们那个右校王啊,干嘛非要偷偷摸摸来啊,害得我在这儿受罪。对,他要你们去阿斯凯大哥家集合,下午出发回去。”
“那…他跟子卿大哥…”
“哦,打了一架,和好了!”
“打了一架?”
“是啊,像两头发情的大棕熊一样,拦都拦不住,把阿斯凯大哥收藏的那些个刻有魔咒符号的书本都散了一地。不过没事儿,男人嘛。”
“哦,好的。那我去通知一下萨斯坎和库斯坤。”苏格说罢出帐而去。
三兄弟和阿库特到达阿斯凯家小院的门口时,右校王已齐整了衣物,备好了马,正与苏武进行临别交谈,西域人则正巧出来开门。
“阿斯凯伯父安好啊!”异口同声道。
“喔咦,安好啊狼崽子们!”阿斯凯张开双臂上前,年轻的武士们无需下马,便纷纷完成了拥抱。
“不进屋坐坐?”西域人问。
“不了,阿斯凯伯父,我们已经开始执勤了。”苏格回道。
“我得进去了,我要睡个回笼觉。”阿库特说罢,自顾自地进了院,到李陵面前有模有样地做了个揖告别,便钻进了屋中。
“罢了,罢了,”阿斯凯转头看了看,又向小伙子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近前,一脸坏笑。三人凑近过来,俯下身。
“一会儿你们看见右校王,就当一切正常啊,不要提起他脸上的淤青。”西域人说完窃笑起来。
“淤青?”
“对,在左边颧骨上。”阿斯凯指了指自己的左脸,继续笑道:“是你们的苏子卿大哥打的。”
“哈哈哈,”库斯坤最先发笑,还打趣道:“那草尖们得把子卿大哥抓起来,保护右校王大人可是我们的责任。”
“混小子,你敢,你敢你去抓!”阿斯凯冲他挤眉弄眼道。“李少卿虽贵为右校王,也还是苏子卿的贤弟啊!王的大哥你敢抓…”
“喔咦,喔咦,来了,来了。”萨斯坎提醒道,只见苏武和李陵向院门口走来。
“右校王大人安好,子卿大哥安好!”三人再次异口同声。
回礼过后,李陵问道:“怎么样,家中父老、牲畜一切安好吗?”
“回大人,家中一切都安好,今年是个丰年啊,羔子多!”库斯坤答。
“那就好,”李陵最后向苏武做了个揖,跨上马背,用汉语说道:“兄长,借此别过,愚弟先和他们回去准备,不日便正式造访。”
“好!一路保重!”苏武回了揖,嘱咐道。
告别过后,苏武和阿斯凯目送他们出了城门,便回身往家中走去。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啊。”西域人说。
“哈哈,算是吧。”苏武回道:“起初还担心该如何面对我这个贤弟,想来是多虑了。”
“是啊,李将军没了退路…”阿斯凯本想展开,但又觉得这老生常谈并不应景,便换了话题:“你有什么新的打算没?”
“打算?”
“对啊,关于自己的打算,如果暂时还是回不去汉朝,你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啊!”
“您是说女人?”
“对啊,你这老爷们儿,来北境有六年了吧,这么久没碰过女人,别给憋出病了。”阿斯凯冲他坏笑道。
“真没心思想这档子事儿。”苏武没有看他。
“老夫看你是真没心思,上回那几个来借种的丁零女人,要分你一个,还被你骂了…只是借个种,又不要你养!哦对,还有上上回,索根部落的那个富家姑娘叫什么来着,非要嫁给你的…”
“沃矢卡尔。”
“对对对,沃矢卡尔,多美的名字,‘亲吻’,你就是缺乏女人的亲吻!哈哈哈!那小姑娘多好啊,活泼开朗,还跟你一样喜欢骑马射箭。不到二十岁,却愿意嫁给你这个老大叔,知足吧!”
苏武停了下来,看着阿斯凯,无奈道:“大哥!苏某比他父亲还大两岁呢!更何况,这姑娘如此执着,因为她祖父登纳是被我父亲射杀的…苏某想不明白,这样的畸恋,还是不要的好。”
“那是战场上,战死的,光荣啊!”阿斯凯还想打通这被苏武封死的话题。
“行了大哥,别提了,苏某暂时还不愿想这事儿。您也听少卿说了,丁零那个狼子,塔斯斡,都快统一整个丁零了,他若是发难,想必秦城将是第一个遭殃的,我们也许应该为这事儿做好准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阿斯凯没有接话,反倒是用汉语诵起诗来,正是苏武与结发妻子离别时所作的。苏武无奈地看向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像是想要在微风中听着诗,再回忆一番那个已经改嫁的发妻。“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几天后,在遥远的勃布腊山林中,右校王做着正式拜访苏武的准备。
“珍宝,”李陵如此称呼他的妻子,这倒是琨人习以为常的爱称。“四千只绵羊、五百头牛和两百匹马,一百匹丝帛,三百匹八緵布,一百六十两黄金,够不够?”
“应当是够的,需打点的主要是离苏桑坤比较近的芝伦、索根和柯兹勒楚三族,以及他所在的吉兰特一族。路过的妥斯哈登一族也许稍微犒赏,拿出一成就差不多了…”公主计算着。
“这可是我们一大半的家业,珍宝,你确定了吗?”
“喔咦,”虽是琨人最习以为常的感叹词,但从这女子口中说出,却依然那么温婉,令闻者麻酥。“这可是为了您最尊敬的兄长啊。父王先单于常说,世间的财富总是流淌着,今天在我们家,明天又会去别人家,撑犁天神就是如此令所有生灵羁绊在一起的。要是这些牲畜、布匹和黄金,能为北境带来安宁,何乐而不为呢?”右校王欣慰地看着妻子,若不是有几多奴仆相伴整理着财物,他胸腔里的那股暖流定会被释放。
而他们在商议的,是李陵准备赐予几个氏族之贵人的牲畜数量。这几个氏族中,索根和柯兹勒楚两族的底盘分别与苏武的春夏牧场和秋冬牧场接壤,吉兰特一族自不必说,苏武本就是其中之人。而这个芝伦一族素来与吉兰特人有竞争关系,李陵要去震慑一番,以免此族的敌对行为在未来伤及苏武。
“库卢大叔,”李陵与库卢古伦相拥过后,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说道:“这些日子感谢您的照顾了。”
“喔咦!客气什么!”老武士浑厚地声音似要震颤山林:“可惜你这么快就要走,若是能多待些时日,我们勃布腊一族的孩子们恐怕要成为琨国最勇猛的武士了。真的,感谢你的教导,老朽都学到了很多!对了,丁零人若是真的来犯,你可别忘了派一个诺斥过来,老朽要在你身前死去!哈哈哈!”
“哈哈哈!”李陵也豪迈道:“没问题!一定邀您一起杀敌!但您恐怕无法如愿了,有我李某在,您只能寿终正寝了!”
告别了勃布腊众人,李陵夫妇在苏格三兄弟的护送下启程。沿途有无数慕名而来的、勃布腊一族的勇士陪伴,倒也不是为了财物——其实,自巫斯岱之战过后,整个琨国民间都散布着一个传说:
撑犁天神怜悯大琨国在黑沙之战中的惨败,为了提醒日渐颓靡的琨人,便派来了燕然将军。这位将军的身上有着冒顿单于三分之一的魂魄和李广将军三分之一的魂魄,另外三分之一是他自己的。出现的目的是警醒琨人,失败并不可怕,丧失战斗的意志才是灭亡的开始。最终,他会在撑犁天神的试炼结束后回归自己的故土,也就是苍茫的大草原。但别忘了,他还有三分之一的李广魂魄。若琨人对他不敬,他仍有可能离他们而去。那样,琨国将再无生存的希望。
当然,这传说定是某位或某几位巫师的杰作,无论他们是否另有目的,但至少,他或他们是成功的。沿途而来的琨人,有捧着初生的孩子来祈福的、有带着自家收藏的汉朝弩箭——定是射杀过其亲人——来获取认可的、有讨要右校王身上一个小物件的——吊缀、匕首或只是衣物上撕下来的一角。一路上,所有的巫师都黯然失色,仿佛连接天地的,是这位南国的英雄。
到妥斯哈登氏族的营地时……哦,对了,先前,右校王在北境这件事情,本就没有被公开,但你们也知道,草原的风会将所有的消息传播向远方。即使如此,周遭各族,也都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不敢肆意讨论此事。权当他不在。但此次出行,为了给自己的兄长正名,右校王冒着极大的风险,高调地宣布了自己的存在。所以引发了之前所说的、黑民层面的狂热。
在妥斯哈登一族的地界也是如此,我就不再赘述了。到达索根山林中,右校王召开了分配赏赐的聚会。
“右校王大驾光临,令草尖们倍感荣幸啊!”
“苏子卿大人常来我们族中畅饮…”
“苏桑坤起初在冬季放牧,没有经验,险些将羊只冻死,是我儿子发现得早,去通知了吉兰特人,才没酿成祸患…”
“我给苏桑坤打过野兔…”
“我叫迭棱赤,给苏子卿大人送过水猫皮,您可以问他,他还做成了垫子…”
“子卿大人是个猛士啊,我的儿子们很喜欢去帮他牧羊…”
虽本有苏建将军的英灵庇佑,苏武确实并未受到过令人责难,但如今,在右校王面前,索根一族众人颇有些邀功请赏的架势。李陵对此十分满意,他所要的便是此等结果,欣然赏赐了一番。
本已离苏武的夏牧场营地很近,但右校王一行向东出发,目的地是那个与吉兰特人有着旧怨的芝伦一族。
“大王光临本族,有失远迎啊!”芝伦氏族的贵人妥普塔普笑脸相迎,身后是业已准备好的歌舞和摔跤表演。李陵严肃地看向他,没有吱声——光是得知他们与苏武所在的吉兰特氏族常年纠纷,便令这位快意恩仇的勇士感到不满。老狐狸妥普塔普自然也察觉了王的不满,更加放低姿态地试图迎合。他断不会想到,五代祖先结下的仇怨会在今日令一位杀神眉头紧锁。
帐中,李陵终于开口:“听说你们与吉兰特人不和?”
在左众人鸦雀无声,各邑族的长老们连窃窃私语的勇气也丧失殆尽,毕竟,眼前此人在巫斯岱的战场上屠戮的琨人,远远超过了芝伦人的总和——就算加上妇女儿童和奴隶,也不够填平杀神的愤怒。因此,无人敢接话。
“是什么仇怨啊?”李陵继续问,语调像是生了锈的钝刀子,折磨着所有人。就连坐在他身旁的楚鹿克公主,其眼神,也不加掩饰地露出挛鞮一族骨子里的凶狠杀气。
“这…”妥普塔普试图缓和气氛。
“但说无妨!”右校王令道。
“…草尖的五世祖…”芝伦一族的贵人终于开始讲述:“那个时代,塔尔巴干的六世祖,一个叫卡热阿克的人,确实是个勇士…那时我们芝伦一族尚且弱小。这个卡热阿克因为先前曾经参加过与南国李牧将军的战斗,后有虽先单于头曼陛下对抗蒙恬将军,十分受到先单于陛下的宠爱…那时他都五十岁了,却看上了草尖五世祖的妹妹,才十八岁的阿阔彦。五世祖不同意,被他杀了,将阿阔彦抢去…后来,阿阔彦因为无法忍受这个酒鬼卡热阿克,便自杀了…”
李陵听罢,稍有些动容。与苏武一样,他对琨人的抢婚习俗颇有不满,便舒展了眉头,说道:“本王了解了。此事确实是吉兰特一族的错。”
“大王英明!”妥普塔普翻身出了座位,跪倒。
“但是…”右校王话锋一转,“这五六代以前的事情,如果永远如此下去,恐怕你们二族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大王…”
“若本王为调停者,你们愿意握手言和吗?”李陵直切要害道。
“这…”“吉兰特人…”“可以吗…”帐中的芝伦各邑族贵人们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但又担心回绝了这位杀神,恐将遭遇灭族之灾——并非危言耸听,先前我说了,右校王来北境一事,各族虽默契地隐瞒着,但绝非真的不知。尤其是当芝伦人听说这位燕然将军是吉兰特一族所收留的那个苏子卿的手足至亲后,更是陷入了恐慌之中。是要与吉兰特人和解,以换得一族的平安,还是干脆脱离阿德格部落,迁徙到别处呢?他们似乎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择了。
“本王的兄长苏子卿,你们应当听说过。”李陵打断了他们慌乱的思绪。
“听说过,听说过,苏桑坤是个豪杰…”
“还是当年苏建将军的儿子…”
“我还送过他一张熊皮褥…”
议论纷纷。
“本王此行,便要与各位大人订立盟约,为本王的兄长讨个安宁。”右校王环视一圈,严厉地说:“这是其一。其二,如今丁零人大有作乱的迹象,而你们阿德格部落正是琨国北境的屏障,却这样内斗不止,令人耻笑!”
“大王,请您吩咐吧!草尖们照办!”妥普塔普如是说。作为一族之长,虽不敢痛快泯去和吉兰特人的恩仇,但协同对丁零人作战,倒是给了他一个和解的台阶。
“对,草尖们照办!”
“丁零野蛮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敌人!”
“说得好!”
邑族贵人们附和道。李陵见时机成熟,便起身,快步走到帐外,从苏格手中接过一匹白马的缰绳,正了正声色道:“好!本王与各位大人,杀这匹白马,同饮它的血,共餐它的肉,以此立誓!让我们编织成一条犀利的皮鞭,狠狠地抽打在丁零人的头颅上!”
被威慑的芝伦人也获得了最丰厚的赏赐——一千五百只绵羊、二百头牛和八十匹马,五十匹丝帛,一百匹八緵布和六十两黄金。不知右校王是否天生精通此种驾驭人心的技巧,老夫总觉得,在这方面,他应是向自己的学生狐鹿姑单于陛下学习过的。
离开芝伦山林,他们又去了珂兹勒楚人的营地,情形与在索根一族的差不多,就不再赘述了。告别那里,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吉兰特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