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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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21·琨人喀斯与忐忑的右校王

    过了几日,发誓要一个月不再喝酒的苏武和阿库特终于还清了纵酒的代价,恢复了活力,正一边放牧,一边享受清醒的时光。

    “喀斯大哥!喜讯!喜讯!快准备喜讯礼!”图伦骑着昌努克,大喊着驰骋而来,身后是吉兰特一族的二三十个家户长,但已被他甩在两唤之外。

    “哦?多大的喜讯?”苏武第一次被讨要喜讯礼,颇为好奇。

    “对您而言,可以说是天大的喜讯了!”

    “那么大!”南国人笑道,“可我这身无分文的,也没什么可以给你啊。”

    图伦转头看了看远处悠悠骑行而来的众人,焦急地说:“三只羊,您就给我三只母羊吧!都要红棕色的。”

    “哈哈哈!这一窝公羊没有一只是我的啊,如果是我的,别说三只,天大的喜讯,我给你三十只都行。”

    “啊~~急死我了,我不要三十只,您就给我三只,您先答应我,等您有羊了再给我。他们都快到了,他们到了,我就不算是喜讯使者了!”少年又回头看了看。

    “好好好!瞧把你急的,看来真的是天大的喜讯啊,那我先答应你,喀斯大哥将来要是有了自己羊群,给你三只红棕色的母羊,可以了吧~”

    “太好咯!”图伦得意地扥了扥马缰,令胯下骏马高抬起前蹄,“於靬王殿下有令,即日起接触苏子卿将军放牧种公羊的命令!”有模有样地说道,活像个传递指令的库丹骑。

    “是吗!太好了,子卿!”阿库特抓住挚友的衣袖,兴奋地摇了起来。

    苏武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六年了…与这些桀骜的生灵相伴已经六年了啊,以后呢?以后该做什么呢?可以南归了吗?苏某可以回去给陛下复命了吗?母亲安好吗?还能再见到她吗?

    不等他继续迷茫,吉兰特众人已骑至帐前。

    “子卿!”塔尔巴干一声呼唤,将他拉回现实,又看向图伦,笑着问道:“这只喜鹊已经给你传达了吧!他向你讨要了什么喜讯礼?”

    “三只母羊,全部要红棕色的。”说着张开双臂,与这位琨兄长相拥。

    “真是恭喜啊,子卿!”塔尔巴干扶着苏武的双肩,眼眶含泪,看得出,他是由衷地为异族弟弟高兴。

    “嗯!”此刻,无需多言。

    苏武依次跟早已熟悉的家户长们互道问候,本想邀请他们进屋,却发现自己的小毡帐着实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喀斯,别跟我们客气了!”

    “是啊,你这里可没有这么多拴马桩啊!”

    “哈哈哈,你们也快上马吧!族人已经备好了酒肉,今天你们两个住我家!”

    “不,住我家!”

    “还是我家吧!我家毡帐大!”

    “你们别争了,不是给他俩支了大帐嘛!他们今天肯定会醉倒在里面的,哈哈哈!”

    家户长们纷纷盛情邀请,苏武和阿库特也将禁酒的誓言抛之脑后,端着舌根溢出的、沉甸甸的唾液,跨上各自的马,与众人一道赶着公羊群,向吉兰特营地而去。

    吉兰特营地里,族人们果真为他俩支了一顶硕大的毡帐,足有苏武那顶的三倍直径——够他们所有人醉倒在里面了。

    “来来来,坐,坐,子卿,阿库特,你们一南一北两个远方的客人,你们坐上位。”塔尔巴干招呼着,众人落座。族中的男女长老、家户长们与二人同坐帐里,帐外小广场上又设置了十多个简易的凉棚,那是年轻人的席位。吉兰特营地内热闹了起来,宛如一场富户家的婚礼、贵人之孙的降生宴亦或长者的周年祭。

    “那么,”塔尔巴干发言:“今天,大伙儿齐聚一堂,为了我们的朋友、应该说是我们的家人,苏子卿,也就是喀斯!庆祝他,解除了放牧种公羊的、先单于陛下的遗命。六年了,他向我们、向整个北境的天地山河证明了,他是一个多么合格的牧人,多么可靠的朋友,多么亲善的家人!从今往后,他便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自由的吉兰特人!”

    “喀斯!”“欢迎你喀斯!”“喀斯!”在座众人无不欢呼,苏武也沉浸在了这难以抗拒的热情中。

    “啊,来了!”塔尔巴干指向端着盛满肉的木盘、陆续进入帐中的青少年,说道:“子卿,今天,族人为你准备了马、牛、羊、骆驼、大雁、驯鹿、羚羊的肉…”

    “还有野猪、科塔鱼和水猫!”萨斯坎的父亲牟足克补充道。

    “哦对,反正很多种肉,保你吃个够!”众人哄笑。

    “可惜於靬王殿下和腾阿赤大人去巡视北方氏族了,没能亲自过来,但派人送了七瓮咸阳醇!马奶酒更是管够啊!”库斯坤的父亲布尔伽得意地说。

    “喔咦!还有五桶葡萄酒呢…小心点,先放在那边阴凉处…算了算了,还是都搬进来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苏武期盼地望向帐门,来人只露出一个高大的背影,吩咐着仆人将盛满葡萄酒的木桶从马车上卸下——正是他的阿斯凯大哥。

    “安好啊,阿斯凯老兄!哎?你没跟殿下他们去北边啊?我怎么听说你要随行…”塔尔巴干问道。

    “本来是要去的,但子卿老弟的庆功宴我怎么能错过呢!就告假过来了。”说着,他向众人问好,便当仁不让地坐在了牟足克为他腾出的位置上。

    “好!太好了!”塔尔巴干继续担任宴席的主持者。他看向苏武身旁坐着的、吉兰特氏族最年长的老妪,张开双臂向天,恭敬道:“孛达讷尔大祖母,请您为儿孙们祈福吧。”

    苏武、阿库特和阿斯凯三人也同大家一道张开双臂,静候长者的祝福。

    孛达讷尔大祖母眨巴了几下因牙齿尽数退役而缩进嘴里的双唇,慈祥地环视了一圈,也颤巍巍地伸出手臂,分坐她两旁的苏武和塔尔巴干轻轻扶住。

    “撑犁天神、欧麦地母和乌昆大神在上…”柔缓的声音里蕴含着穿透云霄的力量,众神定是能够听到的:“请保佑我们吉兰特一族,人丁兴旺,五畜繁盛…请保佑养育了我们的、阿德格的山川草木,陪伴我们走过短暂命途的生灵万物,皆能浸于幸福,免于灾祸。请保佑我们衣食富足,不再让子孙为战争吞噬…请保佑喀斯和他的朋友们、这些漂泊而来的灵魂,保佑他们在这里寻得平静,亦或早日找到回家的路…请聆听我的诉求,请实现它,否则,你们将在不久后面对我的怒火!赐予吧,众神!”

    “赐予吧,众神!”这句结尾词,如同水波一般,阵阵传向帐外。

    礼毕,肉食琼浆被悉数被端上餐布,宴席正式开启。

    “一晃就六年了啊,真如离弦的箭矢。”家户长古柯塔戈边切肉边说。

    “是啊,如今喀斯兄弟已经活脱脱是个琨人了,哈哈!想当年他初次到来时,都不愿意跟咱们说话。”

    苏武也笑道:“牟足克老兄说得对,那时的苏某是误解了各位兄长的善意啊!哈哈哈!”

    “你倒是没办法啊,孤身一人被骗到北境,防备之心是应当有的。怪就怪咱的先单于陛下…愿他安息!”牟足克朝天伸了伸双手。

    “说实话,这种公羊是最难放牧的。”家户长帖韦片下一块肉送进嘴里,咀嚼着,“你来之前,都是我和曳珥坦负责放牧这四个邑族的公羊,我们父子两个配合,都觉得吃力,没想到你一个人也能胜任,真是了不起!来来来,吃这个。”说着,给苏武递上一块肥美的驼峰肉。

    “后面这四五年,苏某确实掌握了些要领,也多亏有阿库特和图伦帮忙,若还是我一个人,恐怕早就饿死了!第一年让大家损失了不少公羊,苏某对不住了!”

    “这是什么话!”

    “是啊,再厉害的牧人也不可能保证不损失一只羊的!”

    “况且你当时还不愿接受我们的帮助,按理说,你帮我们放牧公羊,我们是应当支付酬劳的。”

    “而且第一年损失的羊,除了被偷的、被人恶意藏匿的和被狼獾杀死的,剩下的那些…”家户长拔兰霍似乎想说什么。

    “喔咦!陈年往事就别提了…”被塔尔巴干打断。

    “喔咦呀~塔尔大哥,有什么不能提的,喀斯现在是自家人,说出来也无妨嘛!”拔兰霍坚持道,引得苏武十分好奇,便笑问:“什么事啊?说说嘛!”

    “是呢,喀斯不是外人,说了吧!”帖韦也附和道。

    塔尔巴干挠挠头,看了看苏武,稍作犹豫,又对帖韦说:“行吧,你来说。”

    “是这样的,喀斯,我们都知道你刚来的时候生了塔尔大哥的气,可能觉得他伙同先单于陛下耍弄你,明明答应你羊群生了羔子便放你归国,却让你放牧种公羊。种公羊怎么可能下羔子嘛!所以我们呢,也理解你的愤怒。但你因此不接受我们的帮助,整日抓鼠洞、掏鸟蛋,也没空闲时间去打猎捕鱼…大伙儿看你日渐消瘦,就想偷偷帮帮你。”说着,看向塔尔巴干:“是塔尔大哥先想出这办法的。”

    “对,塔尔大哥先想出来,并最先去实施的,后来被我们发现了端倪,他才告诉我们的——真是见外——然后我们几家便也加入了。”家户长拔亚尔说道。

    “喀斯你还记不记得,第一年那会儿,没隔一两个月,就会有一只种公羊死去?”帖韦问苏武。

    “啊,我当然记得,既没有被野兽攻击的伤痕,又看不出什么疫病,莫名其妙地就死了,”苏武回忆着,答道:“不过这么死掉的羊,你们倒是从来没怪罪我。”

    “我们自然不会怪罪你,因为那种情况…本就是我们造成的。”

    “啊?”苏武疑惑着,抓着的科塔鱼肉顿在嘴边。

    “你现在是个老牧人了,也知道,名唤为绵羊的这种生灵,只要仰趟着超过冷水烧开两次的时间,便会死去。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但就是如此,也许它们的命运中就没有‘仰躺着’这种姿势。所以……”

    所以,塔尔巴干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时,苏武已在北境牧羊三个月,由于长期食不果腹,苏武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原本高大强壮的他变得瘦弱佝偻。但他又坚决不肯接受琨人的帮助。为了不让苏武饿死,塔尔巴干决定利用雇佣游牧中的一个漏洞,即如果羊只自然死亡,则牧人不会受到责难。因此,他便策划起一场谋杀,针对自家种公羊的谋杀,且必须伪装成自然死亡,最好的方式便是让公羊“朝天死”。你们也知道,吃得太饱的羊,如果四肢朝天无法翻身,则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因瘤胃胀气压迫肺部,导致窒息而死。

    作出决定的当晚,下半夜,塔尔巴干便带着图伦一起,偷偷摸进了苏武的羊圈。他从自家的三只种公羊中挑选了一只看起来吃得最饱的,又强行为了些饲料。

    “可怜的羊儿,你本无罪,但异乡人已没了食物,所以我不得不杀死你。真的十分对不起,请你谅解。我们一家照顾了你五年多,让你免于野兽猛禽的伤害,也让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请你到撑犁天神那里告状时,替我们说些好话。”在那只公羊彻底吃不下之后,愧疚的塔尔巴干一边钳着羊角一边说着悼词,图伦抓着后腿,二人协力将它放倒,并使其四脚朝天。如此,坚持了三刻左右,公羊便没了呼吸。

    清晨,苏武拖着死羊来到塔尔巴干家,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但一言未发。

    “看来是朝天死,只怪它太贪吃了,不小心仰趟过去,没能翻过身来,憋死了,”塔尔巴干假装检查了一番羊的尸体——这倒也显而易见,可怜的公羊,腹部几乎都要胀裂了。“没办法,撑犁天神早已安排好了这生灵的命运。不怪你。”说着,让睡眼惺忪的图伦帮忙,把死羊抬到了山岩底下一个其他牲畜都看不到的地方,开始屠宰。苏武全程没有说话,塔尔父子也没有漏出任何能令他生疑的破绽。

    “苏桑坤,这只羊的肉,你拿去吧,刚死不久,还很新鲜。”塔尔巴干严肃地说:“没有向撑犁天神请示便宰杀的牲畜,我们是不能吃的。你应该没事,你不拿去,就只能留给兀鹫和豺狗了,那样太过可惜,你也照顾它三个月了。”

    苏武没有回话,但他已无法拒绝食物的诱惑,与其饿死,不如向命运就范,在经过一轮思考并发现没有违背自身所信奉的大义后,他点头接受。

    如此,塔尔巴干成功实施了苏武来北境后,对这个倔强的南国人的第一次帮助,而这种帮助也会在之后的几个月中适时出现。当塔尔巴干家的第二只公羊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后,他的族亲中便有人起了疑心,在他们的追问下,老家长说出了实情。这种“谋杀”行为虽不符合琨人与牲畜间建立起的、共同生存、互惠互利的关系准则,但他们也出于对苏武的同情和钦佩,决定加入其中。

    回到此刻的庆功宴,参与过“谋杀”公羊行动的家长们嬉笑着,对自己的过往“罪行”侃侃而谈。

    “古柯塔戈!你说说,海伽拉尔和楚塔去的那次…”牟足克笑道,让族弟来说。

    “哈哈哈!对,”古柯塔戈也笑着看向苏武:“喀斯,你记得牟足克大哥家的公羊死的那次吧,其实那是我的两个儿子干的。我本来派他们去杀一只自己家的公羊,但楚塔那小子还太小,没有抓稳,结果让羊脱身跑了。为了不引起骚动,他们便就近抓了牟足克大哥家的公羊。第二年接羔季,我还了他一只公羔子,哈哈哈!”

    “我那两个孙子也够倒霉的,”托司家族的女家长说道:“阿赫哈特和哈尔哈特,你也认识。”

    “大姐…”塔尔巴干本欲组织,但见这位族中女强人坚定的眼神,又觉事已至此,应当无所谓了。

    “是的,托司大娘,他们帮我驱赶过狼群。”苏武点头道。

    “对!就是那次,本来是要去杀我们家的公羊,没想到正好遇到了,有十五只吧。他们就顺势成了你羊群的护卫者,成功赶跑了野狼。可惜还是有五只公羊被咬死了,其中四只的主人是敖尔伽邑族的,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计划,便拿走了自家羊的尸体。如今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琨人虽然不会吃未经撑犁天神同意而宰杀的羊,但被野兽弄死的例外,狼咬死的,尤其美味。剩下那一只是我侄子阿霍普家的,他便留给了你。我那两个傻孙子也算完成了任务…”

    “啊,原来如此,那两个小伙子还跟我谎称,他们是去索根氏族密会心上人,说是斡热家的两个姐妹,回来路过碰巧遇到了狼群…”

    “哈哈哈,真是个半真半假的谎言,这两个姑娘,亲上加亲地,都已经娶回家来了。”彪悍的女家长笑道,口中仅剩的三颗牙齿闪闪发亮。

    “我们那次也很好笑,”帖韦跟着说:“那天本来是要曳珥坦跟我一起去,结果这小子睡得太死,小儿子狄司却被吵醒。这小子前一晚偷听了我们的对话,表示可以替他哥哥去。可他那会儿才十岁,心肠又软,一边帮我抓着羊腿,一边哭个不停…”引得众人哄笑。

    不多时,苏武和阿斯凯出门如厕。

    “我倒是能理解您为何不愿离去了。”苏武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阿斯凯疑惑地望向他,在看到他双眸中微微泛起的泪花后,会心一笑。两个男人在风中站着,没有多言。

    平复了情绪的苏武,回去后与家主们畅聊起来,从自己的使命到琨的习俗,从南越的湿热到北海的干冷,从大汉的曲裾到琨的裤子,从冒顿单于到当朝皇帝,从江东的渔民到西域的商贾…阿斯凯也发表了一些关于他的先师苏克拉提斯、普拉图纳斯和阿里斯图特里斯之教诲的、大家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言论,好在他酒品甚佳,总能以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和眉飞色舞的表情,将众人的快乐升级。“哲人果然必须是个酒鬼啊。”苏武如是想着,并非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地,觉得这高鼻深目的男人与南国先贤庄周,颇为相似。

    席间,马奶酒从一家又一家源源不断地被送来,送不及时的孩子们被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也就是家户长们劈头盖脸地嬉笑谩骂。七位家主中有两位是女性大家长,但在处理社会事务时,她们被视为男性,后辈称她们为兄长或叔伯。不及日落,众人便醉成烂泥,流淌在帐中。在部分家主夫人漫不经心的打骂和抱怨中——那两位女家主一位是独掌家族权力十五年、对男人失去兴趣的钢铁寡妇,另一位则在丈夫死于黑沙之战后娶了个性情柔弱但颇为擅长床笫之事的年轻男人——以及各家儿子们戏谑的玩笑和搀扶中结束了这次聚会。

    “塔尔大哥真是个好人啊,是啊,子卿。”阿库特醉意朦胧地喃喃,阿斯凯业已打起了响亮的鼾。

    “是啊…”睡眼惺忪的苏武缓缓回应道。

    好消息不只如此,第二日,酒醒的苏武又获知,於靬王要以酬劳的形式,私自赠送他母羊三百只、种公羊三只、母牛二十头、种公牛一头、母马十匹、乘骑骟马三匹、种公马一匹、母骆驼五头、种公驼一头、猎犬三条、金雕一只、猎隼一只;另配牧奴五人、灶奴二人、侍女二人,供他差遣。

    在吉兰特众人的恭喜声中,苏武嗅到了一丝令他不安的气息——很显然,於靬王并没有放他回归南国的打算。无奈,只得接受了这份厚礼,摇身一变,成了吉兰特氏族中较为富户。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如是说,解除了所有仆从的奴籍,让他们自行选择离去,或为他有偿劳动。而那些无根无亲的可怜人,全部选择了留在这位仗义的主人身边。

    哦对,他还兑现了向图伦许下的诺言,送了他三只通体红棕色的母羊。

    再说说於靬王,他和腾阿赤大贵人一起,来到了此次出巡的目的地——勃布腊氏族的山林。这个勃布腊氏族乃是阿德格部落中最靠北的一族,生活在深湖畔,从事山地游牧、山林狩猎、林下采集和湖泊捕鱼等生计。由五个邑族组成,其人相对温和,以深蓝底色、金色河狸为战旗,善战而不好战。而於靬王来到这里,是受了狐鹿姑单于之托,探望在此避祸的驸马、新任右校王——李陵、李少卿。

    “於靬王殿下驾临,枯朽有失远迎!您怎么没有遣人通知老朽一声…准备不周…”一个体格厚实的独眼长者单膝跪在营地入口,对於靬王说道。此人正是勃布腊氏族的贵人库卢古伦,人如其名,他年轻时曾是一名威震北境的英雄。

    “您快平身,本王此次是轻装简行而来,路途中也没有太多停留。先前办了那场大宴会,着实劳民伤财,便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扶起老人,只见这花白胡须的汉子足有九头高。“呜呼!北方的巨人,凶残的大河狸,库卢古伦老英雄!名不虚传啊!可惜宴会您没能来,但本王见过您的长子阿勒达尔了,也是位英气逼人的猛士啊!”

    “请殿下恕罪,老朽年迈…这些年眼睛的旧疾病也越来越严重,不便舟车,没能去秦城拜见您…”

    “无妨无妨,本王这不是亲自来了嘛!哈哈!”王与他并行,走向大帐,“我听说,您的眼睛是黑沙之战时受的伤?”

    “回殿下,老朽这左眼,正是在黑沙之战后期,在挛鞮山的战斗中…那场败得惨啊…大战过后,我带着三十多个本族勇士埋伏在山林中,本想趁霍去病举办祭天仪式期间偷袭刺杀他,可惜没能如愿…那次夜袭期间,我的左眼被他麾下猛将李敢射瞎,只得仓皇撤离…对了,这李敢,正是右校王的叔叔。”老武士回忆道。

    “本王对此有所耳闻,彼时我才六岁,能记起的也只剩族亲的哭嚎声了…说道右校王,怎么不见他身影?”

    “回殿下,由于不知道您要来,右校王和他那几个贴身侍卫一起,到北山里狩猎去了。老朽今早已经遣人去知会他,此刻应当在返回的路上。”

    “咱们先聊,”於靬王直入主题道:“丁零人有什么异动?”

    “回殿下,丁零人自沃特耶部落的疯子塔斯斡起事以来,逐渐聚拢在他的屠刀下,不得不防,老朽已派出五十多个诺斥四处探查敌情。总的来说,不容乐观,那疯子的首要目标恐怕是秦城……”

    於靬王肯定地点点头,没有打断他。

    “对了,这家伙还培养了一支敢死之士,称作‘近卫团’,约有一千五百人,全都是丁零各部的孤儿,还包括人贩子卖去的琨和坚昆的孩子。塔斯斡为了将他们训练成只会杀戮的战士、消除他们的杂念,甚至…老夫都难以启齿,这个恶魔竟然将这些孩子全都阉了!”库卢古伦满脸鄙夷地汇报道。

    “阉了?”於靬王好奇。

    “是的,阉了,据说把子还在,就是切掉了两个蛋蛋。”

    “我操他七代祖先,什么东西!”於靬王听罢,一阵反胃,詈言道,“那不跟汉朝的阉人一样了吗?蛋蛋没了,男儿的魂就没了,还能打仗吗?先不说能不能打仗,那还能活吗?”

    “我的诺斥们说,三五孩子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老武士抿着嘴,摇摇头,“至于能不能打仗,因为是男孩快要长成男人的时候才切掉蛋蛋,所以气力与正常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不长胡子了。这些孩子的选拔异常残酷,且正式成为近卫之前都是两人一组,训练、吃喝、睡觉都在一起很多年。但到了选拔日,两个人必须彼此厮杀,只有一个能存活。所以近卫团的成员,每个都是以一敌百、毫无人性、只对塔斯斡效忠的猛士。”

    “真是个不择手段的狼獾!”王咒骂道。

    “唉……是啊,”库卢古伦探口气,“据传,为了得到这一千五百个近卫,至少有一万名孤儿殒命…”

    “操!不说这个了!”於靬王咬牙切齿,更换了话题:“老英雄,您来说说,如果丁零人真的起事,会从什么地方进攻?”

    继续在帐中分析敌情,大约一个时辰,帐外传来声响,是李陵回来了。

    “少卿大哥!”於靬王不由自主地换了副贤弟模样,亲自钻出大帐迎接。

    “邪力戈老弟!”李陵倒也不客气,毕竟这邪力戈和他的哥哥狐鹿姑,事实上,同为李陵的门生,向他学习过不少战争技艺,由衷地钦佩这位昔日的燕然将军。二人热烈地碰撞拥抱过后,一同进了大帐。

    “哈哈哈!真是奇妙的命运啊!”老武士库卢古伦赞叹道:“右校王的叔叔射瞎了我一直眼睛,如今他侄子还成了我的座上宾!”

    “库卢大叔!您就别再提您那眼睛了,回不来了!”李陵也打趣道。

    “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

    “兄长安好,”楚鹿克公主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儿进入帐中,向於靬王问好。

    “楚鹿克!”邪力戈再次起身上前,“安好,安好!哎哟,看看我的宝贝外甥!李锐,是叫李锐吧!琨名字叫什么?”

    “凯伽尔。”公主将孩子递给於靬王。

    “凯伽尔!好名字!将来定是个创造奇迹的勇士!哦啾果啾果啾~”说着逗弄起来:“舅舅欠着你九十九头公山羊,长大了记得来问舅舅要啊~”

    “右校王大人是带着小主子去狩猎了吗?会不会还太小,要注意呵护啊。”腾阿赤如是问。

    “没关系!我们李家的孩子,自幼都是这么过来的!”李陵笑道。

    “对啊!这可是飞将军的曾孙、燕然将军的儿子,乌维先单于的外孙!一半是将军的血脉,一半是挛鞮一族的,欧麦地母可呵护着呢!撑犁天神庇佑着呢!”说罢,将孩子递还给公主,回到了座位,严肃起来,说道:“少卿大哥,愚弟这次前来北境,是为了丁零人的事情。”

    “明白,那个疯狂的家伙,叫什么来着,塔素?”李陵问。

    “嗯,塔斯斡,这个弑父的逆子,不得不承认,他很有手段,再这么下去,恐怕丁零人要被他统一了。”

    “不怕!现在他还没有什么明确地进犯行动,但凡他敢越过深湖半步,本王定将他就地溺死!”李陵霸气说道。当然,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是足以令所有人信服的。

    “好!有少卿大哥这句话,愚弟便安心了!”於靬王举起酒碗,敬道:“就像在坚昆时那样!兄长以少胜多,七战立威,重新让他们臣服,真是太畅快了!可惜当时没能并肩作战…”

    “没办法,你们东境的事务繁忙嘛,鲜卑人也不比丁零人好对付。”李陵说着,举起酒杯,“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对付丁零人。”

    “妙!这次,愚弟可要好好跟兄长学些真本事!”几人碰杯,一饮而尽。

    王继续道:“我那昏聩的母后啊…唉,其实是她背后那些、呼衍一族的舅舅们…好在王兄已经成功将他们压制住了,少卿大哥再等些时日,一定可以回到坚昆去。到时候,你我兄弟二人,东西夹击塔斯斡,定能一举剿灭那疯子。”

    “嗯,我先收拾了坚昆那几个云顶贵人,尤其是斡古兹,老朽竟敢背叛本王,他是真忘了自己向本王哀求乞活的样子了!等回去了,本王定会帮他回想起来!看那时的情况吧,要是没啥价值,这回本王要活剐了他。”李陵愤怒地握紧青铜酒碗,险些使其变形。他所痛恨的这位,本是向他宣誓效忠的坚昆云顶贵族之一,但如今已被呼衍一族重金贿赂而倒戈。

    “嗯!愚弟定会助兄长一臂之力!等少卿大哥重新掌控坚昆,愚弟在北境,兄长在西境,我们一起收拾丁零和乌孙这两个狼崽子!”

    举杯换盏间,已是午夜,迎接於靬王的宴会散去,邪力戈和李陵在王的行帐中,放缓了饮酒的速度,聊着天。

    “哪个是塔尔巴干的儿子啊!”王对帐外喊话道。

    “回禀殿下,是草尖。”苏格进入帐中,单膝跪地等待指示。

    “听说当年汉朝使团中有人作乱,是你在龙城保护了我那已经仙逝的王祖母?”

    “回禀殿下,我们三兄弟都参加了战斗…那次,也是草尖们第一次参加战斗,是战友们共同的功劳。”

    “哦?另外两位勇士在吗?”王问。

    “也在,萨斯坎、库斯坤!你们两个也进来。”不等苏格回答,李陵率先开口道。

    “遵命!”二人也进了行帐,单膝跪好。

    “这是牟足克之子,名叫萨斯坎,他的父亲你应该见过了吧?”李陵指了指萨斯坎。

    “哈!你就是牟足克之子,我在秦城还单独会见过你父亲,祖父先单于伊稚斜陛下时代的‘谍王’牟足克,不愧是‘撑犁天神的耳朵’!”

    “回禀殿下,殿下过誉,草尖的家父深受伊稚斜单于陛下的恩泽,自当死命效力。”萨斯坎的回答令於靬王十分满意。

    “这是库斯坤,勇士布尔伽之子,布尔伽是牟足克的弟弟。”李陵指着库斯坤说。

    “喔咦!我当然知道,‘敏捷的布尔伽’嘛!你父亲是耍战斧的好手,在祖父先单于伊稚斜陛下后期崭露头角,对吧,在王兄先单于乌师庐时代负伤退役的吧。”

    “回禀殿下,正如您所言,家父正是随先单于乌师庐陛下围攻汉朝赵破奴将军时,股骨被汉弩射伤,落下病根,不得不退役了。这么细碎的事情您都知道!感谢殿下的挂念!”库斯坤激动地说。

    “喔咦!那可是英雄的大腿,不细碎!”於靬王破格让他们各饮了一碗酒。“都是英雄豪杰们的儿子啊!”

    “那么,苏格…”

    “回殿下,草尖在。”

    “你来说说,巫斯岱之战,你们决定放走准备去刺杀先单于陛下的李将军时,是怎么想的?”

    “回殿下,草尖们当时…”苏格面露难色,毕竟那燕然将军正身着琨袍服,惬意地侧卧在自己面前。

    “但说无妨!”

    “遵命,草尖们当时想,右校王他…燕然将军他以七千步卒对战我们的十万大军,真是神人…但他是因为身在军中,所以是神人…他若只身去刺杀单于,肯定是不会成功的,而且反会被贪功之徒瓜分了尸首…草尖们实在不忍将军那般屈辱地死去,所以…所以我们就劝将军回去,哪怕是丧失了所有希望,死也应该有尊严地在战斗中死去…”

    “好!好!”於靬王称赞道:“不愧是阿德格人的孩子,不亏是磐石军的勇士!英雄才会吝惜英雄,你们年纪尚小,但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父辈那样的豪杰!”说罢,让他们捧着一瓮咸阳醇,提前回帐休息。

    帐中只剩李陵和邪力戈二人。

    “少卿大哥,”於靬王认真地说:“临行前,愚弟见了苏子卿。”

    闻言,李陵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道:“他过得怎么样?”

    “愚弟觉得他过得很好,”王回答:“他始终不肯丢下那根节杖,这是他的大义,家父不曾撼动,应该也没有谁可以撼动。但作为一个生活着的人,他已经与琨常人无异。”

    “怎么说?”

    “他结交了很多朋友,包括这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有一个叫阿斯凯的西域人…”

    “哦,我知道他,阿斯凯先生嘛,那个智者。”

    “嗯,还有一个叫阿库特的人,据他自己说,他是从遥远的冰封之海来的,他教会了苏子卿如何捕猎水猫…”

    “他是这样的…”李陵陷入回忆:“自打我记事起,子卿大哥便是如此,对于家国大义,绝无回旋的余地,这方面无比偏执…但为人又很和善,跟谁都合得来…”说罢,长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

    “愚弟觉得,少卿大哥可以去看看他,他应该也很期待见到故交吧。”於靬王试探道。

    李陵又是一声叹息:“算了,我现在有何脸面去见他呢?”

    “大哥!你们所处境遇不同啊!刘彻老皇帝又没屠戮他家人…”邪力戈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又提到这件伤心事,想要进一步软化李陵的想法。

    “对子卿大哥,这些恐怕都是借口…他曾两次自尽,于他而言,家国大义和小家生死,不可相提并论…怎么可能理解我的苦衷呢?他可能更希望我在巫斯岱山自杀就义吧…”

    “我看未必,也许您认识那个苏子卿,和现在这个,已经不一样了。”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兄长您想啊,他刚来的时候,简直如同一头被捆住的狼,龇牙咧嘴,对任何人都没有善意。但愚弟我跟他畅饮了好几个时辰,我们聊了很多,他还答应今后陪同我一道狩猎呢!我解除了他放牧公羊的义务,还赠了他很多牲畜和仆人,他都接受了啊!如果是您认识那个苏子卿,他会接受吗?六年了,在异地他乡六年,任何人都会变。好,就算他始终要保持臣节,不愿归降琨,但那又如何,在生活上,他就是一个琨人。尤其是跟塔尔巴干他们关系十分要好,听说他还痛殴了抢走塔尔巴干女儿的那个氏族派来的人…”

    “很像他的作风。”李陵眼眶有些湿润,但笑着说。

    “对,一个人性格是很难改变的,这个愚弟也承认。但人对事物的看法,却很容易变。就比如,你们汉朝,一直将琨视作蛮夷,觉得我们跟禽兽没什么区别,他刚来时,想必也这么认为。但六年的时光,他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在北境活下来的,要活着,就必定接受周围人的帮助。渐渐地,这些被苏子卿视为蛮夷禽兽的人,终归成了朋友。我相信,只要不触及他的大义,就像你说的,他跟谁都合得来。”

    “所以你觉得有可能?他有可能理解我的选择吗?”

    “当然了!他与您自幼相识…”

    “但我背叛了家国,这也是事实…”

    “是刘彻老皇帝先背叛您的!这世间可没有向仇人效忠的道理!”於靬王愤愤不平。舒缓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我听塔尔巴干说,苏子卿听到兄长家人的遭遇时,曾痛苦落泪;而听说您力战到最后一刻,不幸被俘时,也倍感惋惜。我相信他一定是会理解的…”於靬王撒了谎,苏武当时对李陵的态度是疑惑他为何没有英勇就义,但於靬王也道出了另一个事实——打心底里,苏武是同情李陵之遭遇的。

    “真的吗?”李陵明显有了松动。

    “当然是真的!”邪力戈趁热打铁:“您想啊,他一个人在北境,虽有那些朋友扶持,但却没有真正可靠的力量庇护。而少卿大哥要是能出面,在阿德格部落中、或者说只是在吉兰特一族中,为他担保,帮他树立威信,让所有人知道他有个兄弟是右校王。那今后,他的生活只会比现在更好啊,何乐而不为呢?您过去,无非可能会受到他的一次责备,但兄弟之间,把话说开,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更多诟病什么的。”

    李陵若有所思,先是看着穹庐愣了一会儿,又看向邪力戈。

    “少卿大哥也别急着决定,愚弟会在勃布腊氏族这里逗留五日,再去东边萨尔库丹、孛罗尼、阿玛卡和珂亦兰这几族的营地视察。在那之前,我们两兄弟先好好享受这相聚的时光吧!我还有太多问题要向兄长请教!”

    之后五日,无论是视察还是狩猎宴饮,兄弟师徒二人几乎形影不离。李陵也最终下定了决心,在拜别东行的於靬王后,着手计划前往吉兰特营地。只不过,他还有一些准备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