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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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与墨子论

    这次远行在顾担呼唤大师兄中结束了。

    顾担回到山门,竟完全超出道彳经和春禾笔预料的没有跑去找五师姐炫耀自己的一番作为,反而将它们扔到了石室里。

    独自一人,向着一处石室走去。

    那里有他的师父,他最敬佩的人。

    顾担走到石室门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大咧咧的推开石门,反而迟疑了一瞬,抬手敲了敲。

    “进来吧。”

    石室内传出让顾担感到安心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到自己的师父,顾担就觉得自己无所畏惧。

    顾担推门走了进去,石室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朴,老者端坐在蒲团前,静静的看着他。

    “师父......”

    顾担有很多的话想要说,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可此时却有些坐立不安,张口欲言,却又半个字都难再吐出,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墨子不言,目光沉稳而深邃。

    顾担咬了咬牙,在墨子面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开口说道:“这次出门,我见到了很多东西......那是以前我没有想到过的,想请师父解惑。”

    他本以为自己出门,可以伸张墨家之义,干脆利落,快活无比。

    可一路所见,却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顾担感觉到了迷茫,所以他选择来找自己最信赖也是最值得依靠的师父寻求帮助和解惑。

    “讲。”墨子微笑,有些欣慰。

    如果顾担没有任何的疑惑,只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那反倒不妙了。

    “罪与罚如何界定?如果一个人,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罪该万死。所以被流放到了绝望之地,可他在绝望之地与旁人生下的孩子,是否也有这种罪责?如果有,他孩子的孩子是否也要承担这份罪责?直至千秋万代,只要还留下了血脉,便要承受这一切?”

    顾担看着自己的师父,眼中满是迷茫。

    他想起了自己所见的一地尸骨,其中不乏比他还小的孩子。

    他们的祖上......不,是无数代之前,曾有一个人犯下了滔天大罪,所以无数年之后,仍需要他们继续承担这份苦果。

    顾担想要知道,这是应该的吗?这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们墨家,是否又赞同这样的方法和理念?

    墨子脸上浮现了些许诧异之色,他没有料到顾担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特别是对于一个孩子而言。

    但他同样也没有犹豫,立刻便解答道:“若是一人犯错、一人得利,罪归一人。一人犯错,万人得利。首恶归一人,次恶归万人。若要以刑罚论处,首恶必诛,次恶当偿尽自得之利,再论其他。”

    墨家可没有什么法不责众之说,墨家秉持的一直都是“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顾担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还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得到师父的回答之后,顾担急忙再问道:“那归墟之中的这些人族,他们先辈犯的错,历经无数代,为什么仍旧在他们的身上不得解脱?这是应该的吗?是我们墨家理应看到的吗?”

    是的,这才是他为何感觉到了迷茫。

    因为他质疑的绝不止是颛顼大帝,最重要的是,他对墨家产生了疑惑。

    这份疑惑,才是顾担真正迷茫的原因。

    他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师父明明知道这种事情,大家分明看的真切,可为什么不曾去解救他们呢?

    这难道不是天下之义吗?这难道没有违背墨家的初衷和理念吗?

    他的所学、所听,皆是师父和师兄师姐的言传身教。

    可放眼望去,如果师父和师兄师姐都没有去做的话,他相信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孩子的眼中总是容不得沙子的。

    如果自己的所学和自己看到的东西互相矛盾,那就一定是有一个错了,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信仰的大厦想要搭建起来并不容易,可若是要崩塌,总是简单许多。

    他可以在面对春禾笔和道彳经的时候微言大义、引经据典、满口圣贤之言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可面对自己的师父,他只想问出自己觉得不合理的地方。

    “你质疑的,原来是这个。”

    墨子哪里能不明白顾担的小心思,却并不生气,而是反问道:“那你觉得,墨家应该如何去做?”

    “是不是觉得,我们应该去拯救那些受苦受难之人免受妖族的压迫?或将他们送出归墟,告诉世人他们自身无罪?”

    不等顾担回答,墨子便直接说了出来。

    顾担微怔,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能不能送出归墟先不说,起码可以让那些人免受妖族的压迫吧!

    “你提问,是以我弟子的身份,所以我会以墨家之法来回应你。可他们受到的罪责和审判,并非来自于墨家。大帝将那些人流放到归墟,又岂能没有料到这一切呢?他知晓这一切,却仍旧这么做,就是要让罪人的后代也不得解脱。”

    “这并非是私怨,而是要警戒后人。国法之中,叛国之罪最重者可诛族。难道犯人的所有族人都做错了么?只是要清除那些人在世间的所有羁绊和痕迹,要让后来者视之惊心,不敢再犯。如若真有,便以雷霆之势横扫,绝不容情,以昭世人。”

    墨子凝视着面前这位尚且稚嫩的小徒弟,细心的解释着。

    墨家有墨家的行事手段和作风,可墨家的作风,并不是整个浩荡天地间的律令。

    即使是墨家风头最盛,连儒家都要避让之时,还有道家的分支杨朱学派分庭抗礼,墨家还不足以丈量天下规矩。

    如果顾担没有明悟到这一点,恐怕还会生出更多的困惑。

    顾担沉默了下来。

    对于这个规矩,他本能的感到不喜。

    师父的回答也没有半点差错,他皱着眉,凝神思索,却想不出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墨子并没有继续开口教导,顾担能够主动去思索这些东西,然后感受到了困惑,不正是说明他的心中蕴藏着墨家之义吗?

    这份思考,孰为珍贵。

    等顾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才算真正的成长了起来。

    “我知道了。”

    沉默之后,顾担起身向师父行了一礼,神游天外般走出了这间石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