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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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绝仇断恶何须割肉削骨

    等这孩子收拾整齐再下楼来与二人照面,这又大不一样了。吃饱了饭,洗干净了身子,又换了衣服,把裤脚袖口扁了,把衣角掖了,整个人都像是剥了两层的茭瓜一样。

    陈玉竹看着眼前宛如换了个人一样的小孩儿,很是开心。

    “你往后打算怎么过活?”

    小小摇了摇头。不知道。

    陈玉竹撑着脑袋仔细思考。小小这个年纪没有根基,再练武恐怕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成就,自己带在身边不合适。可这楚国这块儿她也是人生地不熟的,没有可以托付的地方。

    “要不然我领你去济天阁?”

    她这秦国龙虎山嫡传的身份,往济天阁送人也是百弊而无一利,但伪装一下,只当是一般乞丐,应该没什么问题。

    小小又摇了摇头:“济天阁不要我,就是要了,家里的男人也会把我领回来。”

    家里的男人,一个很别扭、很生疏的称呼。

    陈玉竹试探地开口:“你父亲?”

    小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抬头对上陈玉竹疑惑又有点好奇的目光,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这是个十分司空见惯的故事。他父亲本是个读书人,跟他娘成婚以后,家里一切事务都由他娘操持着。可他这个父亲或许是命里没有官运,总也考不上秀才。后来他娘早早就走了。他父亲这才不得不放弃了念书,在镇子上找了个长工的活儿。一个念书人,干上了力气活。心里不知有多少不如意,整日许多埋怨。

    后来稀里糊涂顺势而为,怎么就说了一门亲事。女人自己说是大户人家的姑娘,逃难来的,若不是万般无奈,断然不能下嫁。死了娘亲的孩子,父亲续弦,他就有了后娘。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也不全对。他父亲本就对他不好。阿娘走了以后,没续弦的那段时日,对他总也不好,动则打骂。续弦之后,这个后娘对他也很不好,家里不是吃不起饭,只是刻意为难他,叫他吃不饱穿不暖。

    再后来,后娘怀了孩子,什么活儿也不干,就都丢给了他。等到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出世,后娘还是不干活,父亲也由着她。父亲也是糊涂了,他以为他一个人干活能养活三个闲人,尤其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其实不能。

    家里越发困难,他父亲与后娘就越发为难起他了。他在家不仅要忙许多活,还要时常挨打。

    所以他跑去给人家做短工,虽然主人家也有打骂,但比起在家时,要轻松得多。本来做的好好的,苦了些,但能吃饱饭。可后来主人家要霸占人家姑娘,他偷偷报了官。不知道该庆幸主人家势力太小,还是该庆幸大老爷是个好的。没有勾结串通,好歹救下了人家姑娘。这下他可不敢回主人家去,再要找活儿干,可就没人敢要他了。

    他就又继续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只有一回,他实在没办法,跪在路边要饭,叫他父亲看见了,他父亲气得发疯。把他抓回家狠狠揍了一顿,从那以后他就只能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实在饿得难受就偷偷摸摸地找人少的地儿,求路过的大家公子小姐可怜。就这么过了好几个月,到了现在。

    他趁着大雪天出来晃悠,就是想着这天儿人少,能出来的,除了跟他一样万般无奈的人,也就只有那些闲情雅致的富家子弟。他方才遇见陈玉竹唐墨两人的时候,觉着是个乞讨的好对象。可不知怎么的,看他两个笑闹着那样开心,他就没法开口,只想赶紧走开。幸好这个姐姐心好,主动叫住他,给他饭吃。

    听他说完,陈玉竹忍不住叹气。可更无奈。再不愿认,他一个有爹的孩子,莫说是她,就是楚国的官府,也没法插手。

    陈玉竹把撑着脑袋的手从左手换成右手,又从右手换上左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小小看着这个为自己烦恼的姐姐,觉得有些好笑。

    “不要紧的,总能过的。”

    陈玉竹对此很是不满,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能过得下去?

    “总不能因为他生你养你,你就任他如何欺负吧?依律也该有些法子才是。”

    小小摇了摇头。他识字不多,自然不懂律法,但私心里觉得,哪里会有律例会拦着当爹的打骂儿子呢?

    “那也是没办法,他生我养我,再多不是,我也合该受着的。”

    陈玉竹不高兴地蹙起眉头:“哪里的话!那做爹娘的还能打杀儿女不成?”

    小小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能的。”

    与其这般浑浑噩噩地活着,倒不如叫他打杀了痛快。小小心想。他不是没想过投河觅井来得痛快,可他又胆小又怕疼,到底是没有那个勇气。

    陈玉竹叫他这态度闹得有些烦躁,小丫头倔脾气上来了:一定不能再叫小小这么任人欺负,哪怕是他生身父亲也不成!

    “糖稀,你先前跟那个谁混得那样熟,有没有什么法子?”

    往常三五天才换一个称呼,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怎么这一日就换了这么些个外号了。

    唐墨对她的称呼实在没有精力去管了,只是顺着她的话说:“我记得楚国也有律例,若是儿女未及成人,可以讼不慈,断绝父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小小大为震惊,怎么还有这样的律例,儿女居然可以诉讼父母?

    唐墨点了点头:“按律,除去十罪以外,子讼父,以不孝论。杖八十,流三千里。但有一节,若子不满二十、女不满十五,讼不慈罪属实,则不必流三千里,于济天阁服劳役五年。”

    在济天阁服劳役五年,没有工钱,对于普通人来说,也就比打仗好些。但对于本就想往济天阁去却因为生父而不得如愿的小小来说,却是个好法子。

    自文王建国,武王封邦,至今已有两千岁,未有子讼父不慈者。小小怎么也想不到,他生活的这片土地,居然可以容忍这样忤逆到几乎断绝人伦的事情。

    唐墨没再说话,透过漫天大雪,眼神仿佛要穿过千百里,回想着自己与那位世子相处时的点滴。这讼不慈役五岁的律例就是那位世子推行的。那位世子曾经在与他聊天的时候直言不讳,若不是畏惧天下人悠悠众口实在难反,他连这役五岁的处罚都不想要,干脆不处罚算了!

    他说:天地君亲师,自古如此。

    世子答:父不慈,子奔他乡,圣人有言。

    小小的话打断出神的唐墨:“那我该如何做?”

    陈玉竹给他泼了盆冷水:“你可要想好,子讼父,天下千年未有之大不孝。就算楚国如今有律例,但明文律法要想落实,何其之难。”

    打断想要说些什么的小小,陈玉竹继续说:“我可以帮你,想打赢官司不难,可难的是天下人悠悠众口。若是叫旁人知道你的作为,天下人该如何看你?与你日夜相处同工同住的人该如何看你?众口铄金,到时候,就是不刻意刁难你,流言蜚语,也能伤你。”

    小家伙眼神很坚定:“风言风语我也受过许多了。只要能自己做活赚一顿饱饭吃,我要去告官!”

    既然小小心下决定,陈玉竹就没有阻拦的必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抚着他的心绪。

    要告官,也要等雪停了,风止了才好上县衙。

    这大雪下得急,收得也急,陈玉竹一行另开了一间房,留小小住了一夜,第二日又紧着下了一日的好雪,等入夜时分,已经收得尽了。虽然路上积了不少雪,但明日若是强行往县衙赶,也不是不行的。

    “怎么,睡不着?”

    二更时候,独自占了一间房的小小躺在床上迟迟难以入睡,却听见窗台边传来陈玉竹的声音。

    这姑娘,许是顾及冬日风紧天寒,没有像那画本子里的那样倚靠在窗台,而是倚靠着窗户边儿的墙,在黑暗里出声询问。

    “嗯。”小小沉沉答了一声。睡不着,又紧张,又期盼,又害怕,又兴奋,小小的身子里揣着这么些事,自然是睡不着的。

    陈玉竹很乐意摆出大人的架势:“不要紧,还有我呢。定然不会让你叫人欺负了去。”

    小小透过黑暗的房间,直直地看着这个才刚认识两天的姐姐,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记下,倘有一日有幸能报偿这份恩情,就是粉骨碎身,也在所不惜。

    转眼天明,路上满是积雪,一行四人赶往县衙,递上状纸,咚咚咚鼓响,三班衙役站下,曲阳县令一声惊堂木:带原告!

    李岳引一行人上了公堂,小小纳头便拜,口尊青天大老爷。李岳三人也躬身行礼。

    曲阳县令名叫南安,字长安。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发际线起得老高,看着有点滑稽。人如其名,在县令的位子上坐了两届,无功无过,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南县令一打眼就认出了跪着的小小正是当初状告人家强抢民女的孩子,当时自己还自掏腰包给了他一两银子以示褒奖。这会儿却没有先管这孩子,而是瞧着小小身后站着得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