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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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莫忘来时路

    那日萧起返回襄平城,还在城门便被告知李林在府中等候,着其直接去往都尉府议事,见李林此举,萧起便预感不妙,途中已然获悉民夫之事处理妥当,对因此骤得之暴名,其虽未亲为,却也坦然受之;同时也自萧何等人口中获知沓氏大捷之事。

    那此番李林如此忧心之事便只能源自两都,毫不夸张的说,东都阳咸拥有当世最强之防御,萧起自是对阳咸卫戎军知之甚深,以其父之能,在卫戎军中也仅能做一校尉且甘之若饴,自然不单是王之亲卫这般简单。

    萧起毫不怀疑,便是其负伤之前,若到卫戎军中,单以武力值论的话,恐怕也就是千将程度。加之李信此前私下与之提到的先秦元老之属尽在此间,故萧起坚信便是天下反贼尽至,阳咸也自高枕无忧,除非天人尽至;那么问题便只能出在阳洛。

    大秦纪九年,祖帝陨;坊间传闻公子亥弑兄串位称帝;大秦历十五年,帝亥始建东都阳洛,阳洛以阿旁宫为核心,外城三年初成,阿旁宫至今仍在修建建,其城之大之雄冠绝天下。其后帝亥后尽迁旧十六国遗老门阀权贵居于其间,李信曾与萧起笑言,当世之乱实乃两都之争。

    便在萧起思虑期间,马车已然到达郡尉府,心中疑虑甚多,萧起也未曾再管随行之人,便顾自下车入府,着门房领路面见李林。

    李林见萧起此刻形销骨立的状态,便关切道:“怎么会沦落至此?”

    萧起也莫可奈何,感慨道:“内息暴动,强冲丹田之际受了些许内伤,现已无碍;现下这番模样主要还是多日未见烟火,长时间生食所致,稍加调养便能恢复,大人不必挂碍。”

    想到李林深夜等候,定不全然是出于关切,便郑重向其询问道:“可是有两都消息传来?”

    李林闻言并未马上回复,而是着室外内侍等人尽数到外院等候,未得通传任何人不得进入内院。

    吩咐片刻之后方才对萧起道:“西行捕蝇郎属传来信报,吴胜、陈广两路叛军攻破阳洛,屠城三日,纵火焚城。”

    萧起闻言惊悚万分,捉急问道:“消息自何处传来?”

    李林见其慌神,便安慰道:“目前共得上郡、河内两地消息,两处消息皆称东都阳洛沦陷,吴、陈两贼屠杀焚城,但是河内消息称吴、陈二人已于焚城三日后被蒙恬、章邯两部围歼,二人身陨贼众尽散,我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萧起闻言也知其意,随即便也分析道:“吴、陈二人虽然号称百万众,但可战之兵不过三十万,其麾下将领皆各自拥兵自重难以整合;且若其等真能以强军攻陷阳洛,岂能区区三日便被围歼,其中必有蹊跷。”

    李林亦是作此想法,经二人一番分析,确定此消息于国无事。但于家则不然,萧起祖上本就是阳洛人士,当下除他本人与其祖其父三人之外,其他亲族几乎都在阳洛;而李林虽然是陇西李氏子弟,但早在阿旁宫始建之初,其族中便已开始着手布局阳洛,而今更是多数亲眷均在此间,门阀世家的善恶功过姑且不论,其等经营布局的眼光着实不容置疑,但而今看来先手却反成禁锢。

    事已至此,不论如何均需着可信之人一探方可安心,按李林原先想法,而今辽东事了,萧起不日也将回阳咸复命,诸事便可一并行之,如今看萧起身体状况,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萧起见此等情形,便主动与李林道:“而今事已发生,我等远离两都俱是鞭长莫及,想必阳咸亲属已然将事处置妥当,且容我略微休息调养三五日便启程先行前往阳洛探访情况,届时以鬼鸦直接传信府中。”

    李林也自知其理,只是事关亲族,血脉相连,如何能够不为此忧心,但萧起计划已然是最好的安排,便道:“万里之遥鬼鸦如何能至,便是捕蝇郎信也只是借隼鸟沿途接力传递乃至。”

    萧起知其有疑虑,便与其道:“别的隼鸟自是不能,但鬼鸦另有神异,虽依然耗时甚久,但定能传信此间。”

    李林闻言便也安心,遂又将话转移到萧起身体上关切道:“以你而今的状态,三五日定然不足恢复,立冬之后再说,两都之间往来畅通,阳咸诸亲想来已做了安排,也不急于一时。”

    “如今你身体有恙,且骤得暴名,旧燕江湖之士无不欲将你杀之而后快,你行动之计也需得调整,而今已然确定北疆边境九郡皆有我大秦重兵驻守,上郡更是蒙氏根基所在,你便沿北疆九郡一路往西,再从九原沿直道经上郡到阳咸,届时千骑随行,我再传信沿途郡属同僚加以护送便可无忧。”

    萧起知李信是关切之意,便与其道:“沿边境耗时太久,大部行军其速更慢,我仍是自身独行,大人若是担心,届时我便先渡海至胶东西行,避开旧燕地便是。”

    随后便顾自从李林墙上拔出一柄长剑,先是将内息附于左臂,右手挥剑斩便斩,便是衣物也毫发无伤;随即将内息灌注剑身,便见原本橙黄色的剑身霎时变得黑中见紫森然无比,也不见其使劲,轻轻一插长剑便插入地面石砖直没至柄,随后与李林道:“而今我只是肉身未复,旬日之间稍加恢复便可自保无虞。”

    李林见之肃然道:“罡气外放,你修为已达先天?”

    萧起闻知诧异道:“何为罡气,何为先天?”

    听闻萧起发问,李林也是一脸错愕;两家虽是世交,但功法一事不仅是个人之事,乃是各自家族核心底蕴,便是至交也会自觉避讳不谈;加之不同功法之间各有玄妙之处,并不尽相通;便是同样的功法因修行之人各有天赋侧重,也鲜有可相互印证参考之处。

    因此尽管知萧起丹田受损,也仅是心里关切,并问及修行细节,李林惊讶道:“你尽然不知道?那你是如何修行的?”

    许是萧起孤门小户出生,未有太多的门第之见,也无甚避讳,便于李林言道:“我自上次离家已四年未归,离家之时才勉强习得内息调动之技巧,家里许是怕我好高骛远,只是着我勤修不辍,未曾告知仍有后续。”

    闻其离家之言,李林似乎是想起什么笑意顿生,便出言调侃道:“听兄长所言,你那次离家似乎另有隐情?王氏嫡女予你以属下嫁,怎还生出逃婚之举,以至于都不敢再回王贲旗下。”

    随后更是哈哈大笑道:“那你此回西都可就热闹了,憾不身在彼间啊。”

    见萧起神色尬羞赧似乎不欲继续此议,便收敛情绪正色道:“我不知你修行功法为何,也不欲探究,我之功法也不便与你相告,但境界划分一事或许大致相通,便说于你也无妨。”

    随后便说道,按我所修功法,境界大致分为:“筑基境、化劲境、罡气境、抱丹境不等:

    筑基乃字面之意且不去提;

    化劲便是你此前所言的驭使内气的手段技巧;

    罡气便是丹田经脉内气充盈化液,此境便可内气外放,可驭之护体可附于兵刃,便是你此刻状态,达此境便似身返先天,也称先天境;

    抱丹境,便是内气化液再次溢满压缩固化结丹,达此境便已是世间宗师之属,故也称宗师境;

    修行无涯,据传宗师之上仍有风景,只是我等凡俗之人已然触之不及。”

    “而你此刻已然罡气外放,确是先天无疑,此事于你乃是大喜,只是于军中确是坏事。”

    萧起闻言茅塞顿开,但对李林所说其功至先天于军中坏事之言甚为不解,以自己当前修为,便是那项羽复生也断不是其一合之敌,何来坏事之说。便与李林询问道:“何来坏事之说?”

    李林叹气道:“先天不与后天争,宗师不于凡俗存,此事你回去便知。如今我大秦军中正值用人之际,你却在此时晋至先天,说失一臂也不为过。”

    见萧起仍是不解,遂继续道:“普天之下民万万众,岂能无有先天之人,但你可曾听闻过战场之上有如你等刀枪不入之人?旁人暂且不提,便说令尊令祖,此等冠绝三军之辈为何被束之阳咸而未曾镇守四方。”

    许是心有不甘,许是深感无奈,便对萧起嘱托道:“你之军旅已然终结,战功爵位于你也再无意义,安心修养便回阳咸吧,回去之后自然有人与你交代。”

    萧起听闻此间似乎另有隐情,但见李林不欲多说,虽是心有不甘,但也无法,便想着还是先顾及眼前事,把身体养好再行谋划,却是不曾听出李林予自己关切和高兴至于仍然夹带着的那微不可查的清冷。

    将萧起送至门口,李林关门回到屋内,费力拔出被萧起深插于地面的佩剑,唾口骂道:“去他娘的神仙,一群数典忘祖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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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古颛顼大帝以大智慧大神通绝地天通,世间便再也无神,仅剩些许修为于其而言微不足道的修士或者道统留在人间。但上古之后,便是这些曾经在大帝眼中微不足道的传承,却成就了后来的神仙,其等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于殷商时期假封神之举覆灭人王法统,并效仿上古神庭成就伪天庭,操纵大周傀儡放牧人间整整八百年。

    大周天子,何其屈辱荒唐,视人王为天庭之子;更让人愤恨的是,这些神仙,都曾是人,修行有成之人。

    有太多太多的人,修行有成之后,便一步一步成了神仙,然后以人为食——食人间之气。有人食一国之气、有人食一地之气、有人食勃勃生气、有人食沉沉死气......

    萧起此刻已至先天,虽然离神仙甚远,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然非人,此番其返西都,定然会遭遇那些天庭走狗的拉拢甚至胁迫,受制于天人之约,大秦甚至都不能干涉。

    所谓天人之约,便是天庭势力与人间王朝之约,其中便有先天之上不得只身干预凡俗大势,是为先天不与后天争;亦有宗师之上不得再入凡俗,是为宗师不于凡俗存。

    天庭势大如斯,愿与人间王朝履天人之约的关键便在于,凡人一旦进入先天,便会有一个选择,要么走修仙之路成神仙之属,要么继续为人。且此选择双方均不得干预。

    选择成仙便自有山门道统收之入门教导修行,坐享长生;选择为人,便需自毁先天根基永世为人,修为也将永远禁锢于先天之下。此是阴谋,也是阳谋,无解。

    而李林,便曾自毁根基,不止是他,也还有很多人只愿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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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前日,萧起回府已到两旬,身形在每日饮食进补之下已全然恢复,在此期间更是几乎不理世事每日苦修不辍,修为更是一日千里。两座丹田容量已可与受伤之前的下丹田比肩,行功期间如浆似汞的内息于经脉内急速流转,肌肤之下似有流光隐现。

    两旬以来,李林未曾造访,也未有传唤,想来是军务繁忙,相处年余,想到经此一别可能就是数年之久,也颇为不忍,便出门赶往李林府上道别。

    似是隔之日久,李林心态已然平复,这次倒也不似上次那般清冷,见萧起神色也知其疑问颇多,便与萧起道:“我知你当下定有诸多疑问,很多事情不宜由我告知与你,你此去阳咸复命关于境界一事不可隐瞒,否则便有大祸临头,不止祸及你一人,便是我也难脱干系。”

    萧起闻言,虽不明所以,但见李林神色凝重,便也应道“大人放心,此番回去定然无有隐瞒,但此间诸事种种疑虑甚多,我知大人另有禁锢,便请大人将可说的尽数交代与我,以便应对才是。”

    李林神情无奈叹息道:“确有诸多事宜我不能与你言说,非是不愿,实属不能,只能教你知晓,你此番回去会面临一个选择,当然也是一次机遇,此事关系到你的未来。”

    萧起见李林于此时不欲多说,强行追问也只会让其为难,便跳过此事继续道:“依大人所言,先天之后便需得上报不可隐瞒,那如若山野之人不知晓此等规则当如何?”

    李林解释道:“终身隐匿不出自是无妨,但若一旦使用超人之手段为人所见,便可为人知晓。”

    萧起闻言便察觉其中似有漏洞,便追问道:“若为人知晓之前已行与凡人相争之事当如何?”

    李林听闻此问心里暗骂,还能如何,选择修仙做那天庭走狗便可借天庭之势,自然高枕无忧;便是选择做人,在其等眼里也已是个变成废物的叛逆,何须再费力追究,但此话亦不能与萧起言说,便只得道:“此事自行思量。”

    萧起闻言眼神骤亮,暗道不曾想竟然还有豁免,那便需得好生谋划,随后继续问道:“我此番西行可有期限?”

    李林对其何等了解,见其神色便知这小子欲行捡漏之事,但这是规则本身缺漏,与其无关。心誓论心不论迹,只要不是自己有心透露,便便不会引发,便回复道:“若无人知晓,便无有期限。”

    萧起心中顿时了然,当即决定先赴胶东,一来胶东近中原,获信方便;二来江东仍有其不探不快之隐秘,想到此间便对李林询问道:“世间可有枭首不死之法?”

    李林不知其意,但仍然回复道:“上古传闻有之,兵主蚩尤分尸而不死,残驱各有意识,刑天枭首仍可与皇帝战,凡间断无可能。”

    萧起闻之好奇之心愈重,当即便确定了探究的决心,当下诸多疑虑无解,便也不待多问,但关于此前的部属,仍需过问,便再与李林道:“我此前的部属作何安排?”

    李林不知其意,便道:“本欲遣至胶东,你有何想法?”

    萧起想到行伍多年,便是琅琊之役核心部属尽折,但存世者仍然众多,若是往后自己无法领兵,也需得为其等寻个好的归属,况且其与萧何仍有约定,便对李林道:“我与萧何仍有私约,且有胶东旧部欲托于他,千二百骑属可否由我安置。”

    李林也起了好奇之心,问道:“萧何?倒是个好名字,你打算作何安置?”

    萧起也不欲与其隐瞒,便道:“这厮原名韩信,于边境事宜途中戏弄与我,说其名萧何,我便允了其名,但着其拿刘贼所属萧何之人头来换。此番蒙、王二位将军已有覆灭陈、吴二贼之功,我料上将军定有剑指刘贼之意,便欲着其追随,正好履约与我,当然我旧部闲散之人也欲尽数托之于他。”

    李林听闻便也无所谓,便道:“便随你心意。”

    随后李林问道:“后事已毕,何时启程?”

    萧起回复道:“明日一早,大人保重。”

    李林烦闷的嗯了一声,便着萧起回府休息。

    次日清晨,萧起收拾完毕准备启程,刚出门便见李林马车已在府外,萧何随侍在侧。

    萧起心说正好,不然还得跑一趟校场,便先行与李林摇摇至礼道:“大人请稍待。”

    随后取鞍侧马朔掷于萧何道:“此物随我多年,当下携之不便,便借之于你,斩彼萧何之人头来还。”

    萧何伸手操之在手,将之兵刃若人之妻妾手足,自知萧起赠朔情谊之重,内心暗道,那口服之事便就此作罢,随后难得肃然持朔朝萧起躬身致礼道:“定不负军侯所望。”

    萧何坦然受之,便与其道:“今日我先行一步,随后你率部至胶东,我自有安排与你。”

    萧何应喏。

    随后萧起牵马走到马车跟前再与李林见礼,李林闻声下车便伸手指向萧起马鞍另一侧悬挂的九尺长枪道:“此物往后使之不便,一并留下吧。”

    萧起听闻未作迟疑,便将自项羽方天画戟改制的长枪双手奉与李林道:“辽东苦寒,大人保重,我等日后两都再见!”

    李林接过长枪交于车夫暂持,随后转身至车内拖出一大号锦盒,打开后从其中取出一把外形粗狂的长刀,浑身黑褐之色,刀身厚重狭长,约莫四指宽三尺长,刀柄竟也约莫一尺半,随后递交于萧起道:“刀名白虎牙,此刀不详,好生使唤。”

    萧起双手接过,二人之间也无需虚言,便直接握刀抱拳道:“大人保重。”

    李林拍了拍萧起肩膀,叹声道:“保重,莫忘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