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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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闲宁

    49年的春天刚至,崇峰回到延安与我重逢。彼时,近乎一半的祖国疆域得到解放,十数年战争动荡后,人民迎来和平安稳的日子。

    崇峰回来后,仿佛急于洗去满身疲惫,在窑洞的炕上沉沉睡了三日。

    第三日的下午,我从小英处回来,发现他正蹲坐在门槛上吸烟,脚下已是四五个烟头。

    我弹了弹身上的灰尘,问他,“吃过饭了么?”

    他点头笑道,“灶台上的鸡蛋焖子和豆沙包很香,我吃了不少,你这做面食的手艺越来越好啦!”

    “小英教给我的,就是那个负责照顾我生活的女干事。我刚才就是去看望她,她怀孕了!”

    “哦,听你在来信里提起过,英国人是她的爱人那个吧?”

    “对,也是因为他们的结合,萝拉失恋回到法国,我前几天还接到萝拉的来信,她的家乡在法国南部,一个叫作里昂的地方,那里长满薰衣草,萝拉准备在家门前开一家小小的花圃。”

    “真不错呀!我回来一看,这小院子也被你打理得很好,银杏树、李子树,到了夏天咱们还能吃这鲜果。那一片还有个小小的葡萄架,可以乘凉。这菜园子里都种的是什么?”说着,崇峰走到小菜园旁,指着覆盖塑料布的土壤问道。

    “第一垄和第二垄是黄瓜,三、四垄是柿子、辣椒,最后几排是白菜和大葱。这边土地肥沃,井水清甜,长出的瓜果也是脆嫩爽口。等到了夏天,你就知道这菜园子的好处啦!”

    彼时正值黄昏日落,天空正呈现出一天时节里最为瑰丽的景象。我一时兴起,拉着崇峰的手往水塘边走去,崇峰都来不及穿好鞋子,只得提拉着鞋子与我前往。

    水塘边的青草已经冒尖,正是芮草柔柔,汐水如嫣。我二人倚靠在一颗巨大的柳树旁,捕捉着日落时分的最后一片恢弘。

    那日头正落在水塘与天空交界之处,一半仍在空中,呈现出的火红的色彩极暖,另一半已经深入一抹碧绿静谧之中,呈现出姹紫嫣红的面孔,极尽柔美婉转,就连想象力最为丰富的画师也难以描摹出这自然万物赋予的神奇精致。

    崇峰执着我的手,靠坐在树下,感慨道,“因着战争,我走南闯北多年,却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落日。”

    我笑笑,“哪里是落日不同,是你从未有如此闲逸的心境,坐下来欣赏落日吧?”

    崇峰低头笑笑,“知秋,在上海的难民营,在你我第一次重逢的时候,在东北那极致严寒里,我从未敢想过,我们俩还能有今日,”他摩挲着我的手掌,那上边正生出细细的茧子,“我们俩都变了,却又都未变。”

    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谢谢你,给了我这片宁静,我也从未奢望过,能与你一起赏景、赏春、赏落日,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便是老天对我的怜爱。”

    我将下巴轻轻点在崇峰的肩膀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我,我的眼里也只有他,他的大手微微抚过我前额的头发,真挚地说道,“前半生你我辗转流离,后半生余下的日子,我一定不负你!”

    崇峰的假期只有五日,五日后便要去学校受训。其后的几天里,我们日日漫步这夕阳下,汲取着大自然带给我们的幸福祥和。

    我做了几样面食和小菜封在玻璃瓶里,预备给他带去学校。

    有这水塘里打上来的小银鱼制成的咸鱼干儿,有香喷喷的糟油拌的豆芽,茴香籽腌制的酸黄瓜,并山上采摘的时新菌菇炒制的酱料。

    我用小巧的剪刀剪着花馍,正在一对金鱼的脊背上剪出鱼鳍,又在小兔的头上剪出一双耳朵。崇峰见状,双手托起它们摆在掌心,打量着,眼睛都笑弯了,“还真像!你这巧手什么都做得。”

    “这算什么?你没看见杏花嫂子的巧手,小馄饨包的个顶个地好看,去年七巧节,送给我的巧果有各种花样儿,牡丹的、芙蓉的、菊花的,又好看又好吃!改天带你去尝尝她包的小馄饨。”

    “杏花嫂子后来找到他的男人了么?”

    “没有,”我摇头叹气,“她在去年冬天改嫁了。”

    “嫁的可好?”

    “那男人是隔壁开药铺的,家境也算殷实,对她不错。”

    “她如何想通了?”崇峰还记得我在信里对他讲的,杏花嫂子原想一直为她男人守着。

    “原是守着的,一日,她的娃儿生病,高热惊厥,很险,亏得这个药铺男人拿药及时给孩子灌下去,救了娃儿一命。孩子也认了男人做干爹,两家走动多起来,男人的妻子死后,多年未曾婚娶,便与杏花嫂子渐渐走到一处。”

    “药铺,多年未曾婚娶?那人姓什么?”闻言,崇峰急切问道。

    “药铺叫‘梁家药铺’,老板应该姓梁吧。”

    “是老梁?!”

    见我不明就里,崇峰解释道,“老梁,就是丛瑛的舅哥,丛瑛去世的时候我们一起料理了后事,他说要来西南安家,没想到正是来延安,竟在延安大街开起了药铺。”

    “原来如此,我说这人怎么仿佛在哪见过。是不是在钟琳家的别墅,便是他救治过你的枪伤?”

    崇峰点点头,“正是这位老哥。也是他一直劝我放下执念,不管是对你的牵挂,还是对丛瑛被害的仇恨,他一直劝我放下。一个兽医,不但能瞧病,还懂得治疗人心。如今竟也成家了,真好!”赞叹过后,崇峰微讪道,“知秋,有件事情,我一直未敢对你讲。”

    我见他神色忽然变得凝重,便知不是好事情,放下手中的活计,示意他讲。

    崇峰点了支香烟,烟雾缭绕里,他对我讲了他与祁蒙的军队是如何作战的,与闫汝诚是如何遇上的,闫汝诚又是如何死的。因着保密规定,涉及战事的细节他都草草带过,而是着重讲了他与闫汝诚谈话的情形到闫先生服毒自尽的过程。

    我听后,沉默很久。

    崇峰小心地道歉,“知秋,我知那闫先生一家算是你的恩人,可我,在当时必须那么做。我对不起你。”

    我接过他的话头,“那不怪你,崇峰,谁也不知道闫先生身上藏着毒药。且你是旅长,几千号的兵都听你指挥,如若徇私,如何服众?”

    “我后来请示了陈岳,在检查了那封写给钟琳的信的确没有问题后,将信件派人捎去香港。希望钟琳看到,知道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会得到些许安慰。”

    钟琳,我已三年未见,最后一次见面仍是在南京。

    此时,她失去了相伴多年的丈夫,爱人,他们曾经举案齐眉,曾经伉俪情深,不知她得知闫先生去世的消息,是否能挺得住。不知还要几个三年,我们姐妹才能再见面。

    犹记得我到广州的第一年,她相劝我同骆文杰走到一起,我们携手在教堂边散步谈心,此刻竟成了我们最珍贵的回忆。

    战争渐渐平息,我身边的朋友却一个个离我而去,各自有各自的道路。只希望他们都能各得其所,不负韶华。

    我看着崇峰仰望斜阳的背影,暗自欣慰,辗转数年,还好,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