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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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知秋的春天

    周远护送我回沈阳城后,便折返回四平。通过萝拉的通讯联络,沈阳联络站人员接管了我的安全。

    我和崇峰在沈阳城只有一处住所,房屋被紧急处理掉。我们的行李不多,崇峰多年军人的习惯,更是身无长物。我的半副身家是一整柜子的书籍,此时已无法带走,选了几本钟爱的,其余都打折变卖给常去光顾的书店老板。

    几处银行的存款,不多,都被我取了出来,兑换成黄金,现在银钱一天一个价,叫人提心吊胆。

    联络站的小黄,人很机警,一直陪在我身边,帮着忙前忙后。

    他总说,东北马上要打仗了,他们会尽快送我进关,去延安。

    我说,东北不是一直在打仗,从我随崇峰来那日起,这战事就没停过。

    他说,那不一样,这一场是事关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半月后,我们通过沈阳城的机要交通渠道,被转运到关内,萝拉和她的一个英国朋友也与我们同行。此时除东北,关内的华北、华南都在打仗,我们绕路走东南沿海一带,经江西进内陆。为了避开交火,辗转了四五个省份,月余才到达延安。

    这一路上虽小心谨慎,却也不乏惊险,有时是我们防范过度,闹出不少笑话,也有真的危险。除我之外,他们三人皆配了手枪,且每个人的枪管里都发出过子弹。

    我从未感到死亡距离我这么近,而身边与我紧紧相识数月的人竟在保护我,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竟可不顾自己的生死。这种信念和使命感,绝不是上级交给任务,去完成这么简单。背后定然蕴含着巨大的蓬勃的力量支撑他们。

    护送我的小黄,每天三餐就是馒头就咸菜,萝拉的英国朋友的午餐标配是压缩饼干加气泡水。即使是这样,他们每天都在读《共产党宣言》。

    我翻着褶皱发黄的书页,“这书我从前帮萝拉翻译过,也试着去理解,但是没有你们这群人在我眼前晃,我是真不敢想,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群人,没有面包,只为理想而奋斗。”

    小黄露出洁白的牙齿憨笑,牙齿的洁白同他黝黑粗糙的皮肤格格不入,“我在北师范读书时,我的导师告诉我,任何一种主义都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但是无论多么科学的理论,都需要去实践,去验证。最开始,我也不信。当一个个前辈,在我面前倒下,我才明白,我们的国家病了,而这种病是恶疾,只有用鲜血去祭奠才能拯救。”

    萝拉揶揄道,“都说东方人神秘固执,你们就是比我们想得多。你看我跟奎恩,”她用勺子敲敲英国人的后脑勺,后者正在用罐头瓶底砸碎压缩饼干,“心到哪,就走到哪,管它呢。你说对吧?”

    奎恩狠命咽下一口饼干渣,“就是,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论出来的,中国人就喜欢坐在那里讲道理,不如揭竿而起。”

    我噗嗤笑出来,这老外成语还精通。

    来到延安后,我被安置在专门为投诚家属修建的一片窑洞里,那里远离延安的闹市区,显得格外宁静。山后是一洼深不见底的碧湖,山对面是望不到头的胡杨林,一切都那么质朴自然,让人静下心来,沉浸在自我孤独而丰满的世界里。

    萝拉和奎恩去本地一所高中报道,学校里开设了几门外语,他们可以施展才华,教书育人。

    小黄歇脚几日后,便返渝,接管当地投诚将领的家属。

    他们安排了三名工作人员,帮我打扫两日窑洞,又帮着置办家里用的家伙事儿,便不怎么上门来打扰我。只每周四晌午来送些米菜,询问生活境况,顺便告诉我崇峰他们军队的消息。

    来到这里后,我的生活变得非常规律,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每天清晨鸡叫便起床,打扫梳洗后,走上十里路来到城里,延安大街的小报亭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买上报纸,走十几步便来到隔壁的馄饨摊子。延安人不爱吃馄饨,这里的面食多为面条、馍馍,我吃不惯玉米磨面做成的食物,便搜寻着小馄饨当早餐。

    馄饨摊儿的老板娘杏花嫂是泉州人,家里男人上战场后边杳无音讯。她惦记男人的生死,又不识字。便日日叫来吃早饭的人念报纸给她听,念一份报,可免一碗馄饨。

    我来了以后,与她聊得投机,便隔三差五念报给她听。却不想占一碗馄饨的便宜,总是趁她不注意,把钱留下。

    久而久之,我们也有了默契。我夹着报纸一出现,她就立即卷起袖口,亲手包上十个鲜肉馄饨,下到翻滚的紫菜汤里煮上。我紧挨着她身边的方桌坐下,轻轻嗓子,开始念报。鼓溜溜的馄饨端上桌来,便搁下报纸开始享受美味。碗里见底了,便抹抹嘴巴继续撑开未念完的报纸。

    我合上报纸后,杏花嫂子永远是那句,“妹子,你说,我还能等到我男人吗?”

    “能吧,”我呢喃,“你别多想,战事紧张,他兴许真没时间写信。”我编造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话。

    “我想过无数次,如果他再也回不来,我该怎么过,想来想去,还不是守着这个摊子过日子。隔壁姜饼摊的朱婶,总要给我说亲,可是我真不想,他哪天回来,没有我,也没有家了。你说是吧?”

    我拍拍杏花嫂子的手背,“是啊,等待就有希望,这个过程是幸福的。”

    傍晚,专门负责我安置工作的小英来了。她给我带来两个好消息,一是崇峰的部队已经被重新整编编入东北第六军,崇峰任36旅旅长,待扫清东北战场后便入关参加华北地区的解放战争。二是,鉴于我从前的教师经历,他们将安排我先到附近小学任教。

    “我们主任说,先让你做做看,不适应咱们再调换。”小英之前在工会里抓妇女工作,热心快肠,帮助我们这些家属安置生活,于她最适合不过。

    我目送她骑着自行车的尘土在晚霞中飘扬,待尘埃落定才转身回屋。在窗前支起一张方桌,把烛台移到桌角,摊开稿纸,用钢笔写起一封信。

    “至延安已十日,今日才整理好一切。听闻你在军中都好,我心甚慰。

    从前是敌人,今天是战友,要不计前嫌地并肩作战,完全相信对方,这是你需要上好的一课。我相信,我的爱人,定能用你宽阔的胸襟、高尚的人格、智慧的头脑渡过这一关。

    从沈阳到延安的路辗转艰辛,但我的心越走越亮,仿佛从黑暗游向光明。

    延安窑洞里的生活,自然、原始,却总能叫我想起曾在难民营相依为命的我们,那最初的相守,是我这十年每当孤独时,点燃火柴的温暖。

    务必珍重自己,为了我,也为了她们。”

    不知崇峰何时何地能够读到这封信,我离开四平时,他尚未在丛瑛牺牲的悲痛与愤怒中走出来。丛瑛是他心里亦师亦友的存在,是他视为灯塔一般的存在,灯塔在黑夜里忽然消失,会不会令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崩塌?我不知道,只希望他为了我,为了妻女,更加坚韧勇敢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