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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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共此时

    崇峰走后,日子又重归平静。闫先生来信说,他已经调任上海经济司,希望钟琳带着孩子们去上海长住,闫家的宅子和仆从人等,钟琳一一遣散,只带了管家夫妇一同前往。他们一家走后,我在南京的日子便更加寂寥,虽常有书信往来,也解不了惦念之情。

    偶然机会,遇到读大学时期的学姐,她说现下在报馆里工作,报馆正缺人手,问我要不要去试试。她知我喜好文学,说如果我愿意去报馆,会尽力帮我同主编引荐。

    那几日,我正好收到崇峰从大连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信上说,他和丛瑛已经到大连港,与政府军其他部队集结,下一步转移到内陆驻扎,具体作战计划,他并未透露。饶是如此,崇峰还非常小心,用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密码写信,其中使用了摩斯码和横向替代关系,是我们两人此前约好的。也因为如此,信件十分短暂,没有更多表达感情的话语,但是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他的关切与想念。

    回信里,我没赘述一言,只是将古人的一首诗写在信里,希望能将我的情意传达给他:

    孤云迢递恋沧州,劝酒梨花对白头。

    南陌送归车骑合,东城怨别管弦愁。

    青油幕里人如玉,黄鹤楼中月并钩。

    君去庾公应借问,驰心千里大江流。

    因来信上的邮寄地址是大连港的中央军联络处,我便犹自将寄信地址如此填写,应该能辗转邮寄到崇峰手中。

    第二日下午,约了报馆的负责人在茶馆里见面,我到时,那人已经饮了半盏茶。我不好意思地致歉,那人道是自己先到了,因着这茶馆里的评弹十分有名,想提前十几分钟来赏赏。

    我笑笑,“战事结束以后,市民们都恢复了往昔的生活,吴主编喜欢评弹?”

    来人便是南京晚报的主编吴松岩,常常在报上看到他的大名,却从未一见,年纪四十岁上下,颀长身材,倒也真是如松如岩。

    “沈小姐对这些也有研究?你知道我们做报业这一行,多是记者、编辑,若是不多涉猎一些兴趣爱好,写出的文章也是贫瘠匮乏。因此,我选人时不光要看他们写的文章,更要看他们有哪些兴趣。”

    “我对评弹了解不多,因着自小受到西学影响,对外国文学感兴趣,以至于爱喝咖啡,吃西餐,听钢琴曲,可能同您的要求有一定差距。”

    “沈小姐不必自谦,文化是没有国界的,这充分说明你是一个有感知天赋的人,能在观察中思考,继而写出好文章。”

    我拿出此前在报上发表的一些新诗给吴先生看,先生看后也赞到,“这个静之的作者,我早有耳闻,她的诗立意很新颖,别有一番情韵,没想到竟是沈小姐本人,这么年轻便有如此才华。真是后生可畏。”

    我谦道,“虽是写过一些诗文,到底对出版业知之甚少,如在报馆就职,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这倒不难,只是现在晚报8版里只有这社会新闻没有责任编辑。这社会新闻采集过程繁琐,须得提前策划,收集消息,流动采访,且要在极短时间内成稿。不知沈小姐能不能承受如此繁重的工作。此前负责社会新闻版的责编亦是因为疲累离职。”吴先生面色为难,想是真的觉得我是个女同志,不太适合如此岗位。

    “不如这样,先生,我因没做过,也不能打包票说自己能胜任,就先给我机会适应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以不付给我薪水。”我表态道。

    吴先生道,“你误会了,沈小姐,我是当真担忧你作为女同志,这份辛苦的差事很多男人都担不起。并没有要减少薪水的意思。”

    “先生,自愿减免薪水不是因为误会,我真是如此想的,哪怕是日后做不下来,我也在报馆学习些东西。您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那好,你就先试试,有什么不懂得问我,问你的学姐陆雪都可以,只是一样,别因为工作累坏身子。”

    我应承了下来。

    自那以后,我开始在报馆工作,负责社会版的新闻采编工作。

    由于晚报是下午四点送到各个报停,因此中午12点便要开机印刷,定稿时间在每天上午的十点,因要留给校核部门进行校对。

    我每日要凌晨四点到报馆,开始采集信息,将各个通讯员带来的稿件进行修改编辑,重要的头条新闻还要自行撰写,每日文字撰写或编辑量达万字。

    上午十点后,报纸定稿,我便开始出外采访,约着重要的采访对象做好第二日重要新闻的储备工作。

    有时新闻发生的匆忙,为保证时效性,甚至要在半个小时内完成千字的新闻稿件,对脑力和体力都是极大考验。

    深入采访对象时,更是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等,有些人有一肚子的故事就是倒不出来,便要循循善诱;有些人约好接受访问,到约定地点又反悔;更有动手砸相机,用武力对抗我们的受访者。

    我现在出门最常见的装束就是一条耐磨的牛仔背带裤,旧衬衣,手提一大只帆布袋,装笔记本、相机和采访资料。脚上的鞋子也是柔软舒适的布鞋,骑着前任责编留下来的自行车。

    回到家里随便对付一口饭,倒头便睡,再没了此前失眠的毛病。

    在回复崇峰的第二封信里,我描述了自己当下的状态,辛苦并充实着。

    好像回到崇峰身边后,我又找到了生活的根,用劳作为它不断注入养分,这种感觉让我获得极大的成就感,比在广州时期政府秘书工作更具创造力,比在大使馆翻译文件更让人觉得踏实,每一篇报道都是经我的手采集撰写,最终刊登在报上被受众阅读,想想他们读完一则新闻后,脸上呈现的或喜或嗔,或与人谈论的认真表情,便觉得我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工作中,吴先生对我极为照顾,因着做社会版新闻的确很辛苦,而我又是初次胜任,在工作方法甚至是行文结构上都有所助益。我的那位学姐在生活上给予我不小帮助,可惜三个月后她便离开报社嫁人去了,从此再没了联系。

    在第二封来信中,崇峰说他们已经抵达锦州,大规模的战役正在紧张准备中。还说了说陈曦母女在美国的境况,大抵是有华人朋友相帮,她们开始慢慢适应了慢节奏的生活,陈曦请了家庭教师学习英文,小叶子也在住宅区附近的教会学校入学,一切都朝着正轨迈进。

    信的末尾,崇峰问我,是否发现自己遗失了一片叶子。我想他大概指的是我曾夹在一本旧书里的那一片枫叶,广州的初秋,在街边,我拾得的那片斑斓,竟叫他悄悄带走了。

    随着国民政府正式迁回南京,南京和延安对质的格局渐渐形成。从前在谈判桌下的较量逐步演变成谈判桌上的针锋相对,甚至是刀兵相向,既是中华大地上两股政权之间的较量,更是两种信仰的激烈碰撞。

    南京城里又开始变得不那么太平,大有白色恐怖时期的意味,大量的进步学生被捕,监狱门前修筑了巍峨的城墙,城墙上扎着尖锐的玻璃。

    我的采访对象从市井摊贩到政客学生,从他们口中听到的不再是从同一个喉舌里发出的声音,我将它们如实记录下来,期待着它们发酵的那一天,我们的社会会变得更好,人们从蒙昧无知变得进步高尚。

    许多从前翻译红色读物时期,我领会不到的理论、信仰,仿佛在长时间积累作用后,渐渐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在与更多进步人士交流沟通的过程中,思想的火花发生碰撞,我们相互影响,相互学习,彼此都有了新的提升。我同萝拉以前的朋友借阅了几本马克思的著作,再次阅读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逐渐明了仁人志士坚信信仰的力量是磅礴的,催动他们高举共产主义旗帜去战斗。

    也许同样信仰的人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想通的气息,吴先生有次突然问我,“知秋,你是粉红色么?”

    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摇头笑笑。

    吴先生抱歉道,“是我唐突了,还以为你也。”

    他没讲完便转身走开,可我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大概他就是红色的,想要吸纳我加入,可我,令他失望了。因为半年之后,我离开报馆,北上去寻崇峰。

    报馆的日子教会我许多技能,其中最令我欣慰的是,它教会我如何对抗孤独,香烟、酒精、安眠药都离我远去,我感激那段时光,它让我找回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