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抵达你无知之地，获得你所未拥有的，你必须先走一条陌生之路。

    ——英国诗人艾略特

    无论是哪个领域的胜利，都不是一有动念就立竿见影、心想事成，大多时候都需要静静蛰伏，等待机会，捕捉机会甚至创造机会，培养自己在黑暗中发现微光的能力。

    这一过程的秘密，有时就像草尖的一滴露珠，随时处在保持和滴落之间。

    看着卞小倩探出手，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又带着一丝邪气、三分童气，宋握瑜的大脑像被炸开一个裂缝，心中竟然有些惊惧，就像国共两党斗争的白色恐怖时期，自己是进入军统卧底的中共党员，游走在悬崖，不断搜索自己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让人顺藤摸瓜找到把柄，最终暴露无遗。

    难道她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吗？宋握瑜凝视着卞小倩的双眸，心中不断重复自问。

    “快点，我的辞职信！”卞小倩娇嗔着。

    宋握瑜松了一大口气，猛地回过神来，及其配合地从抽屉里翻了一下，然后拍头：“我想起了，我已经撕掉了……”

    卞小倩抿嘴笑了下，抬起白玉般的手，指指表说：“几点了，还不走？今晚吃啥？”

    “你想吃啥？”宋握瑜一副诚恳的表情。

    卞小倩突然脸上泛起红潮，轻声说：“我想吃你！”

    宋握瑜急忙环顾了四周，小心翼翼地说：“可以!”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卞小倩明显感到了宋握瑜紧张感和压力缓解后的如释重负，也在这一瞬间，她下了一个决定，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在掩饰隐藏着什么！

    两人共进晚餐后，今天回的是卞小倩的家，一套90多平米的房子，有着那个她经常坐着晒太阳的飘窗，整个屋子刚柔并济的极简风，纯净的色调，清奇的家具，格局清冽，有些柠檬的淡香，传递着安稳的气息和平静的能量，在不可名状的巧妙组合中，让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一番你情我愿、此来彼往的云雨后，两人合被而眠。

    半夜，宋握瑜被一阵雷声惊醒，微睁双眼，在淅沥沥雨声和间断闪电中，反手一伸，触到了卞小倩的身躯，温暖但又仿佛不那么真实，宋握瑜在被窝里轻轻地，慢慢地，伸了一个懒腰，双臂环抱着卞小倩，听着她忽浅忽深的呼吸声，又一次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握瑜又一次醒来，浑身淋漓大汗，这一次是被噩梦惊醒，梦里自己赤脚站在一颗枯树上，四周是肆意奔腾的狂涛骇浪。

    他缓缓地将有些发麻的手臂从卞小倩颈部下抽了出来，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调了温度，任凭滚烫的热水从头顶冲淋到脚后跟

    之后，他陷入了浴室沉思……

    大学时光，宋握瑜经常这样，买上一张两元的澡堂票，在喷头的滚烫热水下冲淋一个多小时。

    大学只经历过一次，但是高考了两次。在母亲去世后，他没有去读稳上的财大，而是选择了复读，第一志愿是临床医学。

    历经过大变大难的人，就是逻辑有些奇怪，厌恶一样东西，反而想要去深究这个东西。在复读的一年，除了黑白灰三色，没有其他的没有任何色彩。宋握瑜作为复读生进入到高三第11班，一个优秀的班级，但在这个班上，复读生被教数学的班主任叫做“回收生”。

    于是他在羞耻中奋进，直到有一天，他的数学成绩149分，考到了全班第一名。至此以后，班主任再也不提“回收生”三个字了。

    之后他顺利地读了全国闻名的重点医科大学。

    十多年前，大学还是象牙塔，象牙塔里住的还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子只见过雾，不知道霾。

    有一种爱情名叫初恋，恋爱一年可以不发生男女关系，发生关系后还会继续恋爱。

    有一种手机是诺基亚，好点的配置才可以拍照，话费充值要买卡刮涂层输密码。

    学生公寓罕有空调，自行车没有共享，买衣服没有网购。

    冬天一元钱可以在澡堂洗两个小时，洗澡时还可以洗一桶衣裤，晾的衣服掉下楼有热心人会送上来。

    毕业季有一种地摊叫跳蚤市场，市场上买得最多是既往的试卷，卖得最贵的是精装版的世界名著。

    考试作弊最高明的是用铅笔提前写在桌上，最倒霉的是发试卷前考官让前后排对调，对调后最惨的是不认识桌上潦草的铅字。

    而最时尚的是有自己的博客，最奢侈的事情是打出租车，最暴力的是为了占座学习男女打架，最温暖的是收到邮寄来的生日贺卡。

    校园里，宋握瑜遇到了同班同学龙霄汉，龙霄汉是当地城市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家庭殷实，巧的是和宋握瑜分到一个宿舍，居然还是上下床。直到现在，宋握瑜还清楚地记得，在学系统解剖学时，示教室的不锈钢桌板上摆着一具散发着浓郁福尔马林气味的男性尸体，龙霄汉在一旁轻声说：“这个未成年人是被人捅死的！”宋握瑜吓了一跳，忙问为什么。龙霄汉从发育和骨骼推断了年龄后，又指着从后腰部到髂前上棘的一个贯通伤进行演示，宋握瑜不由得被他细致的观察力所折服。当天，龙霄汉还偷了一个肾脏，带回宿舍，和宋握瑜一起研究里面肾盂肾盏的组织形态。

    滴答滴答的每一秒无法挽留，宋握瑜在在校园中度过了美好与痛苦，美好的是青春的张扬和憧憬，痛苦的是内心的和迷惘，而与龙霄汉的关系也愈加坚实亲密。

    一般来说，人的一生至少都有两个家，一个从小长大的家，这个家有父母，或许亲兄弟姐妹，而第二个则是成年以后，脱离父母，自己结婚组建的家，还有的人，离了婚，组建了第三个第四个家。当然，也有不离的。

    第一个家就是原生家庭，一个人和他的原生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有可能影响他的一生，成年后的价值取向、是非判断标准，乃至各种心理问题，与原生家庭强相关。

    母亲离世以及弥留期间的身心痛苦，以及这个痛苦带来的指向性怨恨，就像考试中的完形填空一样，没有填充，在生命中形成了巨大的空缺，而这个空缺，在去龙霄汉家里玩的时候，开始了填写。

    那是一个冬至节，龙霄汉邀请宋握瑜去家里喝羊肉汤，在客厅里见到了龙家的全家福，后排右二的一个中年妇女非常面熟，想了半天没有想起，一问，龙霄汉说：“这是我小姨，在肿瘤医院工作，今晚也要来吃饭。”

    突然间，宋握瑜的大脑里山崩地裂，他想起来了，这个女人，他绝不该忘记，她就是自己母亲的主管医生，就是那个在母亲治疗期间冷漠无情的人，换一个医生，母亲不会走得那么快，那么突然，那么让人不可接受！

    因为那一幕，他亲眼看见母亲将一叠钞票塞进了一个信封，偷偷地跑到这个女人的办公室塞给了她，而这个披着天使白色外衣的女人，尽管面容慈祥，想不到居然竟是魔鬼的心肠，攫取与职业道德不相符的灰色收入，面对那个噙满伤痛的罪恶信封，她竟非常从容的接过，快速地放到了抽屉里。当血气方刚的宋握瑜冲进去质问时，两人猛然抬头，都惊慌失措，这女医生的面容非常尴尬，母亲急忙将他飞快地拉出了办公室，喘着气说到：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儿别管，别问！”

    一脸苍白的宋握瑜，不得不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龙家，他没有心情更没有理由与仇人在一个饭桌上谈笑风生，这样会泯灭了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自己的母亲，此刻的母亲，可能在天堂，也可能在地狱。

    陷入枝枝蔓蔓沉思中的宋握瑜，无意间睁开了眼，透过从头部溅开的水珠和腾腾热气，惊叫了起来！

    卞小倩正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