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罚的威慑力不在于其严酷性，而在于其不可避免性。

    ——意大利贝卡里亚

    当自己的头被踢了，如果没有晕过去，一般第一反应是看下是谁干的，弄清发生了什么。而宋握瑜，却是下意识地快速紧缩身体，用手腿护住头面下身等重要部位。

    这，曾经的经验使然，正如发生过的决定了目前和今后的状态。

    等了几秒钟，以为还会有连续攻击，然而只听到一阵孩童的咯咯笑声，以及一名女性的呵斥声。

    他放松身体，睁开眼睛，看到一位面容姣好的青年女子，满脸通红，尴尬地弯着腰，充满歉意地看着自己。她身旁有个4岁左右的男童，眉清目秀，但右眼角却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约莫指甲盖大小，从眼角延伸到眼睑。这孩子从手里拿着一个彩色皮球，正顽皮地笑着，口水都笑出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头晕不晕？能坐起来吗……”女子不迭地询问。

    宋握瑜缓了口气，慢慢坐起来。女子看到似乎无大碍，急忙解释孩子刚刚踢皮球，球滚到宋握瑜头边，孩子奔跑过来，猛地一脚，却踢到了头。

    “快向叔叔道歉！”女子将男童拽了过来。

    “叔叔对不起！”孩子奶声奶气的清脆之音。

    宋握瑜苦笑了一下，站了起来，他自己没有孩子，却挺喜欢孩子，理由很简单，因为孩子像一张张白纸，而不像大人般，似一张张报纸。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笑着说到：“没关系啦，以后小心点哟。”

    “我们还是去医院检查下吧，太不好意思了，您开车了吗，我车就在公园门口。”女子诚恳询问。

    宋握瑜一边弯腰从从草地上捡起手机，一边说道：“小事情，孩子的脚能有多重？没事，不用去医院了。”

    他转过头，看着女子，这时才发现她面容特别精致，颇有气质，妆容适宜，尤其是双眼明亮纯净，左边眼眉间有一点淡淡的痣，宛如白璧微瑕，尤显真实。面对这样的女子的真诚道歉，只要不是原则问题，谁也不会太为难她。

    “我叫小李，留个电话吧，如果您有什么不舒服，请一定联系我！非常抱歉。”

    宋握瑜在对方一再坚持下，互留了电话。女子牵着孩子微鞠了躬，母子两转身离去。

    经历过这个小插曲，宋握瑜猛然想起还要回公司处理刚才电话里说的事，但他依然以散步的节奏走出公园，来到停车场，抬头环顾了四周，没有发现刚才的那个“小李”母子。

    或者，当然，人不能以自己看到的来判断，两人也可能是，姑侄，姐弟……

    回到公司，卞小倩看到宋握瑜后，立马意味深长地向后撇了撇嘴，说：“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秦总一直陪着他。”

    宋握瑜走到卞小倩面前，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又叹了口气，很随意地说“今天的香水，很好闻哦......”，旋即走进了接待室。

    卞小倩脸上泛起一丝微红，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喜悦的光，但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便黯淡了下去，恰如暗夜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光亮，闻到了磷香，待燃尽后复归黑暗，而磷香味却淡淡而持久。

    透过玻璃门，宋握瑜看见副总秦雪峰强挤笑容，在与白主管说着什么。当迈进接待室的一刹那，他大笑起来：“白总，晚到了，我悔过，我悔过。”

    待客高一级，尽管只是个主管，但“白总”的称呼让对方很好受。秦雪峰和白主管立即站了起来，秦雪峰渗透出万般无奈，而白主管并没有纠正宋握瑜的“误会”，眨了眨自己那双睁开和闭着都差不多大的眼睛，努力表现出自己本没有的素质，主动握了宋握瑜的手，说到“等了好久，我茶都喝了三杯，水果吃了一盘，您好忙。”

    白主管尽管之前气势汹汹，但在宋握瑜面前也得谨慎措辞，毕竟求财不求气，且他也深刻地知道，这位尽管也是副总，却是真正操盘的人，知道他像一把刀，有着须臾间快速杀伐的锋锐。“宋总，我也是没办法，今天有好几位顾客说你们供应的肉有异味，我们按规定48小时留样了，等待食药监局的检验。”

    宋握瑜知道，“胜天”虽然规模不大，但签约有严控质量的粮蔬肉类基地，供应的菜米肉蛋原则上不会有问题，这个事的真伪无法辨别，也没有必要去辨别，仅仅是对方的谈判筹码而已。

    于是，他努力挤出一丝“惶恐”，惊讶地说：“啊……应该不会啊，肯定是哪个环节没处理好。我马上让他们去调查，给您一个答复，并且对这几位顾客糟糕的就餐体验表示道歉，向他们每人提供500元的精神赔偿，同时考虑到对天香引的品牌美誉的影响，再给你们补偿5000元，凑个数8000元，一会儿叫人给您现金，烦劳代为致歉，如何?”

    白主管一听，笑了起来，整个面部皱得像隔夜包子的褶，激动地说“这样处理很好，很好。”

    “这样，饭点也快到了，今晚有个小局，邀请您一起吃个便饭，如何?”

    白主管连忙起身，面朝沙发对面的落地镜正衣冠，才发现自己裤链未拉，尽管卞小倩还在场，居然当众毫无避讳地马上提了起来。

    白主管俗，宋握瑜也无法免俗。

    原生家庭，即未成年前与父母形成的家庭，对个体人格的影响是无比深刻而浓重的。

    宋握瑜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是一名武警，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

    握瑜，寓意怀瑾握瑜，品格高远，“怀瑾”已有位名人用了，因此得“握瑜”。记得那一年长江爆发了全流域性的特大洪水，水位不断突破历史新高，宋握瑜所在的城市遭遇到肆虐，在八次洪峰和风浪的冲击下，大小堤坝险情不断。这一年，父亲因参加抗洪抢险牺牲。

    父亲去世后，宋握瑜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没有再婚，忍受着悲伤，脸上却永远挂着笑脸，不止一次地对宋握瑜说：“乐观的人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悲观的人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看着儿子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母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孩子心重，自己也不是孩子的拯救者，只能算陪伴者。

    而这个世上，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时间，以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方式，突然离你而去。

    18岁那年，宋握瑜高考，上午在学校填报了重点本科财大的专业志愿——工商管理。中午，到医院看望罹患乳腺癌伴骨转移的母亲，却得到母亲在上午十时左右去世的噩耗。

    他没有眼泪，只是头脑麻木，走过医生办公室，怒视着那位母亲的主管医生，马医生，种种怨气积聚在心里。

    窗台上，有着一盆宋握瑜半年前，在花鸟市场费了好大劲买来的盆栽鸟不宿，目的是为了母亲能天天看到这种叶子边缘带尖角的植物，希望坚强地抵御病魔侵蚀，捍卫生命的最后防线。

    这天居然是母亲离去的日子，这天也竟然也是自己的生日。

    仿佛是上天的嘲弄，那天鸟不宿的茎秆顶端吐出一簇碧绿的叶子，叶丛中开着一朵小花，小花有几片花瓣，殷红如血.....这注定了宋握瑜未来每一年的生日里，如影相随地带着忌日的痛楚。

    当天，他买了一包廉价的中南海香烟，没有间断地全部抽完。那是他第一次抽烟，恶心、头晕让他无比难受，这一次无意的厌恶疗法，也让自己一生远离了香烟。

    在医院里经历的时光，给宋握瑜人格基调灌注了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但他却逐渐喜欢上这种看起来很不起眼，却暗藏杀机的植物。后来，每每遇到一时无法解开的难题时，他总是花很多时间来观察它。

    因为观察，仿佛心学大师王阳明的格物致知，发现鸟不宿在春天不能招蜂引蝶，酷暑无法展荫挡阳，金秋不能结果坠枝，却在冬天，也唯有冬天，当万物萧条，花草萎残之时，它却吐出一团红，带来充满温暖的红晕。

    只是，浑身有刺，没有谁能靠近，它拒绝所有植物和动物。

    之后，亲人只有远在老家农村鳏居的爷爷和外省小镇的姥姥姥爷。之后的大学生活和步入社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坚持绝不会退让，但有些也只能以退为进，而以小退得大进，就像今天。

    尽管8000元纯利润对“胜天”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但是可以避免落入小鬼难缠的恶性循环，而且今晚的饭局上还得再加深下“感情”。

    每个饭局都有一个主题，或友谊，或生意，或求婚，或分手，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白主管的列席，权当是下雨天自己开车时，车轮沾甩到车身上的泥斑。

    今天的主题是，卞小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