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差
繁体版

第一章 万恶之人

    秦,其字本形为举杵舂粟,作去麸之意,引申为去表存真。后世多做地名和朝代等,本意则渐不为人知。地府第一殿,职名秦广王,执掌业镜,所司职事便是广查虚实,去表存真,查勘善恶,既考行迹,复辨其心。

    酆都城内,幽幽冥冥,既无日月,亦无晨昏。陈沫也不知自己在鬼驿住了多久,时间在这阴间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好似很久,又好似片刻。在鬼驿暂住待审之人擅自离开乃是阴司大忌,刚子离开时和驿内阴差也是反复交代叮嘱,陈沫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好在鬼驿内是不受限制的,加上心中忐忑,陈沫便只好在窗口四处张望,时间久了,也看出来些门道,街上鬼火颜色时时变化,由绿转紫、再由紫转绿,来回往复,后与阴差打听,方知道这地府中的鬼火颜色每转一轮即为一日,半日偏紫、半日偏绿。

    过了几日,鬼火正是半紫半绿之时,阴差告知陈沫到驿门内等待,稍后便会有查察司来使带其过审。陈沫到时,发现已有不少人,而后又来了些。又不大一会儿,几名阴差进到鬼驿交接,其中领头之人持着一本簿册将所有等待之人逐一验明后,带着这些人悠悠荡荡的出了鬼驿,又转上大路,直奔一处宫殿而来。

    殿前已是满满当当,只在边角留有一小片空地,押队阴差将陈沫等人驱至此处,严令排好队列,等待唱名。

    陈沫远观,那大殿重檐歇山,飞檐斗拱,极为庄严。重檐之间,悬着竖匾,黑底金字自上而下写着“秦广王殿”。门口阴差见人齐了后便依簿册唱名,被喊到名字的,由两名阴差引进殿去,间隔长短不一,许久之后,陈沫发现除了偶有阴差出入之外,被唱名的这些人是只进不出,满满的广场渐渐稀疏起来。待鬼火正是极绿之时,广场已只剩下陈沫这一波人,不多时,就见这一波人中也开始被唱名押进了。

    进了十几人后,陈沫发现自己这一波人被唱名的间隔明显比之前的那些人要长很多,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被放在最后的原因。人的心思便是这样,时间久了、见的多了,就更容易胡乱琢磨。在陈沫的胡思乱想之际,待审之人越来越少,直至只剩陈沫自己,这让陈沫更加不安。

    陈沫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听得台阶上的阴差唱到自己的名字,随后便有两名阴差押着陈沫登上殿阶,进往殿去。殿内正中八根大柱夹着宝台,台心立有须弥宝座,秦广王头戴方冠,身着衮服端坐,一手搭膝,另手持一翠绿色笏板横于其上。宝台之下两两对着四条书案,案后各有一名判官持卷而坐,想起鬼驿中人所说,靠近宝座对坐的是查察司陆判官和阴律司崔判官,其下的是赏善司魏判官和罚恶司钟判官。

    只听押自己进来那阴差中的一人大声向上禀道:“待审亡魂陈沫押到,验明正身无误!”

    陆判官抬头看了陈沫一眼,然后拿起手中簿册说道:“陈沫,阳寿七十五,亡时三十六,枉死,生前行小善七十三,做小恶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五”

    陈沫听的心里嘎嘣一声,头上一阵迷糊,心中乱转,实在想不起自己这一万多的恶事是什么什么时候做下的。

    陆判官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其虽已枉死,且剩阳寿颇多,当移送卞城王处,发遣枉死城。但其恶孽亦是极多,又当地狱流转服刑。此间既是两可,又是两难,祈大王裁决。”

    秦广王看了看陈沫,缓缓对陈沫道:“你自当如何?”

    陈沫一看申辩的机会来了,忙向秦广王鞠了一躬,双手抱拳,开始抱屈:“大王,我这实在不知自己犯了这么多的恶事儿啊!我这人自小就老实,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再说,我这些年过的憋憋屈屈,就算有那个胆,我也没那个本事呀!”

    秦广王淡淡说:“孽镜台。”

    押着陈沫进殿的两名阴差立即上前,带着陈沫向右殿而去。

    右殿正中是一座三米多的高台,下大上小,台上刻着“孽镜台前无好人”七字,台顶擎着一人大小的椭圆石壁,就是传说中的“业镜”了。当陈沫对着业镜刚一站定,石壁上闪出似有似无、一闪而逝的乳白色光华。陈沫心中立时浮起一段段过往,若有所悟。阴差又押着陈沫回到正殿原本的位置站定。

    陈沫渐渐缓过神来,向秦广王深深一躬,叠手施礼,缓缓开口道:“蒋王爷,在下明白了,少时懵懂不须提,这些年工作之时确确实实做了很多恶事,这其间尽管多是受人驱使或生活所迫,心中也偶有不忍,但做过便是做过,善心恶行具是念迹不念心,忏悔若是有用,世上便再无恶人了!我认罪,追悔往事也没什么用处,若可赎罪,甘受地府判罚,以消罪愆。”说罢又施一礼,静立等待判罚。

    秦广王深深看了陈沫一眼,道:“当如何?”

    陈沫略想了想,自嘲的笑了笑,而后回禀道:“禀大王,我是个愚人,性情也独,不想被别人亏欠,也不想亏欠别人,做过的事就要负责任,我愿去地狱受刑,虽然相比之下枉死城不用遭罪,但是我更想要无罪无业,一身轻松,甭管地狱的刑罚多么严酷,我都认了!”

    秦广王看向宝台下的判官,道:“议。”

    罚恶司的钟判官扫了眼桌上簿册,又抓了抓颌下虬髯,开口若洪钟之声,言道:“具是小恶,本应现世报,然其枉死,现若发遣各殿地狱流转受刑却又畸重,有违幽冥地府之公允,却也难办。”

    赏善司魏判官随即说:“钟判所言甚是,其善亦具为小善,算来亦是只添现世几分平安罢了。”

    ……

    四大判官正在商议间,忽然阴律司崔判官书案上一闪,崔判官低头看了一眼,出言道:“这陈沫还真麻烦,生死簿闪烁,观之又见这陈沫的尸身不知何故,被人用法力温养复苏。”陆、魏、钟三判闻言具是一愣,齐齐看向崔判官,崔判官点了点头,四人复又齐齐看向宝座。

    秦广王见此,举起手中笏板,眼睛看向远方,口中默念,只见口动,却不闻其声,若与人商讨状。

    片刻之后,秦广王放下笏板,看着陈沫,布下判词:“陈沫,你本枉死,然致死你者极力挽救,施法救活你之尸身,许大愿祝祷祈你还阳,经东岳大帝上禀阴天子,现已准奏,着本殿酌情发落。既如此,本欲准你还阳,然又恐你泄密这阴司见闻。”

    陈沫在地狱门前转了一遭,得知又能复生,心头大喜,急忙说道:“弄点儿孟婆汤喝了不就可以了!”

    陆判官笑了笑,接话答道:“孟婆汤一口下去,前尘往事具化虚无,那是投胎,与还阳可不同,你有甚功德值当孟婆汤,想的甚美!”

    这时崔判官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向秦广王一揖,谏说:“蒋王,阴天子既着落陈沫还阳,而我等又不便消除其阴司记忆,他之尸身既已得法力温养,还阳之后亦将有法力运导,远异常人。可着他做个阳世阴差,既可辅阴司办案,又可由我地府规矩约束着他。”

    陆、魏、钟三判一听,也都觉得是个办法,遂也起身附议。

    秦广王微点了点头,言:“可。”又看向陈沫道:“愿否?”

    陈沫哪还能不愿意,别管这阳世阴差是干什么的,反正暂时是不用下地狱了。

    秦广王又举起笏板默念几句,放下笏板后继续判道:“既愿,准你还阳。且已禀阴天子,着你入阴司当差,隶阴律司。”顿了顿又看向四大判官说道:“还阳、办差、赏罚一应诸事,各司依职办理。”

    陆、崔、魏、钟四判同是一揖,口称遵令。

    而后陆判官又禀称今日待审之事已毕,秦广王身形在宝座上渐隐而去。

    崔判官行到陈沫面前,抬手在陈沫面上一挥,陈沫立感一阵恍惚,再睁眼时便是一片雪白。

    陈沫缓了缓,看清这雪白的一片是被日光灯照着的石膏棚顶,自己身上套着的还是死前所穿那套睡衣,衣领和衣襟上有干巴巴的血迹,但床单上反而很干净。瞬间有些怀疑人生,疑惑这几日的经历莫非就是一个梦。此刻日光灯竟忽闪了起来,而后光线开始逐渐变弱,及至又发出绿光,映的整个屋子都成阴森状,把陈沫唬的连忙坐起,四下寻么,正回头之间,一名阴差打扮的人突兀的出现在床尾,吓了陈沫一跳。

    未待陈沫说话,那阴差便开口道:“陈沫,我乃地府阴司还魂崖放生口值曹,名为宋环,奉命送你还阳。现受托将些许事情讲予你,你好生听得。”

    陈沫本要答话,可竟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只得点了点头。

    宋环接着说道:“虽你现已还阳,又任职地府,但过往业力未消,暂不可履职。经四判合议,自你还阳起,遮眼封口三月,此前温养时的残存法力锁于丹田,三月之内善恶赏罚同至,过后业力全消,自有地府来人予你超脱,切不可泄地府中事,谨记、谨记!好自为之,莫要自误。我去也!”

    说罢,伸手至陈沫眼前一抚,陈沫顿觉眼睛昏花,虽不至于看不见,却又都模模糊糊。灯光又变成白色,宋环也不知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