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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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戮力同心休戚与共 目断魂销琇琰终别

    待到云潇竭力赶到承恩公府时,天色早已近黄昏。门前两只石狮子镌刻地极为生动细致,神色端肃,只见黑色金丝楠木匾额赫然映入眼帘,从右到左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鎏金大字‘承恩公邸’。暗红色朱漆大门口守着的俩小厮见到云潇便已心领神会,连忙呼应,又忙引着云潇从东南角处进入。云潇念及要事,低声客气询问身侧的俩小厮,安三是否已经离去。俩小厮连忙称:“不知其姓甚名谁,只道是永宅一掌事的,奉永宅关夫人之命,有要事要和九爷商忖。咱得了九爷嘱托,哪里敢问其他,不过犹记着那人大抵二十上下,瘦削体量,应该就是姑娘所说的人了。”

    云潇闻言心中已然有数了,连忙道谢,在小厮们的迎候下进了承恩公邸前院。刚迈入承恩公邸,便已经瞠目结舌了,只见此处为第一进院,身侧是一体积盘庞大的倒座房,盘踞于府门身侧。遥望对侧,是一垂花门,金琢墨石碾玉旋子彩绘的檐枋下方并细细麻麻的缠枝纹路,最低端两侧的檐柱上仰面莲花木雕和“岁寒三友”的雀替相得益彰,醒神夺目。青灰色石垣上的松鹤延年寓意成祥,极尽繁复靡丽。见此,她本以为根基深厚的纳兰家族世代长居的永宅已然足够庄穆阔绰,可若与此刻映入眼中的承恩公邸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因着傅四爷世袭察哈尔总管之要职和一等承恩公的爵位,得以享用此等荣宠。

    云潇心中便暗自感慨,能称得上“邸”的宅邸果然不同凡响,行动间无不颇受震撼。无空再遐思,在两名小厮的指引下,直直走向紧挨着东南角大门附近一门房,不过数十步,便已经抵达。见傅恒背对于其间,忙低声问安,复又急急拿出紧藏在袖口之中的信笺,极为郑重地递交给了富察傅恒。傅恒接过先并未拆开,见她汗流浃背,又因云潇是叶赫那拉氏的贴身侍女,逢年过节阖府欢庆联结之际,总是能看到其侍奉身侧,与琬琰嬉笑逗乐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心下已然明晰。忙不迭吩咐了身侧的小厮在内室取出一块脸帕,温和地递给了云潇,云潇见状颇为羞怯,不意堂堂朝廷命官,勋臣将门出身的傅九爷,竟然会如此心细如发,对待下人也这般周全,连忙答谢道:“多谢傅九爷。”

    傅恒虽现任武官,但性子温厚,对待下人从不磋磨自不多说,富于春秋却颇为老成,在处理宁琇的事情上,若不是他若无其事般秘而不宣,恐怕此刻永宅未必能这番安然无恙。他是察哈尔总管李荣保最小的儿子,今岁也不过舞象之年,但他的身量却极为魁梧奇伟,远胜过同住一府邸的他的四哥傅文傅四爷。却生的一双星眸俊目,一对剑锋眉也浓密异常,如春山般傲人挺拔,令人望之生畏的同时又不不禁暗自称叹。他引着云潇在一列红樟木门凳上坐下后折开信笺,见其宣纸上只写着十六个大字“勿听母意赐婚彼此,撂牌赐花最为上策”后,嘴角暗藏了一抹浅笑,眼中好似有若明若暗的光彩,略微沉吟后轻轻开口:“姑娘客气了,回去后尽可放心知会你们小姐,我已体会她的心意,叫她尽管放心待选便是。”他浑厚低沉的嗓音本就让人顿感安心,此刻温言良语令云潇也颇为欣喜,忙不迭应允后,在小厮的送别下,慢慢退出了傅第不提。只是,没人看见此刻门房中背手而立的傅恒嘴角讥诮难掩,口中默默:“这妮子,我倒要看看她能翻腾出什么花儿来。”后的朗声大笑。

    这边厢,云潇回到永宅之时已然天色黑沉,进了院,刚跨过垂花门,便被眼前的凄寒诡厄之景吓得差点破了胆。只见,二进院中随处可见白色,东西两侧的月照风满楼和忘忧阁平起平坐,此刻一视同仁般被披衣戴孝,覆盖上了白素的缟布。连其正北方的两座耳房绛紫轩和玉兰小筑也未能幸免,拽布拖麻,好不森寒。惟有最为尊崇宽硕的那一间只道寻常斋无甚装饰,一如往常。云潇不解,刚想迈进月照风满楼之时,丹蓉便出来了,和她打了个照面儿,彼时倒是丹蓉先开了口,嗔笑道:“潇姐儿怎的才回来,我早看到安账房回了庑房歇息,偏你这般惫懒。夫人带着三位小姐往广化寺去超度琇爷,怕是要明日才能回宅。咱们小姐此番只带着素莲和映梅,叫我在宅中等你回信,谁知潇姐儿能误了这诸多时辰,夜不能寐的。”

    云潇闻言面色鄙夷,赧然一笑,连连打趣般追问:“哪里有你说的那般轻巧了,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我的差事自然是办妥了才敢回来的,傅九爷已然允准,只待时机成全了。还有,主子们为何是去广化寺安度?夫人不是早已命安账房找好了东郊那宝地了么,怎地又要去佛寺,我虽念书不多,可却是知道的,运往那边天的遗躯,可都是要烧身焚化的!”丹蓉闻言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旋即笼了云潇进屋。她们所居住的是其主子纳兰琬琰所居的东厢房月照风满楼后身的偏房,体格不大,却一人独立一间,因着是二小姐身侧最为体面的两位大丫鬟,便也算雅致古朴。屋中黑胡桃木嵌云石方桌上正中置放一琉璃罩,罩中动摇不定闪烁的烛晖的红蜡夙兴夜寐,成灰方知泪始干。云潇不知道丹蓉在装神弄鬼什么,但也觉得事态颇为严肃,只得呐呐:“可是......发生了何事?”

    丹蓉拍了拍云潇的脊背,示意安抚,随即俩人自杌凳上手挽手坐下,丹蓉这才开口:“倒不是什么坏事,夫人原本也是想让琇爷入土为安,早日葬入东郊,以示宁和,是二小姐央了半日,求夫人弃了原来的盘算,说什么琇爷生前身陷苦厄,草草下葬如何能安,必得经佛家净化,才可无牵无挂得大解脱。夫人奈不得小姐的软磨硬泡,最终同意了,吩咐过绰云和我照管好大院后,带着三位小姐和一众厮役便急急去了。”云潇颇为惊诧,但也心领神会:“可是蓉姐儿长成的那广化寺?夫人此去想必是故地重游,因着与那常慧主持颇有善缘,想必此番也能更顺遂些。”说罢见丹蓉默认点头,复又望着门外盘旋而上随风舞动的不可忽视的白布,心意慢慢沉入了湖底。

    古老的寺庙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又好似一方蛸足莲华烫金香炉中的隐秘角落,无不彰显出千年古刹的端庄静穆。广化寺大雄宝殿内。只见满地铺满了罗汉松,马尾松以及扁柏,不经意间散发出极为淡泊的清香,长久不散。仰视而上,三尊金光大佛屹立不倒,中间一尊是释迦牟尼佛,左边则是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琉璃光佛,结跏趺坐,左手持钵,表示甘露,右手持药丸,静心神思。右边是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结跏趺坐,双手叠置足上,掌中有一莲台,表示接引众生的意思。这三尊佛合起来叫“横三世佛”。三世佛旁边又各有二位菩萨立像和坐像,在释迦牟尼佛旁的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在药师佛旁的是日光菩萨、月光菩萨;阵列整齐,威严敬重。在阿弥陀佛旁的是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这六位菩萨各是这三位佛的上首弟子。再遥望两侧,大殿两侧多供奉有十八罗汉像。据说,佛涅槃以前,嘱咐了十六位大罗汉,让他们不要涅槃,常住世间为众生培植福德,以示恩惠。

    殿内灯火彻夜长明。在数排烛光熠熠的映射下,暗沉的角落里也可以得以窥见天光。犹见众佛祖脚下匍匐的众生仿佛在窃窃私语,神色紧绷。

    为首的一年长女子与身着茶褐色底衫外罩翡翠绿色长袍的一喇嘛在交谈,由其服色依稀可以辨别出是广化寺的住持常慧。关夫人开口,眼神却瞥向烛光照射的微弱处那金丝楠木质地的硕长灵柩一角:“多谢住持成全,让您繁忙操持了整整一日。此番多亏了您费心周全至此,替我那冤孽的儿了结了俗事,脱了苦海,得以大解脱。可让您如此弹尽竭虑,倒真让妾身过意不去。”言罢从她那金丝缠枝边袖口掏出一串星月菩提递于玉常慧住持手中,那菩提品色极佳,在烛光的影射下可见焱焱幽光。常慧摆手,静思道:“一念净心是道场,胜造恒沙七宝塔,宝塔毕竟碎为尘,一念净心成正觉。听闻夫人博古观今,着作等身,想来必然会明白贫僧的言下之意。心中的崇敬从不在于身外的华物,而在于心意的笃定澄明。”言罢极为恭谨地退还手串给关氏。关夫人与常慧颇有来往,也知晓他素来的高洁品格与坚定心性,便不再推搡,心下有些思索,旋即转身打量了一番后身棺椁处紧紧俯身望着棺椁魔怔了一般的琬琰,不觉暗自叹气,复又转圜了口气,故作喜笑颜开,可眼圈已然饱含热莹莹的泪光:“大师曾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善念为本。您且看我家那混账二女,因为她二哥之死消沉至今,茶饭不思,狂为乱道。几次三番顶撞妾身是轻,就怕有一日,因口无遮掩,犯下无可挽回之大忌。都说心病还得心药来医,但这世上最灵应的丹药便是可以经您之手常常伴随左右得到庇护。若能滋以天地灵气,加之满堂的佛光澄净,便更是救赎了我家这妮子的劣根。您向来乐善好施菩萨心肠,想必不会吝惜,赐福恩泽。她才不过及笄之年,如何生受得起这般苦楚,妾身实在无能无力了,满京师的兰若,也惟有您深达佛理,最通佛心,若是连您也置若罔闻,想必便再无人可以救助于妾身小女,只能由其自生自灭了。”

    说罢神色悲戚,要为常慧跪下的姿态。住持见此,忙不迭伸手扶起来关氏,温言叹息:“夫人这是做什么。贫僧哪里有夫人所言那般高伟,不过是肉身凡胎,机缘巧合下得以佛祖的荫蔽,准许贫僧参悟其间一二真理,从而得以脱离红尘苦海罢了,如何能担得起夫人谬赞。”他面容清瘦俊秀,年岁也不过三十上下,不知是因着常年把素持斋,还是远离了喧闹俗尘的缘故,此刻在陡高烛台的映照下面容竟灿若云霞,独独挺拔的鼻骨被端华的身姿也并未因布衣芒屩而分毫褪色。他望了眼期期艾艾的关思柏,复又看见远处灵柩旁众星捧月般被妹妹和婢仆围绕宽慰的琬琰,语意清冷温吞:“不过既然是夫人爱女的一片虔诚之心,想必佛祖也会为之动容。贫僧又何必非要墨守成规,恪守那无谓的虚妄,定会让其长伴身侧,望其得慧光普照。”说罢郑重其事地收下了关夫人手中那紧攥的菩提手串于袖间,双手合十作感谢状。关夫人已然喜上眉梢,忙也三衅三浴般回了礼,道:“如此,妾身的小女也可心安神泰了。”犹自感恩常慧之际,常慧住持却瞥向角落处只一心一意为棺椁中的宁琇祝祷的琬琰,恭谨含笑地对关氏说道:“只是,贫僧仍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关夫人忙回道:“望住持不吝赐教。”

    常慧摇了摇头笑道:“不敢,不敢。只是贫僧听闻夫人道过您家二女事迹后,又经您嘱托的命格推理之事来看,私心觉得,您的令爱是个极有悟性的。若是来日能结得善缘,必会万福无量。”关夫人闻此,眼眸中微光烁烁,似高台上偶然劈啪作响的莲花白蜡中的悠长芯火,笑意璀璨似银花:“多谢住持金口玉言,是那妮子的无上福泽呢。”常慧不愿插科打诨,也不避讳,虽不愿浇灭关夫人的心中热火,也只得定定道:“若结得善缘,必是福德无限量的。但如若.......结得是孽缘,怕是彼此间命格便如水火不可兼容之势,伤其根本,动摇其灵慧之气。若能寂灭对方保全自身便是万幸,可也是微乎其微之几率。若无法周全自身倒遭反噬,便是与寻常浊骨凡胎的命途相比,怕也是不济。”

    关氏闻言邃然变色,急急望向远处的琬琰,对视的却是一脸忧色的琬瑄,回头叹道:“住持可有法子能解?”常慧了然摇了摇头:“尽力避免,便可无恙。如若避无可避,怕也是命数了。”

    关思柏知道无法,立时三刻垂头丧气了一般,似雨打秋霜后残败的花萼,只得道:“如此这般,也只能祈祷妾身小女的时运了。”她虽然拜托常慧替其盘算琬琰的命格八字,却并未丝毫言语天家选秀之势,听此已然颇为惶惶,却也只得勉力心神,继续道:“....那便烦请住持成全妾身孽子的身后事,替他行这最后一程吧。”常慧闻言会意,不再言语,眼神会意,身后的几个寻常僧侣便紧随其后,关氏也紧随在侧,步行至琬琰身侧的硕大楠木棺椁处,琬琰琬瑄等一众人领会,但琬琰仍旧不舍,紧紧扒着那棺椁上棱角分明处的雕刻纹路,在其母关思柏的恩威并用下,泪眼痴缠地松开了灵柩,在琬瑄的搀扶下,浑浑噩噩般欲颓。几个僧侣见此,眼疾手快地合力抬走了棺椁,不顾身后琬琰的锥心般的呼唤,抬到了殿外一片夜色茫茫的黑色之中。众丫鬟早已随关夫人和住持等人前往外殿的琬瑄温言相劝:“二姐姐,琇哥哥最后的音容笑貌,您难道不想驻足一刻吗?若是错失了,便再没机会了。”

    琬琰头晕目胀,哭了一日扥她此刻仿若枯木死灰,她费力地用她那粗麻白衣的袖角抹了抹泪眼阑珊的脸颊,在琬瑄的搀扶下,定身而立,望向乌蒙的黑夜中,焮天铄地的焚化炉处,便急急冲向了殿外那火光四射的方圆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