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繁体版

第十一回 天不遂愿一波又起 情急智生计上心头

    或许世事远比戏说更加无解,百转千回般跌宕起伏。琬琰还在阁中与云潇得意地商议何时前往傅第之事时,堂外尖锐的通报声,便已经硬生生地划破了这份安谧。进来的是春盛儿和琬瑄,只见春盛儿恭谨地行礼问安:“二小姐,仆有大事通传。”琬琰心下已然不安,念其那日宁琇之事多亏帮衬和成全,心知其确实为忠心耿耿之忠仆,但很怕此刻有何推心置腹的言语,意图将刚从泥沼中攀爬出来的自己,再次以以排山倒海之势彻底淹没。

    她还尚未从宁琇之死的伤痛和对双亲的质疑愤懑中走出,不知现下又要闻临什么大敌。心下没谱,也只得问道:“春盛儿,怎的是你,不服侍在母亲身侧,怎地来这照月风满楼了,可是母亲有何吩咐?”春盛儿瞥了瞥周遭,不动声色,琬琰明了,说道:“云潇是自己人,不必忧虑,知无不言就好。”春盛儿这才抱拳开口,言语中也不免惋惜:“今儿刚从紫禁城下的通令,传遍了各旗主处,咱们是正黄旗,万岁爷亲自御下,所以随即就通知到了管辖咱们正黄旗的牛录额真这儿,奴才奉命听取圣意,此事涉及选秀,望您倾耳细听。”

    琬琰脸色已经有些挂不住了,招呼了躲在春盛儿身后的琬瑄坐在她身侧的床榻上,复又开口:“你且说便罢,我自然洗耳恭听。”只见春盛儿略有些不忍心,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安账房因着去承恩公邸商议要事不在宅中,所以夫人特派奴才告知小姐要事。因着闽浙总督德大人给万岁爷上了道大不敬的折子,他请求万岁准许其子恒志与两广总督马大人之女成婚,但此女并未参与过选秀,万岁爷震怒,旋即下令整改了选秀的条例。现如今即便过了十七岁,但尚未参与过选秀的,一律要和届时秀女一同入宫参与外八旗选秀,也不准许私自聘嫁,否则,将追究该八旗女子所在旗的都统之责,万岁爷据说极为光火,狠狠打发并降职了德大人,连带着迁怒了马大人,他女儿也因此遭祸,据说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硬生生地被赐婚给了一寻常兵丁为妻以示警戒,说是赐婚,可其中滋味想必只有马大人和其女自己能知,马大人闻言据说几近晕厥差点昏倒在自己府邸。二小姐,此时事关重大,牵扯良多,且眼下万岁爷盯得极严,您万不能再迎风而上了,放任自流了啊!”

    暗自喘息间,所有的话已经化作无数北国极寒之地的冰棱霰雪沙沙地从斜前方漂泊而下,又不加丝毫的弧度生生地打在她的脸上。劈头盖脸,无处可躲。直砸地她的头逐渐失去知觉,仿佛只能感受到极细微的耳鸣之声和滚烫而下的殷红热血。还不等她再细细思忖,倒是琬瑄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回到现存的一方天地中,柔声道:“二姐姐,二姐姐。”琬琰闻言,眼前那片白茫茫之景已然尽数融化消褪,只望见面色焦急难堪额间已经薄汗充盈的春盛儿,一脸心疼和关切之色,望着自己,忙不迭回话:“辛苦你告知,我知晓了。云潇,好好送春盛儿出去。”言罢,只得缓缓起身,不顾忧色已然蔓延到眼里的琬瑄和安三,孤身迈往内阁,不顾他们的呼叫,一人坐在黄花梨梳妆台侧的粉彩花鸟纹粉蓝绣墩上,盯着铜镜中面容瘦削的自己,不曾间断。

    春盛儿依稀从枣红色仙鹤纹琥珀珠帘后望见不喊不闹安静异常的琬琰,还想着开口劝说什么,只见琬瑄对春盛儿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春盛儿会意,也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躬身离去。云潇心知此刻不宜搅扰心性本就喜爱独自迎风斗霜的自家小姐,尽管忧虑不已,也在被琬瑄委婉告知后一步三回头般默默离去了。琬瑄蹑手蹑脚地踏入殿中,只见琬琰仍旧坐在那绣墩之上,见她进来,也没有丝毫的波澜,只犹自抚摸着铜镜中自己的脸颊,今日阳光大好,丝丝缕缕地轻落在她身上,似乎不愿打搅这殿内的一事一物,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琬瑄浓眉紧皱,手中抻着玉兰双面绣帕不放,还正掂量着说些合宜的言语安慰自己的二姐,倒是琬琰先开了口,却仿若低声自顾自喃喃:“孤干贞心迥出尘,不随凡本共沈沦。还期鸾鹤重留迹,无奈风霜老此身。”

    言罢也不哭不闹,只怔怔望向西北角黄檀书柜上朱红色的雕花木琴,念出的诗句却好似一把把利箭,齐齐射向古琴的弦,只随着意念中崩的一声,仙乐戛然而止,却仿佛道尽了无数心中难言之事。琬瑄懦懦上前,望着铜镜中阳光反射出的璀璨光芒,一瞬间眩了心神,轻柔道:“二姐姐,我知道你伤心,可是,发生了此事,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景象,但你也不要伤心过度了,事情未必坏到了那个份儿上,母亲已然去找牛录额真报选,所以吩咐瑄儿来只会您一声,她一早听闻此消息,已于早间便命安三到傅第与傅侍卫商议,请求其亲姊皇后主子,在殿选之际,让万岁做主,给您和傅大人赐婚。”琬琰闻言一震,转身直视琬瑄,盯得她的脸颊像红透了的桃儿,快要滴出鲜嫩的汁水来一般,怯生生道:“二姐姐这般盯着瑄儿做什么,瑄儿早就说过,母亲待您那才是一等一没得挑的,这不,立时三刻为您周全了诸事,尽管不敢说是万全之策,可当今万岁爷极为看重皇后主子,想必也是胜券在握,可不就遂了二姐姐的愿了,如此喜事,二姐姐......你...你怎么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琬琰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不再看娇怯不已紧张难安的琬瑄,又回头看着镜中自己如倾泻如墨的发丝,定定道:“如此这般,尽管天衣无缝,却大大地误了我的意,也耽搁了我的计算。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为何不愿意参加那人人趋之若鹜的选秀,为何这般抵触入宫为主位?”琬瑄颇为茫然,但也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二姐姐厌恶循规蹈矩的生活.......想必紫禁城中的会更加繁琐严苛,是为二姐姐所恐惧的....大抵如此吧....瑄儿愚钝....二姐姐莫责怪。”琬琰不觉失笑,道:“我责怪你做甚,如今这般情形,也只有咱们俩可以好生商榷了,我还能指望得上谁去。”她伸手示意,琬瑄便俏生生地来到她身旁的榻上坐下,琬琰道:“其实哪里就那般矫情了,想不到你也以为我是为了这个,永宅高门鼎户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光景,我也算过了十数个年头了,到头来也无不是规矩堆砌起来被磋磨着,还不是一样的长这么大了,我虽厌恶,却何足为惧。”

    她见对面榻上扑闪着秀长浓密睫毛的大眼睛琬瑄,不觉也软了口气,好生解释:“自从琇二哥离世,我这心里便一直有一个死疙瘩。实话与你说,自从那次斥责你后我也心生悔意,到底不应该那般莽撞地与你说话,你也是肉长的心,怎会不连着自己血脉相通的亲生哥哥。”她见琬瑄有了哭意,只得话锋一转:“我也是一样的,除了琇哥哥,与我骨血相连的便是出嫁的三个姊妹,我与他们倒不如你亲厚你也是知晓。再便是双亲了,这便不必多言。父亲已经不在,我虽对母亲之事一直有疑影,因着安三,春盛儿都是她房中的人,哪怕是绰云,也曾出自她的房中,言语难免有所偏颇之意。我虽然半信半疑他们的说辞,但他们所说的,未必没有动摇我对父亲的猜测。如若真的是父亲曾下过的旨意,那不管母亲是否遵从,琇哥哥怕是都难逃厄运。且看宋睿文这一重便可知,他那条瘸腿,便是当年因着琇哥哥的差事被打折的,他那般小肚鸡肠之人如何能不对琇哥哥怀恨在心。但擅杀满洲副都统,追究下来,他如何能苟活,所以我便也打消了这般猜想。且看他虽自父亲逝世后追随辅佐母亲,但到底是父亲一手抬举栽培起来的人,想必心里会更顺着父亲的话远胜过母亲。他人有多么迂腐守旧你我心下了然,对着老爷的命令才遵为天规一般,其他人都要让在一边,这是咱们都知道的。即便是对待寻常小厮和丫头,也要分出个男尊女卑的排次来。所以,我不得不怀疑父亲。五妹妹,我和你说句交心交底的话,父亲虽然待我极好,从不打压我不为众人所理解的乐趣,但一码归一码,琇哥哥犯下大错虽然该罚,可杀伐如此决断却实在矫枉过正不合常理。如此想来,可知父亲未必是真的大义灭亲,纳兰家根深蒂固的恩惠可能才是他所最在意的,君为臣纲,他这一切的作为,也无非是效忠万岁罢了!若追根溯源,便是万岁导致了这一切,也可以算作是他们掌权男人家的游戏,即可以随随便便决定了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我若真的嫁给他们抑或被他们赐婚给谁,又当又立的,和他们还有何分别!”

    琬瑄听她这一通排揎不禁吓得花容失色,急急用手中的玉兰绣帕捂住琬琰的嘴唇,急促道:“二姐姐,那可是万岁爷,可不敢乱说!”琬琰心下无奈,推开捂着自己的手,道:“你可听明白了我言下之意?”琬瑄似迷雾中不断追寻未知之处甘甜浆果的鹿,似懂非懂:“我大概理会的,也能实在心疼琇二哥,可二姐姐,你还是不能置喙万岁爷和父亲的啊,若被有心人听见了,可就大麻烦了。”琬琰见她言语浅薄,知晓无法通达自己的深意,便是父权之下,毫无公平和人权可言,但琬瑄木木的,便也放弃了说服之心,拍了拍她的手,说了句“我知道了”敷衍了事,在三劝服仍旧焦虑担忧之色的琬瑄离去后,急速地从抽屉中拿出一叠宣纸,用,毛笔郑重其事地写下了八个大字后,心中似乎千斤磐石担子减负了一半儿,朝着外堂喊道:“云潇”外堂的云潇闻言,立马踱步而来,琬琰郑重其事地吩咐道;“此刻我若前往承恩公邸便太过点眼,恐遭人口舌因此招祸,你且速速带着这纸信笺而去,务必在天黑前原封不动地亲手交到傅九爷手上。今夜打发你,实在是事态严峻,若晚了一步,恐怕那边就要递错了旨意,所以云潇,切记一定要交到傅九爷的手上,就说是我亲笔,他看了就会明白。还有,哪怕是他的贴身小厮或者傅四爷都不行,一定一定要是他本人,你可明白?”

    云潇见平素里慵懒闲散的小姐琬琰此番矜重小心,不敢怠慢,速即应下。似一只传信的飞鸽,洁白的羽翅震颤高悬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不过须臾便消散隐退,只剩下若隐若现的素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