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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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消声隐迹寻兄无果 纳兰姐妹怒诘其母

    琬瑄身着暗花宋锦斗篷才刚迈进正堂之中,就已经感到扑面而来的甜腻,那暖流好似千百朵极娇艳的花蜜提炼出来的,直醉到人的心底,似乎快要酥麻了骨头、柔软了心智,挠心抓肝!琬瑄如是想。

    母亲是远近闻名的闺阁诗人,素来醉心诗书典籍,除了打理府中大小事宜之外,绝大部分闲暇时光便都打发在了这琴棋书画之上。

    也素来不喜焚香,便是沉香檀香柏香之清雅淡泊挂也不甚喜欢,不过祭祖祭祀抑或年节之际偶有使用,其他大多数时间里,便是命花房仔细修葺好各类花果盆栽摆放在堂中,闻之清幽雅寂,令人心安。而除了自身性情喜好这一说之外,犹记得母亲在她幼年时曾加膝坠泉,几个姐妹也都绕膝而坐之际,说到过自己所作之诗《痛夫述事》其二的由来,是因为当时母亲随命妇队伍进宫朝见孝敬皇后那拉氏,世宗宪皇帝接见了母亲,并且御赐食物的往事。

    犹记得母亲曾言,孝敬皇后的宫殿中庄穆静肃,虽然极尽荣华却有一番古朴韵味,而除了殿中多用暗色檀木件之外,便是陈设了大量的花卉,不用极名贵的科目便令人心生景仰。远远望去,好似矗立置身于一碧海汪洋之中,呼吸谈吐之间便可得天地纯净之芬芳,仿佛可以肆意徜徉荡漾,好不自在清雅。

    来不及细想这一反常态到呛人的异香,琬瑄已经步入内堂之中。

    只见周围没有一个小厮和丫鬟,殿内云顶檀木作脊梁,琥珀攒玉珠为帘幕,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赤金蝠纹琉璃脆,正中以湖蓝色云锦缎铺平作塌,令各色金丝锦衾并一袭雪白色狐皮毛衾,环有一只蓝田玉暖玉枕刻花开并蒂纹案栩栩如生。琬瑄环顾四周,却不见母亲,心下愈加焦躁,想起丫鬟反常的言语以及绰云和宋总管的龃龉,早已经冷汗淋漓。足下似有千百根芒刺,刺得她站立难安。

    就在她思绪焦灼到百转千回之时,内堂水晶碧玺珠帘的清脆玎珰之声打断了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孩子,真真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了!枉费额娘对你的一片信任与期盼”。琬瑄回首,只见帘外一华服妇人抬帘而进,细高挑儿的身量,容长脸儿,略施粉黛。只见她妆容虽淡雅却细腻妥帖毫无破绽,细眉轻蹙之际,眼角才多出了几丝皱纹,尚且算作白璧微瑕。她盘着寻常高髻并淡黄木芙蓉和些许魏紫,不甚饰珠钗,只用一通体碧色的和田玉方簪绾住盘发,唯发髻最高处一支孔雀蓝宝石玳瑁蝴蝶钗,垂下几颗细微的珍珠流苏。身着厚实,一袭通体浅蓝色织锦紧袖旗装,那袖口密密麻麻,仿若是用金丝银线穿成的福寿双全的图案,在堂内殷实烛光的闪烁下,发出微弱的暗光。外罩一件雪青色缂丝菊蝶纹灰鼠皮琵琶襟马褂,通体华贵,恍若神人。

    琬瑄闻言凛然,手心微润,忙不迭地蹲身问安:“母亲万安”关夫人未开口,身侧的小丫鬟插道:“小姐这个样子,夫人如何能安?怕不是要吓坏夫人了呢。”琬瑄闻言,心中不屑,轻轻侧了侧身子,抬头睇目望去,见果然是刚刚门外讥讽阻挠她的大丫鬟淮筝,神色轻佻,扶着关夫人小心地坐在那沉香木塌之上复又佯装严肃地立在一旁,不觉心下恼火。因知道母亲平素便偏疼这个贴身大丫鬟,便是重活累活基本没碰过,可谓只道寻常斋第一体面的丫鬟,也是她们六位姐妹共同的书画礼仪教师宫淡亭唯一的女儿,颇有来头,觉得母亲待她倒好似比自己更上心心下不免郁郁,又不敢贸然起身,只得跪在原地,道:“母亲,并非是瑄儿不识体务,而实在是事务迫于眉睫,琇二哥据说被您扣在您的房中处以私刑,他性子痴,做事莽撞似孩童一般,向来不分轻重,您是知道他的顽劣的,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若是琇二哥万全便好,您让他见了女儿,女儿也可安心了。今日之事,全然是女儿自己一人的过失,可无心顶撞违逆母亲,是事发突然情势危急之故。女儿不得不先斩后奏,贸失闯了母亲的内阁,但请母亲原谅。”

    说罢仍直直跪在波斯进贡的彩色针织拼色图纹地毯上,叩拜了大礼,复又起身望着三角瑞兽金炉飘出的迷蒙烟霭,倔强地更加挺直了本就单薄的身板。

    关夫人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的嫡亲五女,不置可否,凝神沉吟片刻,才缓缓道:“你素来以恭谨谦卑著称,也从不难为下人,怎的今日,倒毁起自己的贤名儿来了?今日你这所言所为,落在旁人眼里,不知道外人该会如何揣测我这个嫡母,会传得如何的凶神恶煞,穷凶恶极呢?”说罢拿起手中的绢珞,作惴惴难安欲泣之状。

    身旁的淮筝闻言,眼疾手快地替关夫人抚着胸口,自顾自地感伤道:“真是造孽,五小姐,您再不懂世故情理也不能这么和夫人说话呀!夫人一生所为您也是从小便耳熏目染的,老爷早丧,府中里里外外大小事宜自不必说,平素里更是吃斋念佛,便是拉扯你们叶赫那拉姐妹六人出落的这般好,便是个寻常男人家也未必能做到这份儿上啊!您不知道反哺也便罢了,如何能这般空口白舌地污蔑起自己的亲娘来了!还给她扣上这样大的帽子,可真是不配为人了!’’

    琬瑄看着她们主仆一唱一和,心下恼怒的情绪和担忧宁琇的情感到达了极点,猛然起身,但看着气焰颇重不怒自威的关氏没由得心下紧促难安,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大着胆子厉声道:“母亲您素来以慈悲悯下为怀,平日里不必说对女儿们和哥哥几个,便是对待下人们,逢年过节也必设粥棚恩惠施下,谁不感叹一句您的菩萨心肠!便是每逢年节,还没等愉郡王府发帖邀约,您便一早打发好了各色物件颠颠儿得送去,还大动旗鼓设宴。如今看来,不是您爱女心切,而是为了方便您邀买人心,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周转费心、步步为营巩,好固您在纳兰府独大的地位!”

    关氏闻言,已然震颤得五脏六腑都好似快要破碎一般,右手指着琬瑄,凄凄戚戚,未语泪先流:“你这个不肖女!枉费我一番苦心栽培你,倒成了个套不熟的白眼儿狼,没由得和别人作践起嫡亲额娘了!老爷啊,你在天有灵,让妾也随您去了罢!省得让自己的闺女这般轻贱,生不如死啊!”淮筝闻言已然怒极,伸手作势便要打在琬瑄的脸上,就在电光火石之际,门外通报声和争执声打断了屋内诡异沉闷却剑拔弩张的气氛。“二小姐,您不能进啊,夫人已然歇息了,您贸然闯殿,奴才吃罪不起啊!’’随着一声极为干脆的“滚开”,琬琰以被三五个小斯缠绕着手臂之态,跌入了内阁之中。还没等关夫人和淮筝反应过来,琬琰已然扑腾着起了身,用力拍了拍天水色云锦旗装的裙摆和袍角几处的尘灰,略福了一福,恭声请安:“母亲万安。”淮筝冷笑道:“今儿是个什么好日子,怎的五小姐刚来闹完,咱们这位冷冰冰的二小姐还巴巴儿漏液赶来了,真是奇了!您不是自诩最爱清净的吗?怎么还上赶着凑这热闹了!”琬瑄气得浑身发颤,正欲与她理论,只见琬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安抚。随后,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只见淮筝还没反应过来,三五个彪形大汉早已经冲入了殿内,三下五除二,饿狼追白兔般擒住了淮筝,往她嘴里塞满了抹布,旋即就被几个大汉用粗麻绳结结实实地给绑了个严实,任由她嘴中呜咽低吼,也不闻不问,视若无物。

    关氏见此一改刚才的垂泪之态,腾的一声肃然起身,没由得怒火中烧,纤细柔弱的柳叶眉好似麻花一般,马上拧在了一起,颤着声音大声撕扯:“放肆!什么登徒子,也敢往本夫人的阁中引!当真是不知道什么是祖宗家法了!我没发话,小辈儿倒敢动起我的人来了!真是反了天了!来人,把这些乡野村夫给我赶出去!两位小姐形迹疯迷神智悖乱,立马请回各自阁中,待延医问药后再做定夺!”只见琬瑄哪里见识过这样大的阵仗,以为二姐琬琰真要大动干戈,为了二哥宁琇肆意冲撞胁迫当家主母,心中没由得突突作乱。双眼直直盯向二姐不放,琬琰却不紧不慢,放声道:“顶撞主上可杀,言语作乱扰乱永宅宁和亦可杀,栽赃老爷唯一嫡子、搅混水到不知道事有缓急,便是死有余辜,剜心掏肝,控干净了血丢去乱葬岗也不够泄恨!”

    淮筝闻言,惊得目眦尽裂,口中不停呜呜咽咽个不停,拼命摇着头,尽管被大汉们死死擒着,仍拼命想往关夫人脚下匍匐。关夫人见此景,心下了然,心知已是一盘僵局,纳兰琬琰能此刻如此有底气地和如日中天的她这般对峙,想必已经是有十足的把握,不觉打量起琬琰,无奈般戏谑地笑道:“看看我养的好女儿!越发性子厉害了,倒是和你那早逝的婶母当年如出一辙呢!你永福伯父若泉下得知,想必也能含笑了”琬瑄听闻念及自己的生父母,已然有些窘迫,却仍旧不明所以,求助似的望向琬琰。

    琬琰见其母关思柏字字绵里藏针,不禁笑道:“母亲好记性!您如此重视忠义孝道,自是知晓凡事必要亲力亲为才可知,许多话,还是得您亲自和伯父婶母以及父亲,好好絮叨絮叨呢。”关思柏没了须臾前克制出的柔情婉约,低声嘶吼了一声“混账!”显然已经怒极,奋力起身便想去掌捆琬琰,却被脚下的长篇牛黄纸画轴所绊,酿呛向前了几大步,险些跌倒。

    琬琰再大胆也有分寸,知进退,见此,也不免心慌,忙凑过去扶住关氏欲让其坐下。可关思柏不领情,猛然抽开琬琰搀扶的手,扶着梨花木茶几缓了好几口气,抚了又抚胸口,方才凝目琬琰一众人,恨声划破了殿宇中最后的假意安宁:“天可怜见儿的!我乃朝廷诰命一品夫人,今天竟也落得被亲生女儿推搡咒骂的地步了!罢了!你们要问什么,尽管开口,别在我的只道寻常窄撒泼耍混,没由得触怒了佛祖神明,殃及灾祸,可是你们这些小妮子担当的起的!”琬琰见她仍在伪装,不觉无奈,便也单刀直入:“琇二哥,现在在何处?”略缓一缓,又添了一句:“是否安好?”关夫人笑意促狭,一改平素里端庄秀美之高雅情态,厉声道:“那样的孽畜,于情于理都是天地不容的业障!现下我还没取他性命呢,你们倒比我着急惦记起来了!”琬琰和琬瑄闻言一震,双双问道:“二哥哥无事?你把他藏在哪儿了?”

    关氏狠狠剜了他们一眼,冷眼不屑道:“既然你们非要刨根问底,那我不妨告诉你们明白又如何,这样伤风败俗的儿子,便是老爷在世也保不住他,且寻欢作乐到承恩公邸头上了!那是什么地方!当今皇后娘娘的母家,且现放着两位爷呢,要是因为永宅而牵扯上这样的丑事,我问问你,我们全宅上下所有人都要因他一个而被迁怒获罪,摘胆剜心吗?”

    琬琰自知宁琇的种种风流趣闻,以至于传到最后的版本早已经令心胸开化的她膛目结舌,也曾问起过宁琇,可他三缄其口不置可否,从不正面回答,以此逃避她的诘问。事关重大,听母亲关氏如此泣血之言,倒生了几分恻隐信任之心,没由得软了口气,看了看早已经哭的泣不成声的母亲关氏和妹妹琬瑄,

    低声道:“琇哥哥现下何处?”关氏倒也和盘托出,看着两个嫡亲女儿,到底是怜悯的,道:“已经交由宋总管全权处置,发配出府,从此恩断义绝,削碟逐谱,纳兰家再没有这样的儿子,打发到外城中早年你父亲曾有恩的一民人家中过此残生便罢了。”说罢便只顾埋头缀泣,恍如隔世。琬琰惊极,口中惊呼:“荒谬!”又问:“可是幼时曾照料过几日女儿小厨房的庖人赵氏?”见思柏默认般地点头应下,又问过宋睿文的出行地点途径轨迹,琬琰安抚好琬瑄交代其照顾好宅中事宜后,再没回头,急寻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