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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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永宅琇爷突逢变故 瑄姐儿惊闯寻常斋

    天色暗暗沉沉的,因着大寒时节刚过,凛冽的寒风之下所过之处落叶萧瑟,满目疮痍。偶有老鸹扑棱着羽翅嘎嘎掠过,徒留下一地凄寒。四周死寂如深潭静水,没有一丝声响,来往的小厮丫头无一不眼观六路神色觑觑,行动间不敢丝毫拖泥带水似是一刻也不敢多加逗留,颠三倒四般疾步走向远处,好像想离得什么东西越远越好。

    甬道处家奴队列一穿戴体面的积年老妈迈着风韵犹存的步伐和旁边为首的佝偻男人私语道:“真真儿世俗罕见!大清开国百年了,民人都早已开化分明了,内外城上上下下什么艳闻轶事咱们没听过,却都是些有数的,左不过是些乡绅豪富干得些荒唐事儿,三分真七分假。民人对此多为不满,再经多事之人以讹传讹以一传百,便流传至今了。可这是哪儿!这是永宅,内城之中天子脚下,无端做下这样的事不说,竟还牵扯出承恩公邸,不必说老爷的颜面,便是老祖太爷泉下得知,都要被这惊世骇俗的丑事惊地不能瞑目!”

    旁边的这位正是永宅的现任总管宋睿文,他腿部有残缺,步子迈地颤颤巍巍,闻此言语吓得鼻翼微张,急促地叹出一口浑浊的气息道:“绰姑姑,这话可不敢乱说,不必说老爷,若是被小主子们听见了,怕都有得饥荒。你我家中人丁繁多,还全要依仗你我二人,有些话必得仔细掂量。”

    绰云吃味,识趣地低声道:“我理会的,可这般惊世骇俗之事,咱们在永宅混迹了大半生却是闻所未闻,宋爷,即便咱们不说,可现下流言蜚语早都传遍内城了,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呢!只怕永宅要大变天了罢。”说罢神色幽幽望向远处,口中犹自呐呐。宋总管何等人精,在永宅摸爬滚打数十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好本事,即事不关己便装作不知。也深知唯有如此,才得以保命,家人亦可以长久平安。于是他死死按住绰云,示意其稳定心神不要多言。复又转身叫停了正在缓行的家丁与仆从队伍,冷眼俯视。

    “今日之事,想必你们早已耳闻了,更有的猴崽子怕是已经看了个精光了,可上头还没发话,就没有你们说话的份儿。若是有那惹祸之舌自作聪明,随意泄漏永宅私事,别说资历深厚得主子青眼的,便是额驸府家的,随意攀扯到主子,也必得剥皮抽筋了去。若因此殃及到夫人小姐们,便是三下五除二,丢去乱葬岗喂狗了事也不能够!”宋睿文厉声道。

    众人哪里经得住这般警诫打压,一个个儿面面相觑,冷汗淋漓,恐得不知所以。皆做小伏低地纷纷跪下,大气也不敢出,更有甚者已经轻微晕厥。一个机灵的小厮回首望了一眼已经没了主心骨的众家仆,立马回头,对着宋总管行叩拜大礼,恭声道:“奴才不敢,宋爷说的极是,一切都仰赖您指示,奴才们不敢造次。回去后定会缄舌闭口,不敢妄言。”

    宋总管很受用,轻哼一声:“你倒是乖觉。你们也都给咱记着,好好儿留意着自己的舌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不能说。可说破了天儿,只要用你们那脖颈子上头的疙瘩给咱记着一句,那就是牢牢管住了自个儿那张只能用来喘气儿答话的玩意儿,就有的是你们的好儿。”

    俯首在他鼻息之下的众人匍匐着应允,在得到他眼神暗示后连滚带爬地离去了。绰云心下便明了宋睿文此番作为,饶有趣味地眯起了她那狭长的桃花眼,举止间沾染风尘。

    娇嗔道:“宋总管真是好手段,只是杀鸡给猴看也罢了,何苦用起了那宰牛刀,您可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呢。”她言语间极暧昧,伸手抚了抚掺着那苏绣面儿的手帕,俏生生地朝宋睿文身上轻轻拍去。

    宋总管刹那闻到那极浓艳的脂粉余味,掌手大笑,好似不吃她那柔醉的一套,夸诞道:“这真是奇了!只听闻有讨赏的,却没见过上赶着找骂的!”

    他见绰云的面色忽然从那蘸水桃花转变为阴沉乌云,复又话锋一转笑眯眯望着绰云:“姑姑别吃心!在下哪里敢编排您!您实实是冤了我了!您资历深厚远越过在下,自老爷和夫人成婚之际您便洒扫侍奉在夫人房中,自是比小的更通晓夫人心性的。在下无非只是想提醒您一句罢了,夫人啊,最厌恶这丑事涉及到子嗣,老爷虽已不在了,可咱们纳兰家一向在历代万岁爷面前儿得脸,夫人又与老爷一体同心,且新封了一品诰命夫人,自是喜乐与共的。您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其中厉害,只要牢牢记住了不必多言,不必掺和那趟浑水,以夫人的心性气度,这么多年来您是看在眼里的,还少得了您的满门富贵吗?”

    说罢作势要离去,似乎有何要事。这话明褒实贬,句句捏着绰云曾初出身关夫人房中形同通房丫鬟之事不放。

    绰云眼疾手快,立马拉住他那暗色缟素常服,恨声道:“事关人命,又是小主子,宋总管此般剑走偏锋,如何对得起老爷,老爷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也是纳兰家唯一的香火了,他如何能不视若珍宝!有些话宋爷不必全听全信,那些兴许都是夫人一时的气话罢了,您何必事事遵循呀,若是事态真的到了那一步,也不该是咱们做打算的!”

    宋总管闻言略为嫌恶地扯开了拉着他的手,笑意媚俗奸滑,转身直视绰云,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后,才不急不慢缓声道:“绰云啊绰云啊,原本以为你在这永宅苦熬了大半辈子也该有些修为了,且你到底和我不同些,早些时候也是享用过那泼天富贵的,虽然无名无分,但夫人宽宥你至今,你也该多多少少参得其中一滋半味了。可如今看来,却是咱啊,高估了你去。”她望着绰云那双仍死死握着他衣袖的手,苦笑复又摇头:“既然你非要纠缠,如今不妨就告诉你个明白,琇爷儿惹下那泼天大祸,是注定活不成的,早晚的事儿罢了!这就是命数!和他人无干系!不过是得夫人高抬贵手,亲自了结了他的业障,他若是黄泉路上有知,就来世投身做个寻常人儿,别这样不明不白的活着,在外人看来,和那妖怪似的没分别!没由得给爹娘作孽,荼毒人间,惹人笑柄呢!”

    绰云听他言语难堪且句句中伤主上,没由得怒火中烧,伸手便要去掌捆宋总管,宋总管躲过,丢下一句:“姑姑您是泥菩萨过河,还是自求多福吧。”便扬长而去,只留下错愕到怔怔的绰云滞留在冗长的外院甬道处,独自苦闷徘徊。天空中的暗色逐渐低垂,复低垂,仿佛会一直低到尘埃里。她的思绪随之被撕扯出来,伴随着尘封多年暗旧铜锈的腥朽气息,扑面而来,无处藏匿。她爬满了岁月痕迹却依稀能看出旧日颇有姿色的脸颊上已然布满泪痕,忽又想起刚刚在殿外一檐下角落处等待时,目光所及之处只道寻常斋的主殿内,宋睿文和当家主母关氏窃窃私语的模糊画面,那画面仿若重现眼前,于是在口中犹自念到什么报应不爽,颇为狠戾爽快之态。任由冷风簌簌扑在自己脂粉抹得极厚的脸颊上,顷刻间涕泪交垂,却一动不动僵在原地,忽而狂笑不止,忽而又好似泥胎木偶,没了生气。

    甬道尽头的墙角处纳兰府嫡亲五小姐纳兰琬瑄将下人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没由得死死地抓住了手中的玉兰双面绣帕,惊愕遍布她沉沉的大眼睛,面上却看不出分毫。

    她闻言,低声呼唤身侧的大丫鬟姝窈,急切说道:“快,快去告诉二姐姐,就说,就说二哥哥怕是不好。请她即刻前往忘忧阁,快去!等一下,若....若是人在忘忧阁,便知会身侧丫鬟告知我一声,便各自回去罢。若不在,请她即刻去母亲房中见我。片刻也不要耽搁!”姝窈忙应下,急急去了。说罢,琬瑄似乎受到巨大的冲击一般,头晕目眩天地仿佛为之震颤,眼前金光弥漫,只得用那官家小姐特有的水葱似的长指甲深深嵌入手中,刺痛让她顿时清醒,略微定了一定心神,便极速往关夫人房中去了。天色如一盂玄墨,被他人用狼毫零零散散地泼墨书写,将凡尘里一水的袅袅炊烟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宣纸上,逐步被洇染出的无以更改的黑。

    冰壶秋月,梧桐稀疏在庭院的角落,五步可见,十步成双。秋风所到之处鼓动满院落叶零零散散地遍布各个犄角旮旯。偶有疾风忽过,纷飞漫天之景象却别有一番气势。如今这派独有景气还亏得二小姐纳兰琬琰的妙思。

    这位二小姐是那样钟爱梧桐细雨时的清冽景象,特命在自身院落及其前院附近植上梧桐,彼时老爷纳兰永寿仍在世,对此曾是应允默许的。只不过犹记得当年纳兰琬琰大动干戈的命府中花匠遍种梧桐时,纳兰永寿的感叹:“我这个二女儿,从小便和她其他几个姐妹不同,别人喜欢插花品画,多爱水仙女萝类的小女儿情态之科目,再独些的,便是琬瑄,独独钟爱那奇特的醉仙桃。可琬琰倒好,偏偏不爱侍花弄草,只偏爱那梧桐,本以为她是心志高远,《诗经•大雅•生民之什》也曾有言‘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可她却说无甚思索,只觉得花花草草的都没意思,还说什么,若做人如花一般,即便再美被人随意摘了去又有什么劲儿。倒不如做一梧桐,虽不醒眼夺目,却能盘根错节稳若磐石。我这个女儿,当真是个奇人儿!”

    或许各位看到这儿会好奇这诺大的贵宅,为何会看到零零洒洒遍地满院的梧桐落叶。或许要苛责一番可怜的仆从们了。可那真是着实委屈了,也不是不勤快的,纳兰府上上下下丫头小厮家丁妈妈等不计其数,兢兢业业不敢松懈,夜以继日地洒扫侍奉。不必说至今为空置的老爷房中,便是夫人和各小姐房中,也是人手备全用之不尽的,这是祖上便打下的基业,历经三朝也不曾大动干戈地改变。只是,永寿老爷吩咐过,残叶归根本是常理,也属情理,何必总把他抹去了,留着未必不是一番别样的娟丽。自此,便留下了这个规矩。其实这话是实打实的偏宠了。那些无数细枝末节岁月长河里父亲有意识无意识对二姐琬琰的赞叹与爱赏,虽然自己彼时年幼,却是看在眼里的。那些所有的所有,都是她千金万银般受宠却无法媲美的。然而落在外人眼中,她这个小女儿,纳兰老爷的小女儿,才是被呵护得无微不至的主儿。

    眼下,琬瑄无暇顾及这些,疾步奔跑,往自己嫡亲母亲也是纳兰府唯一的正室夫人苏完瓜尔佳氏院中去。过了垂花门,一进院,正中一条青灰的砖石路直指着厅堂。厅门是四扇暗红色的扇门,中间的两扇门微开着,院中灯火通明,早有守夜之人往房檐下一溜数十只鎏金暗红灯笼中填了足量的火烛,远远望去,明亮如春。门口守着的俩丫鬟见了琬瑄微喘嘘嘘,发丝蓬松凌乱之态不觉慌乱,其中一个俏生生的丫头,年岁估摸十五上下,觑着琬瑄,道:“五小姐,这个时辰,您怎么来了,夫人已然休憩了,若是扰了夫人清眠怕是不好,您还是先回去吧,等夫人醒了,奴才自会为您通传的。”

    琬瑄嘴角一咧,心知寻常斋上下最通上意,此刻大丫鬟却仍端着这套繁文缛节意图明显,不屑道:“本小姐想看望嫡亲额娘,要轮得到你这个小坯子来置喙了?”那丫鬟面色微红,低头努嘴娇声道:“五小姐,不是奴才置喙,而是有的时候,见或不见,能见还是不能见,从来都不是咱们能决定的,您尊贵如主上,奴才卑微如奴才,但却都是一样的,一切都辗转于一人,旁人半点都由不得自己罢了。”话音刚毕,琬瑄作势便要去掌捆她,可琬瑄生性胆小庸懦,面对此刻牙尖嘴利还是身份特殊到受母亲关氏颇为看重的宫淮筝,电光火石间只得刀起不落,悬浮于半空的手顷刻又重重落下,像一只折翅的山雀,欲飞已坠。

    淮筝本欲躲闪其掌捆,见眼前堂堂的五小姐对着自己却一副踌躇不决委顿不已的小家子样,已然失笑,更加肆无忌惮地迫视着琬瑄,望着她那双进退维谷不知放到何处的手足,言语变得格外犀利:“五小姐真是糊涂了,奴才却要告诉您明白道理,您也知道夫人是您的嫡亲额娘,就要一切为自己的额娘做打算,旁人的污言秽语一句话也不要听,旁门左道的事一个字也不要过问!”琬瑄怒极反笑,虽手脚已震颤,但心系琇二哥,不屑再与她废话,猛吸一口气,用潮湿的手心不顾其他地蹭到她那身名贵的宋锦缎子上去,两眼一作黑,鼓足气势赫然冲上前去。她狠了狠心肠,不顾丫头火急火燎地大声呼叫伙计之际,便直冲冲挤开他们,双手径直推开暗红扇门,大步踏入堂中。

    注解:历史上纳兰家五小姐即清高宗舒妃生于1728年,而纳兰永寿死于1731年,当时排位老五的舒妃应该是三岁,而二姐即傅恒夫人叶赫那拉氏生于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也称为纳兰氏,叶赫勒氏),比五妹琬瑄大七岁。但介于本小说戏说设定和常识的原因,三岁小孩不太能记事,所以文中琬瑄回忆部分各自加上三岁。即当时回忆中的琬琰为十三岁,琬瑄为六岁。

    注解2:作者翻阅史料后敲定了“小主子”这一名称,本文中的小主子指的是高门大户或者皇室贵胄中的年轻一辈,与以往清宫剧中形容后妃的“小主儿”不同哦

    注解3:纳兰氏又可称纳喇氏、那拉氏、叶赫那拉氏、叶赫勒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