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易晓宇心里算是搁上事儿了。他不忍娜娜去锅炉房受欺负，也不愿看到娜娜南下去打工，更怕娜娜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可任他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要不，你养她吧。”他的脑海突然迸出这样的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开。易晓宇苦笑，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挂念一个和他没有任何亲密关系，甚至还伤害过他的人。

    第二天，易晓宇来厂里报到。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工具车间门口，看着里面那些墨绿色的机床、黑黝黝的大铁块，热血澎湃。

    “从今天起，我也是一名工人了，我们家再也不是半边户了。”易晓宇心中默念。打从小时候起，他就对那些身上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工人充满了崇拜，对他们能够按工龄分房子、分年货更是羡慕不已。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无比美好的未来，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新来的，别傻站着，过来，把这个模具搬到车上去。”说话的人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易晓宇初来乍到，虽然不知道这老头是谁，可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快步跑过来，张开两手就准备搬。

    “手套！”老头隔着老远扔了双劳保手套过来。小易脸一红，这些基本操作规范考试时背得滚瓜烂熟，没想到实操的第一天就给忘了。

    地上那个模具也就比西瓜大不了多少，可他去搬的时候却发现远比想象中重得多，几乎就是一个纯铁块。易晓宇使足浑身力气，才把这铁家伙从车间里运到外面，又歇了口气，才从地上搬到车上。

    他回过头，见车间里其他几个人有的看报纸，有的半躺在长条椅上，却没有一个人在干活。整个车间安安静静，记忆中那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车间似乎只是一种错觉。

    “唉，叉车班的人也走了，这么重的模具靠人搬，这活儿还让人怎么干？”老头一边走一边摇头抱怨。

    “魏头，别晃了，晃得我们眼晕。”半躺在长条椅上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地说。

    “坐起来！上班时间躺着像什么话？让你画个图纸，两个星期都弄不出来。快去快去！”

    中年汉子动了一下，却并没有起来。“这能怪我吗，设计科那货把图纸画了一半就跑了，我他妈连个标号都没有，画个啥。”

    老头摇摇头，“没有不会去问？你们啊，趁年轻，没说多学点东西，天天这样混下去，最后害得是你们自己。”

    两人说起来没个完，易晓宇拿着手套在原地站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搭理他，只得趁着两人交流的间隙，小声说。

    “大家好。我叫易晓宇，是来工具车间报到的。”

    看报纸的看报纸，打瞌睡的打瞌睡，似乎根本没听到。

    只有那个老头冲他点点头，说：“哦，看到通知了。怎么，劳资科的人没有过来？”

    小易有些迷惑地摇摇头，“没有。”

    “越来越不像话，以前我们车间进个人，都是劳资科长亲自把人送过来，怎么现在腿都不想动了。”老头有些气短。

    这时，旁边正在看报纸的小伙子嘟哝了一句。“那是他们理亏，都快发不出来工资了，还让人家进厂，不是害人么！”

    “叫什么，这不没停你工资嘛？哪个月少发你一分钱了！”老头有些火大。“津贴是挂账又不是不发，厂里暂时遇到些困难，哪一年不都全都补上了吗？”

    “行了行了魏师傅，你别上火，我不就是发两句牢骚嘛。”小伙子转头对小易说：“来，隆重介绍，这是咱们魏主任。”

    易晓宇连忙对着魏主任一鞠躬，“魏主任好！”

    老魏主任摆摆手，似乎不太习惯别人给他鞠躬。“别听他扯——你今年从技校毕业的？”

    易晓宇重重点点头，“劳资科通知我分到工具车间。”

    “行，知道工具车间是干嘛的吗？”

    小易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小华，给他介绍一下。”老魏主任冲那个看报纸的小伙子喊道，喊完转身对小易说：“以后他就是你师傅，你跟着他。”

    小易连忙对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子鞠个躬。“小华师傅好。”

    小华没理会小易，而是伸了个懒腰，“算了吧魏师傅，我出师了吗，就让我带徒弟。”

    “你不带谁带，我带你的时候也没你这么多屁话。”老魏师傅训起自己的徒弟来倒是不留一点情面。

    小华知道这老头嘴硬心软，也不跟他争，说：“行行行，我来带。”他拍拍小易的肩，“你先看看图纸，刚好今天有个开模，你跟着我做吧。不过我可没老头那耐性，你自己不懂就问，到时候学不出来别说我没教过你。”

    小易唯唯诺诺连声称谢。

    “告诉你，我们厂主要生产卡车使用的点火线圈，那里面的线圈、钢套、火花塞甚至弹簧都需要在机床上加工出来。机床是通用的，所以工具车间需要根据图纸将一个铁块手工打造出一个模型，然后制坯、铸造、加工成一个可以循环使用的模具，安装在冲压及其他各类机床上，从而实现批量化生产。”

    小华师傅像背书一样介绍着，小易连连点头。

    慢慢地，他才知道。老魏师傅原来不是车间主任，只是钳工班班长，年轻时曾经只用一把锉刀，仅凭肉眼就做出一个误差不到1毫米的模具。他不仅手艺精湛，工作起来也是兢兢业业，连着多少年都被评为劳动模范。可老魏师傅虽德高望重，技压群雄，对向上管理却是一窍不通，扎扎实实做了三十年的钳工班班长。

    老车间主任退休后，从外地来了一个马主任，听说是省机械厅哪个科长的侄儿。这马主任也不怎么到车间来，没几个月，就辞职下海开了个小加工厂，还高薪请老魏师傅过去。老魏师傅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今年在推进国企脱困改制改革，部分产品改为外协加工，部分生产线直接外包。马主任就是冲着这个政策来的，他把厂里的一些机床以低价买了过去，又从厂里挖走了几个熟练工去操作，这样大家干的是同样的活，钱却被马主任赚走了。老魏一听，这不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嘛。合着你挖一块儿我挖一块他挖一块，都只顾赚自己的钱了，这个厂不就被啃光了吗？他毫不迟疑回绝了。

    可老魏能甘于清苦，其他人却抵不住诱惑，没多久车间几个老技工甚至叉车司机也被挖走了。老头面上平静，心里却也不是个滋味。不过后来马主任那个小加工厂连着出了几次废品，直接影响了后续产品生产，厂里没办法，这才勉为其难让老魏师傅当上了临时主任，请他把好模具生产关。

    而小华师傅呢，虽然只比小易大上5岁，可儿子已经3岁了。小华师傅的父母也是厂里的老职工，他们家是最令小易艳羡的所谓三职工之家，不，如果算上他爱人就是四职工之家。一家人每天早上同时上班，晚上同时下班，过年发物资的时候得用三轮车朝回拉，堪称神仙般的存在。可偏偏小华师傅是对未来最没有信心的，听到外面传来厂里效益下滑的风声就无心工作蠢蠢欲动，如果不是老魏师傅是他师傅，他早就拍屁股走人了。也难怪，四口人都指着工厂那点工资，多的时候固然喜人，少的时候痛苦也要乘上四倍。

    不过那时没有手机、微信、微博，各种小道信息的传播范围有限，真实性也难以考证。大家每月工资只要能拿到手，各种负面消息就销声匿迹，人们打牌的打牌，唱K的唱K，也就不再去关心未来到底是什么样了。

    易晓宇这才明白，为什么工具车间看起来冷冷清清，工人师傅一个个暮气沉沉，甚至那么重的铁疙瘩得用人力搬运。不过，对于一个满怀着热忱，刚刚走进梦寐以求工厂的技校青年来说，他更愿意相信，昔日的辉煌依然在等着他。

    这天，易晓宇稍晚才下班，下班的路上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娜娜。

    娜娜穿着工作服，低着头，一个人向家走。看来娜娜还是进了厂，他猜娜娜一定是排到了中班。他有些开心，但突如其来的，又有了一种负罪感：是不是因为自己那句话的原因，她才决定留下来。

    这种想法像蚁噬般撕咬着他的心，车间给他发点小劳保，他就想着娜娜一定没有。给他放半天假，他就想到娜娜还在锅炉房受罪。甚至他搬模具时用到了叉车，就想到娜娜还在抡着柔弱的臂铲煤。他不好意思直接去帮娜娜干活，又不够资格去找厂长、主任，只好她下中班形单影只一个人的时候，远远地跟着，默默地陪伴着。他看着娜娜，就像看到一只受伤的小兽。

    不知娜娜是否看到了他，她从没有回过头和小易打招呼，但她的身影却不再充满疲态，脚步也慢了下来。有时，小易觉得娜娜似乎是在等待，可他左思右想，最终依然没有上前。娜娜隐约显得失望，夜风中轻轻传来叹息声，脚步便又蹒跚起来。

    这天傍晚，易晓宇一如往常远远跟着娜娜，却见有两个显然也是刚下中班的小青年，勾肩搭背，冲着走在前面的娜娜指指点点，随后交头接耳一番，发出压抑不住的浪笑声。

    娜娜觉出不安来，加快了脚步。这两个小青年却小跑两步凑上前去，嬉皮笑脸拦在娜娜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娜娜双臂抱胸，厉声问道，可那声音发着颤。

    “呦，你装什么装……”

    “今儿陪哥玩玩……”

    “保证你爽……”

    “对嘛，你要觉得两个人不好意思，你挑一个……”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调笑着。

    “你们！……”娜娜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她想冲过去，却被其中一人拦住，另一人趁机动手动脚起来。

    “你们干什么！”易晓宇冲了过来，发出雷霆般怒吼。

    两人先是吓了一跳，忙松开娜娜，转过身又见只有易晓宇一个人，又放下心来。

    “咋地，你女朋友？”

    易晓宇看了一眼娜娜，这句话似曾相识，可他这次却没有回避，而是重重点点头。“她是我女朋友，你们别惹事！”

    “放屁，你他妈从哪儿蹦出来，就是他男朋友？”其中一人明显不信。

    “男朋友，我们也是呦，怎么办，要不，今天就先让哥玩玩？”另一人从腰间摸出一把扳手，威胁道。

    娜娜见状哭喊着，“小易，你别过来，你打不过他们的。”

    可易晓宇还是一步步走了过来，惨白的灯光下，只见他攥着拳、咬着牙、铁青着脸，眼中闪着怒火。

    那人将扳手指向易晓宇，“小子，别给老子惹毛了啊……”

    话未说完，斜刺里流星般飞来一脚，正好踢在那人腿弯处，那人啪地就跪了下来。紧跟着又是一脚，那拿着扳手的手臂就像面条似的软了下来，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滚！”说话的人像铁塔一样站在他们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个比他更高的家伙。

    两人对视一眼，胆怯起来，骂骂咧咧走掉了。

    易晓宇看着那两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大眼睛，大声喊道：“叶欢！罗宏！怎么是你们？”

    “嘿嘿，怎么，是不是我来早了，坏你好事了？”叶欢一脸坏笑。

    “我就说嘛，你等人家英雄救美，你再过去帮忙，你非忍不住，这不是截胡嘛。”罗宏帮腔。

    “这不是看到打架就手痒嘛……”

    “谢谢你，欢欢。谢谢你，罗宏。”娜娜像是想笑却又带着哭腔。

    “娜娜？我刚才还没看出来，原来是你啊？”这下换叶欢诧异了。

    “娜娜和我同一批进厂的。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来找我？”小易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

    “这不刚回来，就来找你了嘛。”

    叶欢和小易说着话，眼睛却打量着娜娜。“呦，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难为你还记得我，我真是太感动了。”

    娜娜似乎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噗嗤一笑，“你咋还是那么痞。你们聊吧，我回家了，再见。”

    娜娜走了，叶欢瞅着小易，一脸坏笑：“噢，小易你可以啊，把娜娜都给搞到手了。”

    “哪儿有啊。”小易摸着脑袋，嘿嘿笑道。

    “行了，先别装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啥话到吃饭时再说。”叶欢催着他。

    “我回家换个衣服……”

    “换啥衣服啊，我肚子都饿瘪了，快走快走。对了，你们带钱了吗？”

    罗宏讪笑，易晓宇胸脯一挺，“我有钱，我发工资了。”

    “哈哈，我又吃白食，走。”叶欢走到他家楼下，指着一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边三轮摩托车，“上车！”

    叶欢跨坐上车，刚打着火，楼上窗户就推开了，他妈妈探出身来。

    “欢欢，你又骑别人的摩托……你看你又没有驾驶证跟你说不要骑你就是不听……把别人的车碰坏了你自己去赔去……哎，那是罗宏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罗宏只好从车后座上抬头打招呼，“阿姨好，我前天回来的。”

    “你们晚上出去吃饭？也不跟我说一声……你们出去吃饭，不要喝酒啊……小易，你看着点欢欢，不要让他喝酒……他要是喝酒了，不要让他骑车……少喝点酒，早点回来……”

    话还没说完，叶欢一拧油门，车就飙了出去，把他妈妈的话远远丢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