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武，冲压车间……易晓宇，工具车间……”劳资科的一个胖姑娘站在台上，宣布这一批技校毕业生的命运。

    胡兴武撇撇嘴，对站在身边的易晓宇说：“你运气真好，分到工具车间了。”

    易晓宇一言不发。转眼间，三年的时间已经过去。那辆敞篷东风140卡车，又把他们从火车站拉回了厂里。经过三年的锤打、铣炼，易晓宇的眼中已没有了当初的激动，甚至有些空洞和漠然。

    在技校的前两年都是理论学习，台上老师天马行空谈古论今不知讲啥，台下同学信马由缰云里雾里不知学啥。等到了第三年拿起卡尺、锉刀进行实操，前面学的那点东西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易晓宇在这样的环境里，硬是凭着心底那一点斗志，苦学苦练，终于通过了技能考核，被分到传说中最能锻炼技术的工具车间也是顺理成章。

    “……傅娜，锅炉车间。”

    听到娜娜的名字易晓宇的心中仍不免有些微微荡漾，但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一个女孩子会被分到锅炉车间？那里条件差不说，还要三班倒，男生都不愿去那里。

    他扭头看向娜娜的方向。娜娜也和他一样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只是头发已剪短不再是披肩发。她似乎没有想到会被分到锅炉车间，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

    “嘁，”胡兴武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听说没，她跟镇上的混混谈朋友，结果怀上了，那个混混家里居然找到厂里来，说是她勾引男人。啧啧，这种货色，哪个车间敢要？”

    易晓宇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上次被打之后，他有意和娜娜保持着距离，也刻意屏蔽关于娜娜的话题，对后来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晓。但听闻娜娜遭此厄运，心中仍五味杂陈。

    回到家，易妈妈听说他分到了工具车间，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少了许多。

    “真好，你总算参加工作了，还是那么好的车间。”

    易晓宇反倒有些尴尬，“不就是进厂嘛，工具车间又不比别的车间工资高，又有啥了不起？”

    “你是刚回来不知道，去年工资制度改革，工资跟技能级别挂钩，钳工最高都能拿到一千多的工资呢。”

    “这么高？”小易也有些吃惊。要知道，易妈妈的月工资还不到300元呢。

    “对啊，厂里有些人一家四口都在车间，这下子每个月都有三四千元呢。”

    易晓宇看着妈妈两鬓已略有斑白的头发，“妈，你说我也进厂上班了，我们是不是就能搬出母子宿舍了？”

    易妈妈点头，“嗯，如果还是算积分的话，肯定可以。不过我还是住这里算了，到时候分房子就给你，娶个漂亮媳妇回来。”

    “嗨，你说哪儿去了。”

    “这有啥，你都快二十了，你叔侄儿比你小，都结婚了。你在学校有谈朋友吧？”

    易晓宇摇摇头。

    “没事儿，你在工具车间，肯定好多人跟你介绍朋友。”

    “工具车间到底是干什么的啊？你们说的像是多了不起一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就在装配线上穿线，只是听别人说，工具车间能学技术，出去好多单位都抢着要。”

    “谁出去啊，厂里福利多好啊。”

    小易妈妈却说，“我不是很懂，听别人说厂里收款收不回来，工艺也有些落后了。”

    “那也是暂时的，技校里还拿厂里画的图纸来教学呢。”

    这时，小易爸爸回来了，一进门就问，“分到哪个车间了？”

    “工具车间。”

    “好哇。”小易爸爸也咧开嘴笑了，脸上常年被阳光炙烤出的褶子都发着光。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应该做点什么，随后转身出门，回来时手上拎着一只鸡。“娃儿参加工作了，晚上炒个好菜，庆祝庆祝。”

    小易妈妈笑呵呵去收拾，小易爸爸又拍拍头，“哎，忘了，家里没酒啊。你去买一瓶白酒吧。”

    “没事，不喝也行，再说你也喝不了多少，买回来喝不完也浪费。”

    “那怎么行，这么好的日子。这样，你去打点米酒，酒劲小，你妈也能喝点。”小易爸爸转过身，大声问：“娃儿妈，你上次说厂里谁家做米酒来着？”

    “老傅家。嗨，他女子不还是易娃同学嘛，就是娜娜她家。”门外小易妈妈说。

    娜娜家？易晓宇心里打起了鼓。他不想去，可是他实在找不出能够说出口的理由，无奈之下，只好出了门。

    见面说什么好呢？易晓宇一路上冥思苦想。

    真是尴尬呀。也许娜娜已经忘记那件事了吧？不过一个同学在她面前被打到爬不起身，她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未免太冷血了。或者，见面寒暄还是应该客客气气，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砰、砰”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

    走错了？易晓宇看了看单元门，没错啊。他又敲了两下。

    似乎家里没人。他心中略感轻松，又有些失落。

    他转身准备走，门开了。娜娜头发裹着毛巾站在门口，发梢的水滴还在朝下滴。她上身穿着一件花棉袄，下身就穿着一条肉色的秋裤，脚下一双湿缕缕的凉拖鞋。看来娜娜刚才是在洗澡。

    “咦，小易！怎么是你？”娜娜的语气听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

    易晓宇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可没有预料到是这种见面方式。易晓宇连忙把头别过去，“啊，你在家啊？”

    “嗯，你找我？”

    “不不不，我是来买酒的。”易晓宇连忙说明来意，“你一个人在家呀？”他本想客气寒暄两句，谁知话说出口才觉出完全变了味道，他的脸唰地就红了。

    “嗯。我爸妈他们上街买酵母去了。”娜娜点头，她脸色微红，不知是因为刚洗澡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

    易晓宇不知为什么心跳特别快，眼睛都不知看哪儿好了。

    “那你先进来吧。”

    “哦。”

    易晓宇偷偷打量着这个房间。客厅不大，白色的墙壁已经有些泛黄，电视墙后面还贴着金黄色的奖状，应该是小学时代的东西吧。他忽然想起，初中时大家集合起来轮流拜年，他也曾来过娜娜家，现在这里除了多出一套山寨风格的卡拉OK音响外，和记忆中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

    “你先坐会儿，我去换件衣服。”娜娜说完走进卧室。家属楼的卧室门都不太隔音，易晓宇可以听到里面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我记得你不怎么会喝酒吧？”很快，娜娜一边整理着衣服下摆一边走了出来，鹅黄色的高领毛衣下掩不住那错落有致的曲线，一股雪花膏的香味扑鼻而来。

    “呵，我……不太爱喝酒。”易晓宇脸更红了，心跳砰砰作响，他暗自鄙视了自己一下。

    “那你今天怎么……哦，对了，恭喜你，听说你去了工具车间。”娜娜的话酸溜溜的。

    “呃，其实在哪儿都差不多。”

    “嗯。”娜娜扭过头去，半天不说话。

    易晓宇偷偷看了娜娜一眼，娜娜刚好哀怨地看着他。

    “差不多？我一个女孩子，去烧锅炉，你说呢？”娜娜缓缓坐下，搅着自己的手指，不一会儿眼泪竟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易晓宇忙站起身，“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娜娜眼泪止不住地流，“技校毕业那么多人，就我一个人分到锅炉车间，还要三班倒，又累，工资又低，还受人嫌弃？”

    易晓宇只好说：“你让你爸妈和车间主任提一下，说不定可以换个车间。”

    “不会了，他们去问过厂长，都被一口回绝了。”娜娜想到自己的前程一片昏暗，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啊？”

    小易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又不知说什么好，浑身难受。

    过了好大一会儿，娜娜哭声才渐缓。她取出纸巾擦着眼泪，“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我不会去锅炉房的，我要出去打工，怎么样也比在这儿强。”

    “不，我绝不会笑话你的。”小易心里更不是滋味，“你知道我不会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不过我觉得，厂里还是比外面好，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出去打工，很危险的。”

    “你真好。”娜娜泪眼婆娑地看着小易，“唉，说起来这全都怪我——你肯定还在恨我吧？”

    小易忙摇头，“没有，真的。”

    “没事，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你想帮我，结果自己却挨打，所以我活该。现在，终于得到报应了。”

    小易心中有些恼火，倒不是因为恨她，而是觉得她错看了自己。他深吸一口气，“我真不会这样想，那件事早就过去了。可是，我还是想说，我觉得你做得不对。”

    “你也觉得我不对？我哪里不对了？”娜娜看着小易。

    小易被娜娜那样盯着，话都说不通顺了。“唉，厂里都在传，说你那个……总之很难听的话。”

    娜娜低下头，半晌，问他，“小易，你认识我那么久，你说句公道话，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小易张口结舌“嗯，啊。我、我……”

    “我知道，就连你也不相信我。”娜娜又开始掉眼泪。

    小易一跺脚，“哎呀，你让我相信你，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都怪我自己笨。”娜娜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

    “其实，那天晚上之前我们就在谈朋友了，可是我并没有告诉别人，所以大家都不知道。”

    小易心说，大家都知道，只有我这个傻瓜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走后，我跟他吵了一架，我说你是我同学，只是一片好心，他不能那样打你。可他说他爱我，所以不愿意任何人碰我。我就原谅了他……对不起，我当时也觉得很对不起你。”

    小易摇摇头，一言不发。

    “你们都说他坏，可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挺好的。他送我口红、送我项链，还带我去染指甲、做头发。我原来都不知道，我的头发其实可以那么漂亮。我心烦了，他陪着我身边，我生气了，他还会说笑话哄我。除了我爸妈，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我。”

    “后来，我就和他在一起了，结果……不小心有了。我好害怕，就去找他，他也没了主意。后来他只好偷偷从他爸那里偷了一千块钱，陪我去了医院。谁知被他爸妈知道了，就要我们还钱。”

    “他要我跟我爸妈要钱，可我哪敢告诉爸妈啊，他们要知道，非打死我不可。可没想到，最后，最后他父母真的闹到厂办来了，我爸妈差点气死过去。”

    “那他呢？”

    “他……他说出去打工赚钱，后来……”

    “后来就再也没回来了对吧？”

    娜娜垂下头，低声说：“他说等赚到钱再回来……”

    “你呀……唉。”易晓宇无言，只好叹气。

    “我知道，谁让我自己笨，爱上了那个人。”

    易晓宇心说，你那能叫爱吗？你那叫瞎了眼。

    娜娜似乎知道小易在想什么，“我知道，自从我和他在一起后，你们看我的眼光就变了。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会喜欢他。我没想到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回厂里，我爸妈连话都不跟我说，就像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一样。”

    “我实在受不了，我说现在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如果你们也不要我，我就去死。真的，我那个时候真的已经走到江边了，如果不是我爸追上来，我就……呜呜……”娜娜说到伤心处，又哭了起来。“早知道是这样，我何必回来丢人现眼，就在外面死了算了，反正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相信我。”

    易晓宇叹息。其实，他们都是爱的受害者，只不过娜娜被伤得更深。

    “别哭了，”易晓宇轻轻拍了拍娜娜的手，“我相信你。”

    “哇”，娜娜如孤独半生终于见到唯一的亲人，用力抱住易晓宇，头靠在他肩上放声大哭，眼泪像喷泉一样涌出，顷刻打湿了易晓宇的肩头。

    易晓宇轻抚着娜娜不停抖动的肩，先前的尴尬、猜疑、愤懑瞬间消散。

    不知多久，门外忽然传来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娜娜爸妈推门而入。

    两人连忙分开，娜娜擦拭着眼泪，小易面红耳赤。

    “咦，这不是小易吗？”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娜娜妈和小易客气寒暄着，语气中却全是问号。

    “叔叔阿姨好，我是来买酒的。”小易连忙解释。

    “我记得你是娜娜的小学同学吧？真是，一晃都长这么大了。”娜娜爸爸随口问道。

    “对。我们也是技校同学。”

    娜娜爸妈脸色顿时一变，两人对视一眼，招呼也没打，转身就进了卧室。易晓宇暗自叫苦，恨不得给自己抽上一嘴巴。

    “你要打多少？”娜娜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转身走到另一间屋。“过来看啊。”

    易晓宇心虚地看了看娜娜爸妈的方向，提心吊胆走过去。

    狭小的空间里放着两口大缸，一口用薄膜密封着，另一口上面放着一个圆木盖。娜娜揭开木盖，一股酸甜的酒味扑面而来，光看那乳汁般洁白的酒浆看上去就让人醉了。

    “欢欢他们回来了吗？”娜娜已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随口问道。“以前你、欢欢、罗宏好像天天都在一起。”

    “没有，他在外面当兵，罗宏在财专，过年才回来。”

    “唉，好怀念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时候，无忧无虑的。”

    “是啊，那个时候就知道玩，可没现在那么多烦恼。”

    “好重，你帮忙端一下。”娜娜把锅递给小易。似乎无意间，两人的手碰触了一下，如电一般，又快速分开。

    “你打这么多酒，跟谁喝？女朋友？”娜娜随口问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女朋友。”易晓宇手抖了一下。“我爸妈在家，说是我第一次参加工作，庆祝一下。”

    “那挺好的。”娜娜似乎没有注意到易晓宇的窘态。“对了，今天我跟你说的事，别说出去，好吗？”

    易晓宇点头，不过他又有些纳闷，“你把这事儿说清楚，难道不好吗？”

    “别人不会信的，说出去只会更丢脸。”娜娜转过头看着他，眼中充满感激。“至少有你相信我，也就够了。谢谢你，如果今天不是你来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易晓宇想了想，又回过头。“你先别出去。可以先去厂里报到，就算不去上班，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再想想办法，总是会有办法的。”

    娜娜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