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拥:白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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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蔷薇 I

    冬天即将悄然而至,北司高中由于处于市郊,空气比东京市内要寒冷得多,而学校的供暖系统因为年久失修要迟几天才能开始运作。

    不知恭走在清晨的走廊上,嘴里咬着昨晚从小卖部买的面包,眼神有些散漫。初冬未至,清晨的冷风却已经有些凛冽,他伸手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顿时感觉暖和了很多,那条土黄色的绒格子围巾是他14岁时姐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虽然样式不怎么好看甚至显得有些老土,但好在足够厚实。

    他拎着书包走进教室时,教室里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情侣,也有志在考取东京大学的勤奋学生正在看书……大学与女朋友,这都是不知恭根本懒得考虑的问题,他微微低下头,穿过半个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随手将书包挂在抽屉边。

    最近他有些神不守舍,究其原因可能是担心刚刚入职的姐姐,也可能是像大多数青春期的男孩一样,为一些不靠谱的事情操心。

    他看了一眼课表,发现今天有体育课,之前一直穿着旧鞋上体育课,常常把脚跟磨肿,因此前两天咬牙用生活费买了新的运动鞋,应该足以应付学期末的体能测试吧。

    他托着下巴发呆,直到老师夹着课本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走进教室,还在卿卿我我的学生情侣们不情不愿地走向各自的座位,而好学生已经双眼发光盯着讲台上的老师。

    不知恭打了一个呵欠,不去想那些完全听不懂的课题,而是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绘画簿。他摊开课本,将绘画簿翻开,手指掠过一页页铅痕密布的涂鸦。

    他的画作大多是些漫画人物,像是武士、超能力者之类的角色……不仅如此,他还对篮球略有兴趣,几幅麦克格雷迪干拔跳投的经典场面突兀出现在画册中间。

    在画册后面几页,最近频繁被画在纸上的是一个黑发狩人,他穿着黑色风衣,手提一柄太刀,浑身是血,眼神冷淡……这几天里不知恭有些痴迷于这个男人,原本他的理想就是进入神社成为狩人,而前段时间轰动全国的“公主劫持案”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黑羽组长户川白,他在吸血鬼组成的洪流中独自奋战,最终一刀终结濑田勇次的画面令不知恭内心剧烈震撼。

    不光是不知恭,还有很多电视机前观看直播的观众都记住了“黑羽”、“户川白”、“冰山”等字眼,原本声名不显的黑羽组立刻成为了知名度极高的热门话题,更是跃然成为互联网上搜索热度前十的词条,组长户川白甚至直接成为日本人气极高的公众人物,受到大量民众尤其是年轻人的热爱。

    最近每次和姐姐通电话,不知恭都在不停地询问黑羽组长的事情,他的生活,他的恋人,他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小癖好……只有女生对待暗恋对象才会这样狂热吧?

    如果不是存在另一个人,不知恭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取向。

    那个人就是加鹤小竹。

    窗外传来晨间校歌的声音,不知恭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画簿翻到最新的一面,握紧画笔,笔尖触到白纸上,然后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侧前方的女生。

    她黑发如瀑,眉眼五官像是画上的古典美人,可穿上学生制服却有一股生气之美。不知恭小心翼翼地凝视着她的侧脸,她微微抖动的睫毛,时而抿住的嘴角,偶尔蹙起的纤细眉毛。

    他用力将她的每一个细节记在脑海里,然后低头挥动画笔,几分钟过后,一个在冬日清晨的阳光下眼神微醺的少女跃然纸上。

    说起来,他喜欢画画还是因为加鹤小竹是深受老师器重的绘画天才:从刚刚升入高中那时起,加鹤小竹的名字就在他耳边飘散不去,每个人都在谈论她,男生的仰慕,女生的嫉妒,老师的称赞……她是活得如同太阳般耀眼的人,而不知恭是一个前途黯淡的无用之人,当他知道他们在第二年是同班时,那种混有庆幸与自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

    不知恭入神地在纸上描摹,忽然一只手伸到他眼前,猛地扯下了画册上的一张纸。

    像触电一般,不知恭猛地直起身体,他盯着抽走他画纸的人,那个家伙正笑着盯着纸上的画,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不是加鹤吗?”

    他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全班的人都回头盯着这里,就连讲台上的老师也不得不停止讲课。

    “还给我,三浦。”不知恭紧张地握拳,汗水从手心渗出,他心虚地瞟了一眼加鹤小竹的方向,发现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不由松了口气。

    三浦就是那个抽走画纸的家伙,他似乎不满意自己没有引来同学们的足够关注,于是将手中的素描高高举起,大声说:“我说,不知君,你上课的时候画画,为什么要画加鹤呢?你喜欢她吗?”

    “你……闭嘴。”不知恭站了起来,差点推倒课桌。

    老师伸手重重拍了拍讲台,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不知恭一个人站在中央,他死死盯着三浦,握紧了拳头。

    “不知君,请你出去。”老师说,“冷静一下再回来上课。”

    不知恭咬咬牙,面无表情地从三浦手中拿过画纸,揉成一团,然后攥在手心走出教室。

    “乡下来的穷酸家伙啊。”三浦小声说,周围的哄笑声将老师制止的话语彻底淹没。

    不知恭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而加鹤小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这时才注意到有同学离开了教室,她略显迟钝地蹙眉,然后摇摇头继续翻看课本。

    ……

    他做了梦,梦见母亲还在的时候,常常站在种满蔷薇的田野里朝自己微笑。

    “白,妈妈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她的手抚过他的头发,手心的温暖令人感到身心宁静。

    时间流逝,他的头发染黄,脸上也常常青一块紫一块。

    再然后,灰白色爬上母亲的头发,温暖甜美的梦也被这死亡之色缠绕,化成惨白的噩梦。

    跳动的心脏,盛在鲜血淋漓的银盘中。

    梦——

    户川白睁开眼,醒了。

    床头的电子钟上显示着一排数字:03:24。

    他坐起身来,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然后静静看着落地窗外的夜景。

    霓虹灯,环线公路,和深夜驶过的车。

    他打开手机,在联系人列表中找到那个名字。

    仓木。

    他终究没有发出信息,而是放下手机,让自己的身体陷进被子里。

    他想起来上学的时候那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虽然她年纪比他大却什么都听他的,他让她跳舞她就会提起裙子转圈圈,他让她呆在原地她就会抱着膝盖蹲一下午,无论他怎样对她,她总是对他笑,那笑容有些傻气,很单纯很无知,却总是让他在深夜里想起。

    就这样不知道躺了多久,他还是没能入睡,于是又拿起枕边的手机,浏览起网页上的新闻,看了半天发现大半的版面都在报导关于自己的事情。至从劫持案过后,媒体上有关黑羽组的采访报道接连不断,原本在暗鸦神社寂寂无名的黑羽组一夜之间走红,往常无人问津的办公室里已经堆满了慰问品,那些包装精美的礼品盒上贴着字迹娟秀的留言纸,大多都是送给户川白的礼物,青春期小女生的字条让冰山大为光火。

    也许是由于无法入睡,他随便点开一则新闻,慢慢地读起了报道和网友评论:

    “日前发生在东京电视大厦的公主劫持案已经落幕,主要嫌犯,原暗鸦神社青瞳组组员濑田勇次已经被当场击毙,戴着天鬼面具的涉案吸血鬼下落不明,现场发生剧烈爆炸,东京警视厅无伤亡,神社4死21伤,电视大厦内82人死亡,17人失踪,所幸公主平安获救,病情已经稳定,此次事件,暗鸦神社黑羽组功不可没,组长户川白得到天皇陛下的亲自嘉奖。”

    ID爱纯氧:白酱真的是被神社埋没了,在这之前我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帅气的狩人?

    ID史蒂芬库里:作为男人我真的很嫉妒这种家伙啊,看他杀掉吸血鬼的时候我几乎想要报名去学剑道了,明明长得好看,就不要这么强了吧?

    ID夜猫:我知道他哦,他会打篮球,高中时是校队的后卫,当时就在女生中有很高的人气。

    ID佛罗伦萨小镇:真的吗?好想看他的生活照啊,有杂志会出户川白专题的写真吗?(迷妹脸)

    看着铺天盖地的新闻和评论,户川白有些眼花,他放下手机,起身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有条不紊地拿起几件贴身衣物和生活用品放进行李袋里,他将行李袋从卧室提到楼下的客厅,然后习惯性地拿出装刀的手提袋放在行李袋边。

    做完这些,他穿过走廊走到厨房边,打开冰箱,拿出两只鸡蛋和一颗西红柿,将蛋打出煎好盛在盘子里,再将生西红柿切片放在盘子边,最后从面包机里拿出烤好的吐司,简单的早餐就完成了。

    东京快要进入冬天,这时候最早起床的上班族都还在梦乡中,但户川白已经坐在客厅里默默地吃早餐,天还没有亮,他却已经准备好开始一天的工作。

    事实上,目前的黑羽组停止了围猎和出巡,因为组员鬣狗和冰山因伤休假,而朝霞是神社公开体制之外的鬼狩,所以目前组里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户川白和不知雀,前两天他接到源广义的邀请,说是北司高中的秋季修学旅行快要开始了,一直以来由皇室提供支持的学校在源广义的撮合下与神社展开合作,由神社派遣狩人去接触那些安全意识严重不足的高中生,最终户川彦明决定让黑羽组代表神社去参加秋季旅行前的讲座,巧合的是户川白、鬣狗和冰山都是北司高中的毕业生。

    鬣狗前两天还给户川白发送了邮件,里面全是他和上原熏的甜蜜合影,胳膊上还打着石膏的鬣狗在天空树上拥吻笑容甜美的熏,而冰山则是宅在家里足不出户,除了去医院照顾父亲以外就完全没有别的动静。

    所以这次北司高中的秋季讲座,黑羽组只有户川白和不知雀两个人参加。

    户川白收拾好餐具后穿上西装外套和风衣,将行李袋背在身后,然后提着手提袋离开公寓,他乘坐电梯来到一楼,走出大楼时感受到了晚秋的寒意。

    一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轿车朝着他闪了闪头灯,户川白很意外地发现那不是神社派发来接他的车辆,当他走到那辆车前看见车内的人摇下车窗时,不由感到更加意外了。

    “早上好,户川组长。”源广义单手撑着脸,笑着说。

    “早上好……组长。”一旁驾驶席上的不知雀有些紧张地说。

    来不及多想,户川白躬身向车内的皇子行礼,源广义却笑了笑说:“不必多礼,我本就是来接你的,没想到吧?”

    由于主驾驶与副驾驶座上都有人,户川白拉开后座车门钻进去,将行李和刀袋放在座椅边。

    “吃过早饭了吗?”源广义说,“我听说前面有一家拉面铺的炸天妇罗味道很不错。”

    “抱歉,我吃过了。”户川白说,“如果殿下没有吃的话,反正时间还早。”

    “啊,没事,我从皇居出发之前也吃了点。”源广义笑了笑。

    虽然源广义与户川白只有一面之缘,可他却能自然而然地说些熟人间的话语,而且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客套。

    “不知小姐呢?你需要吃点什么吗?”源广义十分绅士的问。

    “啊……我也吃过了,没关系的。”不知雀挤出一丝笑容,既然组长和源公子都吃过了,就算她肚子已经饿得哀鸣,又怎么敢让两个大人物陪自己一个人吃早饭。

    “好,那就直接去北司高中吧。”源广义说。

    可怜不知雀,一大早上就夹在组长和素未谋面的天皇继承人中间战战兢兢地开车,不知是插话还是闭嘴,整个人尴尬到恨不得躲起来。

    “这次的秋季旅行是我提议的,所以想了想还是亲自来一趟比较好。”源广义说,“反正在皇居待久了,感觉有些闷得慌啊。”

    “殿下独自出行,没有带随从吗?”户川白微微皱眉。

    “哈哈,你是联想到煊的事情了吗?”源广义笑着说,“与黑羽组长同行,我感觉很可靠啊。”

    户川白沉默了一会儿,问:“公主殿下最近还好吗?”

    “不用担心她,她现在可是活蹦乱跳的,如果不是老爹拦着不让她出门,现在车上就会多一个人啊。”

    户川白说:“身体无碍就好,上次的事情,黑羽组难辞其咎。”

    源广义眯起眼,说:“不要这样说嘛,我妹妹可是一点都没有追究你责任的意思,今天早上我要出门时她还大吵大闹要跟着我来,说是不见户川白就不肯痊愈啊。”

    户川白愕然。

    “哈哈,开玩笑的。”源广义被户川白的表情逗笑了,“不过我妹妹是个挺别扭的女孩……虽然她没有说,但我能感到她很想见你啊。”

    他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户川白的脸,说:“女人这种东西真是奇怪,明明之前很厌恶的人,转瞬间就会变成想念的人。”

    不知雀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户川白喃喃说:“厌恶……吗?”

    他并没有在意。

    源广义忽然说:“你觉得煊怎么样?”

    户川白一怔,不明白源公子的意思。

    源广义笑而不语。

    不知雀心道不好,重头戏来了,她想起来那天在神社内的花园秘境里听见的对话,神社大宫司与天皇所谈论的联姻果然不是随口一说而已吗?这样的话,民众的反应也会很不错吧……拯救公主于危难中的勇敢狩人将要迎娶公主……这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美谈个头啊!那冰山呢?不,不光是冰山。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温柔的脸,神秘而温润,以及隐藏在笑容下的、若隐若现的沉重感情。

    ……

    下课铃声响起后,加鹤小竹本准备去饭堂吃早饭,可一阵急促的广播声催促全校同学在礼堂集合,她只好忍着胃中的干瘪感受,跟着人群走向礼堂。

    她听见身边同学一些细碎的评论,似乎是有什么人气很高的名人要来学校做演讲,她向来不怎么关心身边的人和事,因此对来者身份一无所知。

    当快要走到礼堂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人群,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干的就被人拉到拐角处。

    加鹤小竹靠着墙角,那双一直以来都没什么精神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三个女生:从相貌上看她们都算是受欢迎的女孩子,只是打扮得有些超龄,那些不合时宜的眼影和唇膏使她们看起来充满反叛气息。

    “加鹤同学,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为首的灰发女生盯着她,眼神里不善的意味很浓烈。

    加鹤小竹扶了扶头发,轻轻摇头。

    “你是在装傻,还是因为天生就喜欢勾搭男人?”黄发女生一拳头砸在加鹤小竹耳边,打得她身后的铁门砰的一响。

    “你在说什么?”加鹤小竹眼神平静。

    “我们在说新来的坂本老师。”另一个女生说,“坂本老师很受欢迎,我们都很喜欢他,可是你跟他走得太近了吧?我们管不着你去勾引别的男生,可坂本老师可不是你这种装清纯的家伙能够骗到手的人,我们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加鹤小竹听着这些尖锐刻薄的言语,神情平淡,她微微抬起头,说:“既然你们这样相信坂本老师的为人,为什么要刻意来找我说这些?”

    她的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灰发女生:“还是说,你在害怕什么吗?”

    “你这……”灰发女生有些生气地拎起加鹤的衣领。

    加鹤小竹任由她拉扯自己,不打算还手也不打算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灰发女生被加鹤的目光盯得有些火大,她忽然冷冷笑了笑,说:“我们把她的衣服脱光,拍几张照片怎么样?”

    另外两个女生发出了附和的笑声。

    加鹤小竹仍是静静看着她,无动于衷。

    “你、你们住手。”

    一个声音从她们身后响起。

    不知恭站在拐角处说。

    “吓死了,我还以为是老师,这不是不知同学吗?怎么,你要做她的护花使者吗?”灰发女生嗤笑着说,“你为什么要帮她?这个贱人答应和你做爱吗?她还真是什么样的家伙都能看上眼啊。”

    “你住嘴。”不知恭握紧拳头,却不敢上前,“把你的手拿开,快放开加鹤同学。”

    加鹤小竹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没什么感情。

    “我不放手你又能怎样?”灰发女生攥紧加鹤小竹的衣领,耀武扬威般看着不知恭。

    不知恭神色阴沉地盯着她,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踏出一步——

    忽然有人推开了铁门,由于力度不轻,灰发女生直接被门撞开,一个踉跄后差点跌倒,自然顾不上抓住加鹤小竹的衣领。

    “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人,可以借过一下吗?”

    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从门后走出,他面色平静地看了看在场的五个人,低声道歉,然后脚步有些匆忙地走向礼堂会场。

    不知恭有些呆滞地看着那个男人离去的背影,灰发女生则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她顾不上被门撞开的气恼,说:“刚刚那个人……是户川白吧?”

    另外两个女生也露出激动的神色,说:“真的是他……我还以为只能在台下看他一眼,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了!”

    她们将加鹤小竹和不知恭晾在原地,然后快速朝着户川白离开的方向追去,似乎完全忘记了加鹤的事情。

    加鹤小竹捋了捋耳边的黑发,目光有些出神地看着户川白进来的地方,似乎在想着什么。

    “原来到学校的人是他啊。”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不知恭过了很久才从“亲眼见到户川白本人”的冲击中缓过来,他回头看着站在墙角的加鹤,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反倒是加鹤小竹十分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说:“谢谢你,不知君。”

    “啊,没什么,这都是我该做的……”不知恭有些窘迫。

    “快去礼堂吧,讲座要开始了。”加鹤小竹说。

    “嗯……啊,好。”不知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朝着加鹤小竹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加鹤小竹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不知恭离开,她伸手系好被粗鲁扯开的衣扣,然后缓缓走向礼堂。她没有走向班级所在的位置,而是顺着拐角处的楼梯走到二楼,站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小窗口。

    她像一个幽灵一样,静静俯视着一切,静静看着那个男人在掌声中走上讲台,他似乎不习惯被人注视,神情有些僵硬,而且眼神明显有些恍惚,目光飘忽不定地掠过礼堂高高的天花板,仿佛被勾起了些许回忆。

    加鹤小竹入魔般凝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黑发,想要靠近他身体里的灵魂,想要洞彻他的思想。

    一个男人从她身后的阴影处走出,他穿着普通的白衬衣和黑色长裤,戴着眼镜,相貌温润。

    “坂本老师。”她头也没回,只是轻声说。

    “在看他吗?”坂本老师说。

    “嗯。”她说,“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普通。”

    坂本笑了笑,说:“好好看清他的样子吧,记住他的面孔,记住他是……你的仇人。”

    “户川白,还有朝霞千羽。”

    加鹤小竹的栗色瞳孔里倒映着户川白的脸,如同在火光中燃烧,忽明忽暗。

    ……

    户川白结束了致辞之后,源广义邀请他在学校里闲逛,不知雀这时候才如获大赦般脱离他们二人身边,她问了弟弟上课的位置后,快步走向室内体育场。由于身上穿着狩人的制服,一路上她都被各种各样的目光环绕,这个年纪的高中生们通常都对神社的工作充满莫名的憧憬。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微微低头加快脚步,尽量避开学生的目光,然后渐渐听见了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

    当她来到体育场时,脸色忽然变得慌乱起来。

    不知恭正站在人群中央,面目凶狠地拎起一个男生的衣领,周围的男生不但没有劝架反而在怂恿这场斗争,女生们则有说有笑地站在外围冷眼旁观。

    被不知恭拎起衣领的男生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截的家伙,眼神里写满了捉弄的意味。

    “是你干的吗?我知道,就是你干的吧?”不知恭咬紧牙关。

    三浦翔太撇撇嘴,任由不知恭抓住自己的衣领,说:“是我干的吗?我也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知恭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焰,他从未对别人挥舞过拳头,但此刻看着三浦翔太的脸,他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将拳头揍上去。

    “住手,恭!”不知雀小跑过来。

    不知恭松开手,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她:“姐姐。”

    不知雀有些生气地看着他:“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不知恭咬咬牙没有说话,三浦翔太却打量着不知雀,语气调侃地说:“你姐姐意外的很漂亮啊。”

    不知雀认为不知恭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于是她看向三浦,问:“这位同学,请问一下刚刚发生了什么?”

    三浦翔太摊摊手,毫不在意地说:“不知君无论如何都要说是我把他的球鞋扔进了垃圾桶里呢,可我并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

    不知恭握紧拳头,说:“我知道是你干的,你要装作若无其事到什么时候?”

    三浦露出讥诮的笑容,说:“如果你一定要栽赃给我的话,我也无所谓,不过是一双球鞋而已,我赔给你就是了,哦,我大概懂得为什么你这样生气了,恐怕对你来说这双鞋很贵吧?”

    不知恭气的说不出话来,被三浦说中了痛处,他的脸在发烫。

    不知雀却什么也没说,她看了看四周,指着体育场角落的垃圾桶问:“是那只垃圾桶吗?”

    三浦一怔,说:“是吧。”

    不知雀脸色如常地走向那只垃圾桶,她丝毫不在意周遭的闲言碎语,穿过大半个体育场来到垃圾桶边,微微挽起衬衣袖子,将手臂伸进垃圾桶里,然后拎出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从细节上看这双鞋很新,似乎还未被人穿过。

    她将粘在鞋面上的垢物拿来,然后用手拍了拍,微微一笑说:“你看,这双鞋还可以穿。”

    所有人都盯着这个不怕脏的女人议论纷纷,不知恭小跑到不知雀面前,有些着急地说:“喂,姐姐,你不要做这种事……”

    不知雀摇摇头,说:“恭,你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

    不知恭撇撇嘴,说:“我怎样都可以……就算是翻垃圾桶,也应该是我来做,而不是由姐姐……”

    不知雀用干净的那只手摁了摁弟弟的额头,笑着说:“你还会在意起姐姐的形象,真是长大了啊。”

    议论声中,一个男人走进体育场,他穿着质朴的白衬衣和西裤,面容和煦。

    他是不知恭的班主任,名为坂本的男人。

    坂本老师看见场中的情况,他先不紧不慢地找到一个围观的男生,似乎问了他些什么,然后面色平静地走向不知雀。

    “你好,你是神社的不知小姐吧?初次见面,我是坂本介生,是恭同学的班主任。”坂本老师面带微笑说。

    不知雀说:“啊,是坂本老师啊,一直以来感谢您对我弟弟的照顾了。”

    坂本笑了笑,他指着不知雀手中脏兮兮的运动鞋说:“这个可以暂时交给我一下吗?”

    不知雀一怔,她说:“可是这双鞋有点脏……”

    坂本说:“身为一个女孩子的你都不介意,我一个男人怎么会计较这些?”

    不知雀有些犹豫地递出鞋子,坂本老师毫不嫌弃地接过鞋子,他面色平静地走到三浦面前,问:“三浦同学,是你将不知同学的鞋子扔进垃圾桶里的吗?”

    由于坂本老师出现,原本不怎么关心这次冲突的女生们也放下了看热闹的心态,从四面八方挤过来。

    三浦虽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是坂本老师身上天然的气场让他稍微收敛一些自己的桀骜不驯,看着坂本深邃的眼睛,他硬着头皮说:“不是我干的。”

    坂本笑了笑,他不再追问,转身走到一旁一个女生面前,她正是之前在走廊合伙欺负加鹤小竹的女生之一。

    “筱田同学,你知道是谁将不知君的鞋子拿走的吗?”坂本微微一笑,问。

    筱田跟坂本老师讲话时有些脸红,她目光闪躲,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三浦。

    三浦咬着嘴唇,死死盯着她。

    “我记不太清了……”筱田扯着衣角说。

    坂本并不生气,只是平和地看着她,说:“你知道女孩子最迷人的品质是什么吗?”

    筱田有些挣扎地微微摇头,她侧过脸,企图用染成灰色的长发遮住眼睛。

    坂本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一秒。

    两秒。

    差不多十秒过后,他再一次问:“你知道是谁拿走了不知同学的鞋子吗,筱田同学?”

    筱田终于败下阵来,说:“是……三浦君。”

    坂本笑着说:“你今天很漂亮。”

    筱田小声说:“谢谢坂本老师。”

    即使称赞如此露骨,她的声音里仍是透着掩藏不住的高兴。

    坂本转过身来看向三浦,三浦转过脸去没有说话。

    “三浦同学,我相信你没有说谎,你没有丢掉不知同学的运动鞋,但毫无疑问是你拿走了他的鞋子,我不追问是谁将它丢进垃圾桶,但你得在这里向不知恭同学道歉。”坂本说。

    不知恭完全没有想到情况会发展成这样,有些呆滞地看着三浦。

    “将鞋子交还给不知同学。”坂本将手中的运动鞋递给三浦,“这并不困难,对吧?”

    三浦咬咬牙,他看着坂本的手,又看了看坂本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强忍着恶心接过那双脏兮兮的鞋子,走到不知恭面前,简单地道了歉,然后将鞋子递给不知恭。

    不知恭沉默地接过运动鞋。

    坂本老师就站在三浦身后微笑着旁观,不知雀看着坂本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温暖的味道,令人觉得自然而然的安稳可靠。

    大概这便是气质吧,与户川白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又有些许诡异的相似。

    “谢谢你,坂本老师。”不知雀说。

    坂本的笑容始终如一,他淡淡说:“这是我的职责,现在的孩子做恶作剧总是不知轻重,很让我头疼啊。”

    ……

    修学旅行出发前夜,北司高中的学生都兴奋得难以入眠……他们的激动心情可以理解,这所学校建在东京市郊的山坡上,周遭除了密林和一座废弃工厂以外什么也没有,平日里根本没机会出游,等同于与世隔绝。

    户川白也没有睡着,但不是出于兴奋,只是单纯地想些心事。

    学校给他安排的房间很安静,远离学生宿舍与教学楼,坐落在足球场边,从格局上看这是一间旧式学生寝室,墙角的挂壁式空调虽然被人擦过但仍能看出久远的时间痕迹。

    户川白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从床上坐起,头发凌乱,盯着窗外的弦月微微发呆。

    说起来,他在高中生这个年纪时也常常对着月亮一言不发,那个时候她还像只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他常常一整天都要面对着那张只会傻笑的脸,可现在却常常数月也见不到她。

    即使是见到,也不知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沉默走过。

    户川白站起身来,从椅背上取下自己的风衣外套披在肩上,然后推门走出去。晚秋的风虽然冷冽,今夜却吹得很缓和,校园里一片寂静,因此操场上的氛围格外空寂。

    户川白走到足球场的草坪中间缓缓坐下,他高中时很少碰足球,但是对这片草地却毫不陌生。除了雨天,他都会一个人在这里吃便当,“一个人”并不是事实,只是目的,因为每当他躲开同学坐在这里时,她都能找到他。

    她总是能找到他,无论他躲在哪里。

    “白,你也睡不着吗?”

    户川白一怔,他猛地回头,下意识说:“仓——”

    站在他身后的是披着西装外套的源广义,他面带微笑,缓缓走到户川白身边坐了下来。

    户川白转过头去。

    “这么晚了,殿下还不睡吗?”他一瞬间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

    源广义笑着说:“你不是也没睡吗,怎么,看见母校后想起很多往事?”

    户川白说:“有一点。”

    源广义说:“我有时候也会怀念学生年代的朋友们,不过现在几乎没有联系了。”

    户川白没有接话。

    源广义盯着空中的月亮,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父亲和你父亲谈拢了一桩婚事,就在我妹妹去道场挑衅你的那天……事实上,那也是我们出现在暗鸦神社的原因之一。”

    户川白微微睁眼,说:“婚事?”

    源广义笑了:“嗯,关于你和我妹妹的婚事,原本我觉得煊不怎么喜欢你,但经历绑架事件后一切都变得极有可能了呢。”

    户川白沉默了一会儿,说:“公主殿下也许不是这样想。”

    源广义忽然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不用装傻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在我妹妹身上,真正不肯接受这桩婚事的人是你,对吧?”

    户川白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干脆没有回答,源广义眯起眼睛说:“白,你很优秀,身边也有很多优秀的女孩子,但你至今为止从没有交往过女朋友,不是吗?”

    户川白说:“想不到殿下如此关心我的生活。”

    源广义笑了笑,说:“不光是你的生活,我发现你是一个极其有趣的家伙,有趣到我忍不住想要把你了解得一清二楚。”

    户川白淡淡说:“那么殿下有多了解我呢?”

    源广义说:“根据神社的礼法,你作为大宫司继承人,从20岁以后就要接受来自任何神社成员的挑战,但事实上挑战你的人寥寥无几。”

    户川白说:“礼法一直如此,但神社一直都姓户川。”

    源广义说:“那我们说说另一件事……你的母亲去世对你的影响很大吧?”

    户川白微微睁大眼睛。

    “森山夫人是女子篮球国家队的前运动员,在嫁给你父亲后退役,原本是一段佳话,可你母亲最终却因病去世,实在是令人遗憾啊。”源广义说。

    户川白转过头来看着源广义,一直以来如同死水的目光忽然有些波动。

    “为什么要说这些?”他问。

    源广义说:“白,你要知道,我们很相似,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们迟早都会成为一家人,在今后的很多事情上,我都需要你的帮助。”

    户川白说:“这与家族无关吧,殿下若是需要帮助,我会尽力。”

    源广义笑着说:“你要知道,在你继承大宫司的这条路上有很多阻碍,犬山赤是个很强的男人,他有足够的实力与野心,而藏匿在[治外区]的血族们也觊觎着人口密集的东京……你会需要我的帮助的,白。”

    他拍了拍户川白的肩膀,说:“日本历史上有过贤明的君主,也有过功劳盖世的忠臣,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会成为一对为世人所赞颂的君臣。”

    户川白微微沉默,源广义不再多说,站起身来,这时校舍的方向忽然传来惊呼声,随后是大片的骚乱。

    “这是……”源广义一怔,微微眯起眼睛。

    户川白猛地站起来,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跑去。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感觉就好像有一只野兽藏匿在丛林中窥视着他,暗暗舔着爪子,一步一步逼近。

    他穿过操场来到宿舍区,从一楼跑到四楼,终于抵达了现场——

    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羸弱男生,他面无表情地靠坐在窗边,全身皮肤发青,看上去有些干瘪。

    他死了。

    发出尖叫的巡夜女老师面色惊恐地蹲坐在一旁,户川白看了她一眼,用目光示意她没事了,然后缓缓走到尸体面前蹲下。

    他伸手抬起尸体的下颚,发现脖颈上有一对牙印,一缕很细很淡的血迹从中流出。

    源广义气喘吁吁地赶来,身后还跟着学校的安保人员,源公子看了一眼尸体,问户川白:“发生什么了?”

    “血液被抽干而死。”户川白淡淡说,“是吸血鬼。”

    源广义从他平静的语气里听到了杀意。

    这是头一次,他发现原来外表文弱的黑羽组长竟能够散发出如此强烈的杀伐之意。

    对啊……这个男人最恨吸血鬼,痛恨至极,传闻被他杀死的血族都死无全尸,令负责善后的神社青瞳组头疼不已。

    他是杀人者。

    户川白微微挪动了一下尸体,忽然有些沉默。

    “怎么了?”源广义问。

    “这件事因我而起。”户川白说。

    他将尸体放平在地上,源广义这才看见尸体背靠的墙上用鲜血涂画着一行细小却狰狞的字:

    户川白,是时候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