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赋,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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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叁:神迹

    “五天了,五天。”

    男孩看着手机中的日期,久久地伫立在教堂门前。

    黑夜即将来临,太阳正在一点一点的隐没在面前教堂中。他清晰地看见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已经如同烧尽了的木棍般由沐浴着阳光的红色逐渐暗淡,最后变得漆黑,融入夜色。而教堂穹顶上的雕花玻璃依旧在努力反射着最后那一抹残阳,它发出的耀眼光芒持续地刺痛着男孩的双眼,可他依旧在努力地睁开,他想看清玻璃上雕刻的圣母,真主,和主的信徒。

    男孩就这样静静的伫立在戴蒙德区的教堂前,直到一个黝黑的男孩被一些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从教堂里扔出来。

    “求求你们了,我爸爸...我爸爸他...他最后的愿望就是能让教堂里的神父为他...为他主持葬礼。”男孩跪在教堂的大门前,整个上身与门紧贴,用几乎声嘶力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向里面喊话。

    没有人应答。

    比起呵斥与嘲笑,更高一级的蔑视是无言。

    这个此时将脸与门上的真主浮雕贴在一起的皮肤黝黑的男孩,叫阿尔迪蒂.尼尔,住在他面前的戴蒙德区大教堂的正西方——戴蒙德区贫民窟中。

    当然,此时此刻将全身心放在乞求教堂里的执事和神父上的阿尔迪蒂,并未在自己的不远处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但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境遇的人在看着他,更不会想到,他现在苦苦哀求的神父将在不久之后与自己的父亲去往同一个地方。

    “啊,戴蒙德大教堂。我在学校里时听闻这里有整个北大陆除贝利弗教堂外最美丽的浮雕。想不到这里的神父竟是这样卑劣的信徒。”远望着教堂门下发生的一切,男孩默然了,他又开始回想起在离家前他的同学对自己说的:“有些教徒虔诚了一辈子却依旧被神父告知无法升入圣境。”

    到如今,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位同学的话未免有点太保守了:有的教徒甚至在死去后都无法得到神父的祝福。

    神啊。男孩再一次地握起胸前垂挂的十字架,仰起头望着已经没入夜色中的教堂顶的十字架。告诉我吧,为什么本应是您忠诚的信徒的他们,却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告诉我,为什么那个将连紧贴您的男孩,却得到了如此不公的待遇?

    没有回答。

    如同之前的千千万万次祷告般,真主总是保持着冷峻的沉默,但男孩依旧能感觉到,透过闪耀的夜空,在浓密的眉毛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注视着正在祷告的他,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那双眼睛温热,纯良,包含着对世间所有人类的广大的关怀,包含着慈父一般的爱。

    但这双眼睛,男孩已经不是特别想看到了。

    在门下跪着的男孩已经起身,或许是因为他要赶着回去处理他父亲的尸体,或许是因为没人可以忍受如此的沉默。年仅十三岁,有些黝黑,生的又高又瘦的阿尔迪蒂.尼尔要离开了。他先将脸慢慢地从浮雕上挪开,此时他的粗糙的脸上已经因为浮雕有了伤痕,然后,他用手撑着地,慢慢地站起来,再然后向后退了几步,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他与台阶之下目睹了这一切发生的男孩擦肩而过,本应该对自己刚才被轰出来让不认识的人看到而感到尴尬,但如同习惯了般的,他依旧梗着身子,一步一步地由男孩面前走过去了。

    男孩看到他脸上的泪痕,口水和鼻涕交织着,而他自己却视若无物,看到他的双眼,那双眼睛直勾勾且无神,像是被化石燃料污染的夜空,正好与男孩眼中那双深邃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使得后者逐渐淡出男孩的视野。

    他决定跟着他回家。

    男孩又想起他在贝利弗大教堂真主像前说的:“起码,他想看一看这片土地上痛苦的教徒。”

    戴蒙德区的贫民窟在整个区的最西边,而大教堂位于区的正中央。十三岁的阿尔迪蒂,披着月色,一直走到了东方破晓。而在月亮即将落下时,在后面跟着的男孩走过重重的烟尘,第一次来到了阿尔迪蒂生长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历史书上登载的全陆大战时期的旧照片。烟尘给这张照片镀上了时间,将它永远停留在不应属于它的落后的年代。他甚至以为,这里是全陆大战结束后两年内拍出来的电影——那个时候还没有彩色摄像机。

    男孩看着阿尔迪蒂熟练地绕过扭曲的街道,时不时地还停下走近路边蜷缩成一团的,不知生死的老人,亲切地询问着他们的状况,并用手指点自己的胸脯和额头,对他们说:“主会一直保佑您的。”

    主没有。在不远处看着的男孩想到,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月亮已经落下,远处的树木与天相接的地方露出一条白线,太阳即将升起。然后,他又看向朝着老人笑的孱弱的男孩。

    主已经忘了你们了。

    十四岁的阿尔贝.贝利弗,决定一个人,为这个男孩的父亲举行一次葬礼。

    阿尔迪蒂此时已经回到了他的家中。家不大,算上厨房只有两个房间,面积没有超过阿尔贝的卧室。室内陈设简单,只在各个角落堆了一些生活必需的器具,但并不是全部器具。打开门的位置正对着一张床,这是家里唯一一张,床上躺着阿尔迪蒂的父亲。

    他打开门,面对着床上的父亲,收起了在面对住在街上的老人时的笑容。无言,阿尔迪蒂慢慢地跪了下来,用膝盖一步一步走到了床的前面。

    太阳已经开始升起来,初生的光芒通过未关的门照进屋里,伸展到阿尔迪蒂的被磨烂的鞋面上,到他静静耸动的背部,最后停留到他父亲僵硬的脸庞上。

    然后,一个人影挡住着这道光。

    阿尔迪蒂回头,又转回去看看他的父亲,又转回来,然后如同一尊雕塑般呆住了。在阿尔迪蒂的余生里,总会没来由的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事,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经历到所谓“神迹”:

    他已经死了两天的父亲,脸上的线条在一瞬间变得柔和,真主就站在他那破旧的门前,沐浴着初生太阳的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