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剑刃划出冰冷弧光，像是战车轮辐，飞转着割开咽喉。

    噗嗤。

    金属划破肌肉与颈动脉，受害者尖锐惨叫，鲜血喷泉般溅射。

    长袍由优质绸缎所制，被半空回落鲜血打湿。

    边角金丝银线浸入深红，身躯肥胖长期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发出急促、断断续续咳音，踉跄后退，双手青筋暴起试图捂住伤口。

    但毫无意义。

    鲜血堵塞气管，男人身体软软倒下，手脚还在抽搐。

    行凶者伫立原地，鲜血喷了一脸，顺着眼角流入双眸，将瞳孔染红。

    血色的石板路，血色的道旁店铺房屋，血色的树植，血色的天空……

    还有视野所见，数之不尽的贵族尸体。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轰！

    天际惊雷炸响。

    林德尔·佛兹身体抽搐，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又是这个梦。”

    目光散乱茫然，似沉浸在梦中场景不能自拔，许久才回神。

    视线尽头，天花板漆迹斑驳，菌落腐蚀导致房屋建材已开始腐烂变形，松动处比比皆是，更错落分布裂纹。

    月光自阖上大半的窗户缝隙流入，稀薄银辉中空气遍布细密尘土与飞絮。

    隐约能看到些黑色蜘蛛网自屋梁垂落，串联天花板与墙角阴暗潮湿处。

    这是栋超过五十年岁月的老宅了。

    木头和石头作为主要建材，低矮木质结构贯穿整栋建筑，岁月腐蚀让屋内时刻弥漫酸臭。

    气味来自房间每个角落，像藤蔓一样缠绕林德尔。

    他深深呼吸几口，对异味早已习以为常，掀开打着许多补丁的破被，光脚踩在老旧地板上发出吱呀声，慢慢移步到窗台前。

    推窗。

    黯淡月光如雾气一样透入，灰蒙蒙盖向地面。

    窗框缓慢移动，发出咕嘟咕嘟声。

    窗户同样由木材石材制成，没有垂饰或其他装饰，更不像商人乃至贵族的玻璃窗户那般透明。

    采光与气温，只能二选一。

    对德迦贝弗帝国自由民都算不上的佛兹家来说，不，是对已灭亡的叶罗卡公国遗民来说，能苟延残喘的活着已经是帝国的恩典。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林德尔迎着拂面夜风低声喃喃，迥异于叶罗卡语和德迦贝弗通用语，这是一种使用平、上、去、入四种语调的奇异语言。

    长达数月午夜梦回，他已渐渐明白这血色梦境中屡屡出现的口号含义，并能用叶罗卡语和德迦贝弗通用语翻译。

    对文字、句式的把握尚在其次，更深层次的改变也在发生。

    有时脑海浮现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在杉木镇度过十五年，从没出过一次远门的林德尔内心战栗。

    “将德迦贝弗帝国皇室还有贵族们的藏宝库全部烧为华丽的灰烬，在德迦贝弗城金塔大道上踩踏所有贵族们的尸体……”

    月光下，十五岁少年喉咙颤抖着低声发出一旦被德迦贝弗人听到，他和养父汤姆都会被活生生吊死在树上的叛逆之言。

    轻语随风消融。

    但言语中蕴含的力量与豪情，鼓动着林德尔心脏加快跳动，他隐隐觉得血脉喷张，手脚激动微微颤抖。

    恍惚中，梦境中长剑剑柄冷硬质感浮现在掌心，鲜血喷溅尸横遍地的凄艳悲惨幻象浮现眼前。

    但他不仅没有第一次噩梦惊醒时的恐怖。

    反而感到……

    大快人心!

    情绪激荡到深处，林德尔苍白瘦削脸上突然痛苦皱眉，猛地弯腰。

    胸口痛楚难忍，如火烧般灼热。

    “这是……牛痘疮！”银灰色瞳孔被痛苦所充斥，大脑每一次喘息都如利刃割般刺痛，林德尔不断用手捂着抚摸着太阳穴、额头还有后脑勺，试图缓解症状，“果然，汤姆老爹感染后，接下来就是我了。”

    他双目血丝密布，龟裂的唇线中发出断断续续微吟，恨意如潮水般汹涌，让少年坚强的忍耐这痛楚，“该死的牛痘疮，该死的……德迦贝弗人，还有那些更该死的……叛徒！”

    牛痘疮，一种在野牛群中诞生的人畜共患病。

    对野牛来说，这种病就如同人类的感冒，致死率不高，只要有充足水草滋润很容易恢复健康。

    但对人类而言，这种病的症状就严重的多。

    通常是皮肤红肿、水泡、溃烂、脱皮等。

    也有部分病患会直接越过皮肤问题，呈现更为恶劣的神经症状。

    例如嗜睡、精神混乱以及可以让人疼到崩溃的头痛。

    根据德迦贝弗医生协会公布的《牛痘疮传染原理》，这种病传染性很弱，往往是密闭环境的近距离范围，患者以接触、飞沫传播的方式进行传染。

    只需要保持一定距离，牛痘疮病毒很快就会在空气中失去活性。

    如果气温再高些，病毒死去的速度还能更快。

    对德迦贝弗自由民而言，这并不是多恐怖的疾病。

    但叶罗卡公国的遗民则不然。

    这是吊在每个叶罗卡人脖颈处的绳索，并且已经吊了足足二十年之久。

    可以预见，在最后一个以叶罗卡人自居的遗民断气前，牛痘疮还会继续夺取生命。

    距今二十年前，大陆历900年，雄踞北境的德迦贝弗帝国出兵进攻叶罗卡公国，并成功将后者变为前者的尼卡斯行省。

    期间，帝国巫师以雄厚的数量优势压制公国的施法者。

    臭名昭著的渡鸦学派猎魔人，这些黑巫术的可怖造物潜伏在阴影中，用邪恶诅咒和钢剑夺取公国将领与士兵的性命。

    每一次攻城，丧心病狂的德迦贝弗人都会使用抛尸机——一种以原始抛石机为蓝本，不过投掷物调整为死亡患病野牛的战争机器。

    自此，开启了牛痘疮对叶罗卡遗民长达二十年的折磨。

    国破后，原叶罗卡人中愿意臣服于帝国统治者，在完成对同胞的践踏以表露忠心后，成为德迦贝弗帝国尼卡斯行省的半自由民。

    他们可以为迁移而来的帝国自由民甚至是商人、贵族老爷效劳，找到并不体面也很辛苦的工作，但至少可以远离疾病带来的死亡。

    半自由民拥有低于帝国自由民，但远远高于叶罗卡遗民的身份，并且其下一代也自动拥有半自由民的身份。等到第三代，就正式成为帝国自由民，与其他被征服公国、王国化作的行省自由民再无区别。

    拒绝遗忘过去的遗民们，德迦贝弗帝国则非常“善心”的在原公国境内划出多个叶罗卡人自治镇供其居住，但禁止叶罗卡人外出。

    帝国人美其名为：尊重这个历史悠久公国的遗民不受外来干扰，同时确保其人种可以稳定传承下去。

    而为了符合自治镇中的自治之名，德迦贝弗人也宽宏大量表示让叶罗卡人治理叶罗卡人——不过是帝国半自由民中特别忠心的那部分，管理满心仇恨的公国遗民。

    大多数情况下，高贵的德迦贝弗老爷是不会进入自治镇的。

    但是疾病可以。

    “药……”林德尔努力挣扎着试图站起，又在疼痛的折磨下颓然倒地，大口喘着粗气呢喃呼唤，“歌洛特……歌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