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烤着火就适合讲故事
常千的指尖有簇金色的火苗,他抬起手看它,觉得像一瓶淌在夜里的烈酒。
“你要想死得更快些,尽可随意使用山鬼的力量。”老瞎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您能看得到吗?”常千赶忙熄了火焰,讪笑。
“你周围的‘灵’变了,”老瞎子没解释太多,“我传给你一股‘气‘,你用它从山脚开始烧。”
老瞎子随手打给了常千一股暖流,常千应了一声,小跑下山。
也不知道书里的常二那个憨货怎么打昏高人的,还能扒走他衣服。
常千觉得老瞎子是一个游戏人间的绝顶高人。
而老瞎子要毁了济楚山运,派常千去烧山。
他们要磨灭济楚山鬼的“余韵”,然后老瞎子才能帮常千封住体内山鬼的力量。
放火烧山听起来确实疯狂。
但常千今年十九岁,想活下去。
不择手段,心怀愧疚,也只能无所谓。
常千跑在山脚,在周围搜集可燃的木枝来。他把木枝每隔三十米堆成一堆,忙前忙后一个时辰,哪怕是常千被强化的身躯,额头上依然出了层薄汗。
常千忙完了,坐在野草上,等待老瞎子的示意。
这一天阳光很好,云层大白,暮春的早晨还有露水、鸟鸣,让人想眯起来睡觉。
常千也就真的这么做了,闭上眼睛,吸气吐气,好像自己是一个偶然路过此地,踏春歇息的游人。
“轰隆——”突然山顶的山鬼祠塌了,一道气波贴近地面,缓慢扫过,扬起一圈灰尘。
所有树木叶子都刷拉拉地响,周围的阳光变暗了。
鸟虫鸣叫的一下子都消失了,
好像有巨龙吐息!
常千抬起头,
——不,不是变暗了。
常千下意识将老瞎子给的“气”运在眼眸,抬眼看到一个巨大的乳白色屏障笼罩了济楚山,阳光被隔绝在外面。
常千一下就看到——在乳白色屏障的顶端,济楚山运像是一片大大的云。
常千这才知道气运原来也可以被看到。
“烧山!”老瞎子的声音在常千耳边淡淡响起。
“收到,师父!”老瞎子的隔空传音唬了常千一乍。
“起火,火来……”常千指尖升起火,手忙脚乱点过,这堆木柴点燃后忙不迭跑到下一堆旁。
木堆围了半山。
木堆旁还有一些别的可燃物,昨年冬的松针,地表下被埋住的干草,初春落下的枯枝,它们竟然在周围,彼此呼应。
火焰一旦点燃,可以想到,它会像野草一样野蛮蔓延,最后变成汹涌的火潮,不烧干一切不会罢休。
常千烧了半个山脚,拔腿跑向山顶,他看到老瞎子浮在空中,一手举着云一样的济楚山气运,一边低头看着整个济楚。
从这个角度看,老瞎子乌领蓝衬,像一位运筹帷幄的谋士。
常千仰头喊:”师父,我烧完了!”
老瞎子点点头,另一只手一抓,竟也把常千抓得浮在半空,飘到自己身边了。
常千僵着身子新奇地俯瞰整个山峰,飘飘然御风。
在高处,动物都渺小如芥,树木像玩具,山体像跪地的人。
常千看着地面,有些头晕目眩。
常千和老瞎子被一层无色光幕保护着。
他们安静站在空中,看橘红色从山脚涤荡绿林,像火圈,向上靠,飘着黑烟,不时发出声响,逼着成群动物逃亡。
顶端的济楚山运时不时抽出一缕缕云气飘向大火,火势就肉眼可见变弱了。
老瞎子手腕微翻,屈指弹出几个金点,火势就又嚣张起来。
阳光很好,树木在哀嚎,动物在逃亡,济楚山鬼祠在焚烧。
火海如囚牢。
而这种日子做这种事情,着实疯狂。
“五百多年前,霸王和汉王争天下,”老瞎子突然开口:“最后一战打在垓下,霸王带了八百人突围。”
“您说什么?”常千愣一下,没反应过来。
老瞎子没管常千,自顾自说,
“那时济楚山鬼还没走上香火神道,是七境临江仙兼七境武夫,就在突围的八百人中。”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
常千猜测老瞎子可能想讲一段历史,就闭上嘴没接话。
“成败在事后才能被解释,可是执笔的人已经是胜利者了,那些荣辱是非,其实还是成王败寇。”
“就像霸王和高祖。”
火浪和黑烟避开了常千,他这才发现虽然自己和老瞎子周围安然无恙,但脚下火海已经不可一世。
“霸王那一日,一人拦了十万武夫和练气士,逼入绝路后,还舍命一搏,差点就刺杀到了高祖。”
“……乌骓马儿多慷慨,举世不及霸王一人勇,可惜功亏一篑啊……”
火光映在常千的眼里和脸上,他安静地听着。
“兴许就差一个七境练气士兼七境武夫,只是济楚山鬼背叛了自己的将军,在突围的过程中逃了。”
老瞎子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就是平平淡淡。
“那夜霸王闻楚歌……”
“……惊而起,起而饮,饮而歌,歌而泣,泣而战,可是山鬼只想逃。”
“山鬼祠那么繁华,多令人羡慕对吧?哈,汉高祖赏赐的。”
老瞎子指着大火,似乎想嘲讽着笑,但还是面目平静地克制住了。
大火围着山鬼祠燃烧,像是在舞蹈,庆祝。
“多么红,多么像那十万人的血……”
常千看着火潮,觉得他们的确是一瓶又一瓶淌在夜里的烈酒来。
老瞎子有些意兴阑珊,追忆说,
“哪怕山鬼也曾拼命救了三次霸王,可到最后勇气反不如虞姬。”
“生和死之间总有考验,有些事拼过命也不会渐入佳境——人力又怎么能抵天命?”
常千看着老瞎子,看到他脸上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阴翳。
常千犹豫片刻,宽慰说:“可能霸王是天下绝顶的将军,却不是一位好的权王。”
这句话像往平静湖面投了一块石块,荡起圈圈波纹。
老瞎子听了,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他竟讥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山火竟然跟声音一同拔高!
“是!霸王怎么比得上汉高祖呢?骑兵追高祖时,他多次推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哈哈哈……慌不择路的王者!”
“……可霸王只有虞姬,没有卑劣同高祖比。”
老瞎子扬起长眉:“不要什么好坏优劣,不都是成王败寇的评判吗?”
黑烟滚滚中,老瞎子的话掷地有声。
大火终于要烧毁了山鬼祠,它的地面浮现出一个淡蓝色的圆圈,像周天星辰循环旋,转在火潮上。
最顶端的济楚山运纷纷涌进去,一时整个山的火都停了。
老瞎子的神态像要燃掉过往的人,决心出游,不复返。
他面目凝重,掐指,指尖同样有蓝光。
老瞎子猛拍自己的胸口,一口精血就融到了指尖蓝光里。
济楚山顿时摇晃起来,蓝色圆圈骤然圈住了整个山体,连乳白色的屏障也无法稳固。
屏障之内,天摇地晃!
“造孽呀,”山脚旁的村庄里,一个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看到了满山的野火和冲不出屏障的野兽,流下了两行老泪。
方圆五百里,所有能观“灵”的练气士都感受到一股悚然的威胁!
而体内的“气”能沟通天地的武夫都在极力平复狂躁的“气”!
离此最近的宗门青雀门,青雀峰最高端的黄钟大吕,无人敲,自响,护山大阵竟然自动启动!
青雀门主方楷吐了一口鲜血,从祖师堂中醒来。
祖师堂内油灯明灭,玉牌碰撞乱响。
常千的太阳穴砰砰跳着。
吐出精血后,老瞎子仍然翻着手腕,掐指。
天崩地裂还在继续!
蓝色圆圈变成了一张大网,将山体割的层叠累积,支离破碎。
老瞎子又吐出一口血,他的神态变得萎靡不振,神情又无悲无喜起来。
常千一只手捂着头,向下看,看到山火猖狂,最顶端的火锋甚至燃到了自己的脚尖!
火锋如浪潮,自己好像在踏浪而行!
常千的头猛然胀起来,如同里面十万匹马在奔腾,心湖里的力量变得狂躁,难以控制,发了疯想破体而出。
常千能感受到这股力量几近歇斯底里的渴求——它想不顾一切的护住济楚山!
常千的身体内轰隆地响,响声像三千雷动!
常千在空中蹲下身来,痛苦地捂住脑袋,眼睛也如同千针同时锥!
好像这满山的火,全部燎在了脑袋里,清醒又极致的痛苦。
马,灰,火,鼎;将军,夜饮,美人,快哉。
酒……常千又想起来一瓶又一瓶淌在夜里的烈酒来。
常千又听到老瞎子轻叹,
“……我笑霸王少谋,可山鬼少勇;青雀贪醴,灭灯而醒。”
老瞎子掐着指,火势就随着低吟的调子而起伏。他勾着手腕,控制野火变成江河,注入常千体内。
常千眼珠的血管破了,双目一片血色。
他在血色中看到,老瞎子控制火河,放肆大笑,常千恍惚听到,
“吾乃楚狂人,此去必北上!”
火河被老瞎子当做软剑来舞,舞得一个如龙剑花。
老瞎子此刻不像一个游戏人间的绝顶高人了,他这么癫狂,肆意得像妖!
恍惚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常千再也忍不住烈火焚身的痛苦,头一扭,昏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