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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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家事

    陈致富早年当过兵,退伍时正赶上村里包产到户,按成年人口数量分配田地,为了能多分到一份,他草草地与张秀玲结了婚。张秀玲是清秀乡人,由平安村的陈克全做媒与陈致富认识。为了赶上分田地的截止时间,陈致富和张秀玲从第一次见面到完婚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结婚前仅见过一次面,婚后一共生了九个孩子,都是女儿。按照平安村的习俗,倘若生的是儿子,就会请算命先生专门起一个能够保佑其一生平安富贵的大名,倘若生的是女儿,就随意得多。陈致富的第一个女儿出生后一直没有正式取名,直接称之为“大妹”,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为了和大女儿区分开来,称之为“二妹”,之后生的女儿分别叫三妹、四妹、五妹、六妹、七妹,第八、第九个女儿出生后不久便送了人,因而连名字也没有。

    陈大妹、陈二妹已嫁为人妇,陈三妹也早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并且已经定下了婆家,但算命先生说她的命数不好,出嫁的日子比较难挑,最近的出嫁吉日也在两年后的腊月二十八,陈致富只好让陈三妹先住了过去,待两年之后的黄道吉日再补办过门仪式,这种先过门后结婚的形式在平安村里倒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张秀玲怀着陈六妹的时候害了病,浑身疼痛,身上长出了许多黑毛,久治不愈,偏偏这时候陈致富在山上砍树时又一不小心从半山腰滚到了山脚,虽没有性命之忧,但也足足三个月时间卧床不起,张秀玲认为一定是家里撞了邪才导致两人祸事不断,于是请了风水先生来作法降魔。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在陈六妹出生后,家里接二连三地发生怪事,先是水稻遭遇了虫灾,收成锐减,然后是家里的母猪无缘无故病死,紧接着山上最大的几棵桂树也遭人偷了去。虽然平安村里偷鸡摸狗之事时有发生,但陈致富认为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自己身上肯定不正常,于是又找了一位风水先生来一探究竟,果不其然,这位风水先生告诉陈致富,是因为第六个孩子的生辰与张秀玲的生辰相克,两人只要在一个地方生活就会招来不幸,劝说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早早出嫁,嫁得越远越好,陈致富自然是铭记在心,盼着陈六妹快些长大,好将她送走。后来,第七个、第八个孩子生出来仍是女儿,张秀玲更加坚信只要陈六妹还在身边,就不可能生出儿子来,夫妻两人商议之后,等不到陈六妹长大成人就将她送给了来巡演的马戏团。如今只剩下陈四妹、陈五妹和陈七妹还生活在家里,她们逆来顺受,从不敢顶撞父母,生怕哪天也被送了人。

    叶一鸣走后,陈七妹的生活一如往常,但心境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开始了日以继夜的期盼。接下来的日子里,陈七妹稍有空闲就跑到路边去遥望,期盼着陈光金的出现,带来她生活的希望。但在满怀希望的同时,一股挥之不去的担忧也笼罩在陈七妹的心头,她知道如果这一次父亲不同意自己上学,那迎接她的将是和姐姐们一样的毫无波澜的人生,平凡地长大,平凡地出嫁,平凡地衰老,平凡地消亡,平凡到一眼就能看到头。

    又一天即将过去,无精打采的夕阳渐渐落下,林中的虫鸣也变得嘶哑,它们心不在焉地打发着时间,希望这一天快些结束。陈七妹和两位姐姐还在山谷里耕田,因为家里没有耕牛,必须靠人工用锄头将坚硬的水田翻过来,再用脚将翻过来的水田连同稻草踩软,重复踩上两三次之后才能种上新一季的禾苗。眼见天色已晚,陈四妹让陈七妹先回去捞猪草,自己则和陈五妹继续在田里多干一会儿再回去。

    陈七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站在锅前就着萝卜干咕噜咕噜地喝掉两碗粥,才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然后便挑起两个簸箕到屋底下的水塘去捞猪食。水塘不大,但是水很深,因为家里猪圈的粪便直接排放到水塘,所以水塘里的水常年都是浓浓的黑色,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水虽然又脏又臭,但水面上倒是春意盎然的,一半生长着水浮莲,一半生长着水葫芦,此时正值水葫芦的花期,紫色的花朵争相斗艳,大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态。陈七妹决定捞一些开着花的水葫芦,好回到家后挑一株好看的养在玻璃瓶里,她挽起裤腿和袖子,一只脚站在池塘边上,另一只脚慢慢地伸进水里,刺骨的寒冷让她忍不住哆嗦了几下。身体适应了水温之后她一脚扎进了淤泥里,紧接着另一只脚也扎了下去,弯下腰用双手捞起水葫芦往簸箕里装。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喧闹声由远及近,随着傍晚的风传到了陈七妹的耳朵里,她知道又是放学的时间到了。抬头望去,一群学生正你追我赶地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肩膀上或红或蓝的书包随着他们奔跑的身子起起伏伏,咕隆咕隆地响个不停,仿佛在为他们的欢声笑语加油打气。陈七妹站在水里远远地看着他们,等他们都走远后,才低头继续忙活起来。

    簸箕的把手很高,陈七妹挑起来勉强能使其脱离地面,她踉踉跄跄地穿过田埂,到路边的小河里将水葫芦冲洗干净才往家里去。陈七妹咬紧牙关将满满的一担水葫芦挑回到家中时,陈四妹和陈五妹也已经回到家,一个在厨房里烧火煮饭,一个在准备喂猪。陈七妹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去拿起已经发黑的塑料桶,从早上煮好的一大锅稀饭里捞出一些米粒,再从鸡圈旁边的黄色蛇皮袋里倒出一些谷糠,搅拌均匀之后倒在鸡圈里的一个大木盘里,用木棍在木盘边缘“咚咚咚”地敲打了几下,一群大小不一的鸡便争先恐后地飞奔回来了,围着大木盘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陈七妹数了数,发现一共有二十三只鸡,比自己家的多出一只,很快就揪出了邻居家来偷吃的那只,并将它赶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鸡圈的门,坐在旁边的柴堆上静静地看着它们享受美味的晚餐,这也是她一天当中难得的休闲时刻。

    一只公鸡突然抬起头生气地啄了几下旁边的小鸡,受到惊吓的小鸡拍打着翅膀慌乱地后退了几步。“大黄,你别欺负阿花啦!”陈七妹呵斥道,说着走过去把公鸡抱了过来,“大家都可以吃,你偏要欺负阿花,知道错了没有?”被抱在怀里的公鸡咕咕地嘟哝着,委屈地看着正在享受美食的同伴。陈七妹继续训斥道:“你是长辈,个头又大,不知道让着它们点,还这么凶,我要罚你最后再吃,让你长长记性,哼!”

    陈七妹把家里的鸡都当成朋友,为它们量身订制了自己的名字,“大黄”是个头最大的公鸡,除了头上长着一小块红毛和尾巴上的青黑色羽毛外,其他部位都是金黄色的,“阿花”则是一只全身灰白相间小鸡。

    “七妹。”

    坐在柴堆上的陈七妹正低头检查“大黄”腿上有没有寄生虫,听见叫喊后回过头看见虚弱的母亲正倚靠在门上,一手撑着腰,一手摸着肚子。

    陈七妹问张秀玲:“阿妈,怎么了?”

    张秀玲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明天早上喂鸡的时候,留下一只大点的公鸡,装到鸡笼里,鸡笼上绑好红绳。”

    “嗯,知道了。”陈七妹应答道。

    张秀玲说完就回屋去了,陈七妹看看怀里的“大黄”,摸了摸它背上的羽毛,将它放回地上。被释放的“大黄”飞奔着回到大木盘边贪婪地吃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陈四妹和陈五妹吃过粥后便到田里干活去了,陈七妹留在家里,她知道今天又要跟着母亲去杨先生家。杨先生是附近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打陈七妹记事起,母亲每年都要去找杨先生好几次,每次去都要带上一只鸡,有时候也会带两只,但不管是一只还是两只,都一定要是公鸡,陈七妹今天的任务是帮母亲提鸡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