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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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寻根(续)

    陈七妹正要带着叶一鸣沿着原路下山去,山脚下忽然传来“铛~铛铛~铛~”的声音。叶一鸣听着像是教堂的钟声,心想难道农村里也有教堂?他好奇地问陈七妹说:“七妹,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陈七妹并不在意地说:“是山脚下学校的铃声。”

    陈七妹一提到学校,叶一鸣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二,应该是上学时间,他问陈七妹:“七妹,你为什么没上学?不会是逃课了吧!”

    “我没上学呀,不是只有男孩子才上学嘛!”陈七妹笑着说。

    “只有男孩子才上学吗?”

    “是啊,妈妈说学校里不收女孩子的。”

    “那你们白天在家都做些什么?”

    “地里干活呀!种水稻、种青菜、种玉米、种地菇、种红薯,干不完的活。”

    “哦,看你这么小就开始干活了,也挺辛苦的。”

    “我不小啦!都十岁了,我从四岁就开始干活了。”

    叶一鸣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朝山脚下看去,只见路边有一幢孤零零的小房子,陈七妹告诉他那就是村里的小学。从山上往下看,学校前面是一小块平整的沙地,此时正值课间休息时间,学生们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沙地上尽情地嬉戏打闹,他举起望远镜看去,果真都是些男孩子。陈七妹出神地看向山脚下嬉闹的同龄人,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叶一鸣正想走,可当他转头看见陈七妹专注的样子时,他改变了主意,说:“七妹,有没有路能下到学校去啊?”

    “嗯?你要去学校吗?”陈七妹疑惑道。

    “对,我想参观一下你们村的学校。”

    陈七妹指着学校旁边的山脊说:“从这可以下去,就是有些陡,我捡桂叶时候走过。”

    两人动起身来,慢慢地朝着学校下山去。叶一鸣问陈七妹为什么要捡桂叶,陈七妹说桂叶就是桂树的叶子,能卖钱,不仅叶子能卖钱,结的果子也能卖钱,剥下来的皮也能卖钱,剥了皮之后的树干也能卖钱。叶一鸣说那这种树全身都是宝,是真正的摇钱树!陈七妹说桂树不仅能卖钱,还能当零食吃。叶一鸣问怎么个吃法?陈七妹停下脚步,打量了眼前的几棵桂树,挑了一根绿油油的鲜嫩树枝折了下来,把末端和树叶也折掉,只留下十多厘米长的一小段,撕下一片树皮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笑嘻嘻地告诉叶一鸣就是这么吃。叶一鸣惊奇地发现这种摇钱树竟然就近在眼前!而且遍地都是!他学着陈七妹的样子撕下一小片树皮放到嘴里咀嚼起来,一股淡淡的辛辣味刺激着他的味蕾,原来是自己经常在超市里买的一种叫肉桂的香料,今天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生长着的肉桂。

    “可算下来了!”

    叶一鸣小心翼翼地下到山脚后,回头看向猫头岭,长舒了一口气。他从背包里掏出纸巾,将鞋子上的淤泥擦拭干净,问陈七妹要不要也擦一下。陈七妹说用不着,她走到一个小水窝旁边,两个脚先后伸进水里来回晃几下,将鞋上的泥巴冲洗干净。

    叶一鸣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着装和仪容,然后将陈七妹身上的衣服也理得板正,神清气爽地向学校走去。当叶一鸣领着陈七妹走近教室时,刚刚还十分活跃的陈七妹突然显得有些怯懦,她小声地问叶一鸣去做什么,叶一鸣说他要去办公室问问是不是真的不收女学生。陈七妹不知道叶一鸣为什么要去问这个,但现在的她进退两难,只得跟着叶一鸣往前走去。

    整个学校只有一栋破旧的砖瓦结构房子,上下两层,一共六个教室,二楼的走廊外钉着几块方形木板,木板上残留着几个红色的字迹,隐约可以看出是“平安村小学”五个字。

    陈七妹在平安村生活了十年,只在放假期间来学校玩过几次,今天还是头一次在上课时间走进学校,她感到紧张,又充满了好奇,这是令她向往的地方,也是让她感到害怕的地方。她无数次想象过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自己背着红色的书包,和三五个要好的同学手拉着手一起上学去,端正地坐在教室里高声朗读课文,在洁白的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考试后带着鲜艳的奖状回家,贴满了家里的墙。可是想象即使再美好也只是想象,终究不会变成现实,她只能将一切想象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此刻的校园很安静,只有山上的鸟叫声和讲台上老师的讲课声。叶一鸣带着陈七妹走向没有人说话的教室,果然就是办公室所在。办公室里只有一位老师,正低着头匐在桌子前写着什么,头顶上花白的头发十分显眼。叶一鸣轻轻地敲了三下门,那老师便微微抬起头,目光绕过挂在高高的鼻梁上的老花镜,落在两位陌生来客的身上。

    “找哪位?”老师说话间仍旧保持着批改作业的姿势。

    “老师您好,我想找一下校长。”叶一鸣说。

    “校长去镇里开会了,还没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想咨询一下孩子上学的事。”

    “哦,那进来说吧,”老师放下手中的笔,摘下眼镜放到一旁,走过来示意叶一鸣和陈七妹坐下,“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随便坐。”

    办公室是用木板隔出来的半个教室,陈设十分简单,分两列摆放着六张书桌,桌面上凌乱地放着书本、作业本、笔筒等教辅用具,靠近里面角落的桌面上堆满了纸箱和一些别的杂物。靠近门口的地方挨着墙放着一个木笼子,是当地人养鸡用的鸡笼,里面放着两大一小的黄色篮球,球面磨损得十分光滑,其中一个大的已经瘪了气,软塌塌地瘫在里面。木笼上面垫了一层纸板,凌乱地放着三个羽毛球拍和几只掉毛的羽毛球,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能引人注意的物品。

    陈七妹虽然无数次想象过学校的情形,但却忘记了想象办公室长什么样,陌生的环境让她感到敬畏,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连视线都不敢妄动,像是犯了错等待训斥的样子。

    办公室里的老师叫陈光金,是学校里资历最老的教师,中专毕业起执教,至今二十年有余。陈光金问来人说:“先生贵姓?”

    “免贵姓叶,叫我一鸣就好,老师您怎么称呼?”

    “我叫陈光金,是这里的老师,听口音叶先生不是本地人?”

    “对,我外地来的,陈老师,我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为什么这里只有男孩子上学啊?”

    陈光金眯着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外地人,颇感诧异,想不到还会有人对这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提出疑问。他深知这几十年来,无论外面的社会如何发展进步,平安村这个地方却总是与世隔绝一般,没有多大的变化,人们穷极一生只求吃饱穿暖,生活的意义永远停留在传宗接代上。他说:“女孩子将来注定是要嫁人的,哪里有人会花钱给别人家的孩子上学!不瞒你说,现在整个学校就两个女学生。”

    “这么少!那这里的女孩子不上学,长大后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什么!或许生下来的使命就是等着长大嫁人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就是别家的人了,培养得越好越感觉到吃亏!我刚做老师那会儿也满腔热血地要改变这些落后观念,让女孩子也有平等的接受教育的机会,可一切都是徒劳,重男轻女根深蒂固,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渐渐地我也疲倦了,放弃了,只是可怜了这些女娃们,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唉!”

    “难道这里的学费很贵吗?”

    “学费一个学期一百多块钱,说不贵也贵,说贵也不贵,如果是儿子,很少有说交不起学费的,哪怕赊账也要上,可是一到女儿,哪怕十块钱也是贵了。”

    “那些上学的男孩子,后来上大学的多吗?”

    “大学?能坚持到上高中就不得了了!初中毕业也是凤毛麟角,平安村里至今还没出过大学生!”

    “这又是为什么?我看学生数量也不少啊。”

    “村里教育条件差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没有学习的意识,绝大部分学生小学毕业就不读了,每年虽然也有一些上初中的,但大多数忍受不了寄宿学校的约束,熬不过初一就辍学了,能坚持到初中毕业就算文化人了,高中就更不用说了,像我们这里的老师,我中专毕业算是学历最高的了,还有一个初中毕业的,剩下都是初中没读完就肆业了的。”

    叶一鸣听后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陈光金又补充说:“农村的教育是真难做啊!不仅是意识问题,还有氛围问题,像我们这些农民,虽然身处农村,但个人消遣方面却很时髦,有些家长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对妻女肆意打骂,对儿子则百般宠溺,让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说这样的氛围里怎么会成长出刻苦学习的学生来?”

    “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叶一鸣说着转头看向一旁的陈七妹,“七妹,你想不想读书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陈七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呆呆地望着叶一鸣。

    陈光金问叶一鸣:“这是令千金?”

    “不是不是,”叶一鸣连忙解释说,“刚认识的朋友,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她今天给我带了半天路,并且不求回报,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

    陈光金问陈七妹:“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是陈致富。”

    “哦,致富,我知道,”陈光金转向叶先生继续说,“他家一共七个孩子,都是女儿,没有一个上学的,这应该是最小的那个。”

    “七个!”叶一鸣露出惊讶的神情,但他马上就意识到有些失态,于是努力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那你今天来的目的是?”

    “是想求陈老师一件事,七妹是个热心的好孩子,我想她如果有机会读书的话,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所以我想给她一个机会,资助她上学,她六年的学费我今天一次性交完,至于她家里的思想工作,还得麻烦您去说说。”

    陈光金的眼光落在陈七妹身上,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像是夜空中一颗闪亮的明星,透露着渴望的光。他问陈七妹:“孩子,告诉老师,你想上学吗?”

    一直安静地坐着没说话的陈七妹看看陈光金,又看看叶一鸣,发现两个大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点了点头小声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