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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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妖雨灌魂

    夜已深。魏管家满城搜寻,太常卿府几乎出动了所有的家仆和侍卫,只为尽快找到荒司的下落。

    荒司却被判带到了一棵杏花树下。“你看。”判眼珠子一动不动,指着城郊的杏花树。这几棵树长在山草之中,除了格外粗壮之外,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杏花。”荒司看了半晌,犹豫地说出一个答案。他说完立刻看着判,想从她的表情中判断自己说得对不对。

    春谈发髻上的夜明珠,在雨中发出莹莹的光,像月亮一般。珠光飘落在判的头发上,她刻板木然的面容,在柔光笼罩下有些清圣,荒司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据传说,王身隐于世间高山深潭,千年不遇。他来这世间也不过几百年,也不曾探访名山大川,理应未见过判。

    判不屑地说:“我闻见它,就头痛。我循着头痛的感觉,一路找过来的。起初,还不确定是它,一样样地尝过了,才确定就是这些杏花作祟。”

    “尝过?”荒司惊讶地问道。难不成她把这山头的花草树木都尝了一遍?

    “对。一样样地吃进去,吃到这些杏花的时候,头痛欲裂。”判轻描淡写地说。

    春谈在一旁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指着山土:“土你也吃?”

    “尝了一点。”判老老实实地回答。春谈虽然用法术捉弄过她,但她似乎早就忘了。

    春谈笑得花枝乱颤:“原来你是个傻子。”

    判看了她一眼,也不生气。倒是荒司不满地瞪了她,见她笑得停不下来,深深觉得不妥,语带歉然地说:“她习惯了这般张扬,还望你不要怪罪她。”

    被春谈取笑而毫无表情的判,听见荒司的道歉,反而皱起眉来,厌恶地说:“我听不懂你们说话。如果她这么做是不对的,你为什么叫我不要怪罪呢?不应该直接一拳打扁她吗?”

    说时迟,那时快,判的拳头已经砸向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春谈。荒司“哎”了一声,没有横加阻止。

    眼看春谈的花容月貌就要毁在判手里。春谈想后退,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逃跑,判的拳头始终在她眼前。

    转眼之间,判把春谈逼得绕了一个大圈后顶住杏花树,无处可逃。春谈绝望地惊叫了一声,闭上眼睛准备硬挨这一拳。

    “嘭!”判这一拳擦着春谈的脸颊砸下去,砸在她身后的那棵杏花树上。树身被砸穿一个大洞,花瓣被震得离开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哼,无聊的人笑无聊的事,倒也没什么好怪罪。”判紧绷的五官写满了对春谈的嫌弃。对于弱者,她从来不下杀手。

    春谈又羞又恼,她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等戏弄和侮辱。她这一刻宁愿判拔剑和她决斗,也不愿被判鄙视。

    何况,还是在荒司面前这般丢人。

    荒司像是没看见她投来的委屈巴巴的目光,径直走向判:“我看见了。这杏花不寻常。”他拉开了判的拳头,察看树身上的伤口。

    树身中间竟然是空的。

    一棵已然被掏空的杏花树,不仅没有死,反倒开了团团云雪般的大朵大朵杏花。

    判收回拳头,眯起眼说:“没错。这是雨在作怪。”

    荒司有些不解:“为何单单是杏树有这怪事?而非其他草木?”

    判抬起头看着枝头肥硕异常的花瓣:“对于朽木而言,身旁半尺内发生的一切,便是宇宙。对于七窍玲珑的灵魂而言,无边无界的宇宙都能被感知到。这些杏树是百年老树,已经开始与天地交换虚空,要化为乌有。它们交换虚空,正好被这雨趁虚而入。加上春日本来就是杏花司属期,所以这几棵杏花树妖化尤其迅猛、妖气尤其浓烈。所以我闻见了,头也特别痛。”

    春谈第一次听见判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忍不住插嘴问:“什么是交换虚空?为什么交换虚空就容易妖化?”

    荒司沉吟了片刻,解释说:“就像是一座宅子,如果清空了,外人就很容搬进来,霸占房屋。这雨里带了外来的东西,进了杏花树之中。”

    判点点头:“对。总算有人能听懂我说话。这就是起死回生的假象。看上去还是那些杏花,实际上,不过是这些雨灌进去妖气,支撑着这些行尸走肉罢了。”

    荒司又问:“你在城中逗留,就是为了找出行妖术的人?”

    判听他提起那人,第一次脸上起了变化,咬牙切齿地说:“人间的事,原本与我无关。但……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为什么?世间旁门左道层出不穷,你怎么针对他呢!”春谈着急了,她大约也猜到那张若虚便是判要找的目标。

    判瞟了她一眼:“你见过他了。”她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春谈心虚地低下头。“以往也不是没有这些扰乱灵魂轮回的事。但这一次,他太过分了。”

    “怎么过分了?”荒司赶紧问。

    判居然皮笑肉不笑地说:“关你什么事。说吧,那人在哪里?”

    荒司看着她的假笑,心中一阵恶寒:“判你别学人间这些坏毛病……”你好歹是个王身。他突然想以后好好教一下这个王身,如何在俗世红尘中保持真我。这一刻,他忘了压在心头几百年的、总在冥冥之中的召唤。

    山坳转弯处突然出现一大队人马,人人手上都擎着火势旺盛的火把:“那里有人,快去看看!”马队训练有素地冲到三人面前,领头的一人下了马,拿着火把和卷轴,来到三人面前后,打开手中的画卷,就着火光打量一番:“就是他!”

    荒司和春谈认得来人身上的衣服,这些人是太常卿府上的家仆和侍卫。原来他们寻遍了全城,打开每一户客栈的门,踹了每一处破庙的户,都找不到荒司二人。便领着人马在近郊搜寻。他们一寸寸地找,不放过任何有活物的地方。有人眼尖,看见了林子里闪着光芒,还有树木摇晃的动静,便找了过来。

    那光是春谈发髻上硕大的夜明珠发出来的。近看,明珠在火光照耀下倒不觉得如何名贵。从远处看,珠光透过林子的黑暗,就像一颗星星一般,光芒四射。

    从皇宫里偷的,能是寻常物么?

    就这样,三人被“请”回了太常卿府。临走前,判不动声色地往那棵被掏空的杏花树里放了些东西。荒司耳聪目明,看到了那是一条黑色的小蛇。

    张若虚坐在太常卿府的客房之中,紧闭着双眼,盘腿静思。雨越来越大,他一手造出来的行尸走肉已经越来越多。这雨,是强弩之末,很难再维持十天。这和他的计划有所不同。他以为还有十天时间,让行尸走肉都好好吸收他从其他强壮的身体里抽出来的精气。但他维持不住了,雨或许很快便停。

    雨一停,失去精气粮食的行尸便会暴起,他的计划难以再隐瞒下去。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那王身还不够脆弱。

    王身是真正修道者灵魂中至高无上的引路人。无论他们是否能感受到王身的存在,他们所修的道,都来自王身。这种纽带,注定了修道者与王身之间互相影响。只要修道者持续减少,已入道的人真气元神消失,王身就会惊醒。醒来的王身,即失去了原本不生不灭的状态,必须要进入人间寻求各种力量,以换取自身平衡。

    王身每多走一天,王气便消耗一分。

    等王身消耗得差不多了,加上修道者消殒、活死人增多,会彻底让以天地生死平衡为完美状态的王身陷入混乱。到时候,他想抓住王身,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王身比他想象中更强大。还未等他布好行尸阵,王身已经循迹来到大兴城。而且几天过去了,大兴城上空的精气中,尚未有王气加入。也就是说,王身还在死守王气。

    王身未乱,张若虚手下的行尸却开始不安分了。前半夜,他刚制住了刘簇,否则今夜他便要败露。刘簇刚刚得了肉身,妖化程度比其他行尸更深,或许是因为他灌魂时用了七山术。

    张若虚借着雨势,已经给近一百个濒死或夭折的肉身灌进了妖气。刘簇得到了格外优待,因为他是当今太常卿的爱子。也是张若虚手中一个非常好的筹码。

    这孩子原本命不该绝,身强体健,又备受呵护,本不易被妖雨侵犯。是张若虚特潜伏在他左右,亲自下手抽走他的精气,他才被妖雨灌了魂。

    没办法,谁让他有一个手握数千年司天纪闻的太常卿父亲呢?对刘灼而言,张若虚说一千句,比不上刘簇半句。刘灼已经赶去灵台了,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亲手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太常卿府外陌生的脚步声,一步步传到张若虚耳中,落在他心头。如果他有心跳,此时他的心跳也会跟着这脚步声一下、一下地。

    他霍然睁开了双眼,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这股熟悉的气息,是白日里那个紫袍男子。此刻他们正从张若虚房门外走过,燃着高烛的灯笼把三人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张若虚的门户纸上。

    怎么有三个人?张若虚心中起了疑。

    房外。荒司等三人,被家仆领着,前往大堂等候刘灼。判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门,双目紧紧盯着门户纸,似乎要把门户纸捅出两个洞来!

    薄薄的一扇门,里外杀气翻涌。

    在床榻上静坐的张若虚,冷若冰霜地看着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那条黑蛇。黑蛇身上隐隐透着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床前,昂首一变,成了巨蟒,嘶嘶地吐着信子。

    张若虚笑而不语,缓缓地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笛,放到唇边轻轻地吹奏。

    知道王身的人,都知道王身是人面蛇身,经年藏身于无底深渊,却知晓世间一切,也顺应世间一切,如水如风,无处不在。

    那么,想要控制它,那用这支上古圣人听风辩气、定十二律的玉笛,便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