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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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朱门骨路边肉

    太常卿府门口颇不寻常地有重兵把守。

    越靠近太常卿府,宋郎将和春谈等人就闻到一股越浓的腐臭味。此处不是郎将府,宋郎将也不好开口问清楚缘由。身后那些士卒倒是七嘴八舌地,对市井传言了然于胸:“听说最近两天里好些婴儿夭折了,都说官越大的,越能镇住这些夭折亡魂,以免生变。所以那些人家都悄悄地把婴孩的尸骨丢到太常卿府附近,想借他的官气压一压怨魂。听说府上的卫士们打扫了一个时辰才把那些尸骨处理掉。”

    宋郎将听在耳中,只觉得小民真是愚蠢而无畏。

    春谈觉得有些道理。她不信什么官气压怨魂之说,她信的是,太常卿府附近不久前曾存在过很多死尸,那股腐臭味明显是尸臭。

    加上这场怪雨本就能夺走人的活气精气,死在大雨期间的尸骨,腐烂会加剧。

    春谈突然想起那天遇到的那个“道中王身”。判曾经说过,荒司身上的气息和这场雨的气息不一样。她以为是判胡言乱语,雨里哪有什么气味?此时此刻,腐臭味中确实有些不同寻常而且湿漉漉的味道,或许便是怪雨的味道。

    春谈又瞟了一眼荒司,他原本紧闭的双眼被春谈强行以术力支撑着,已经睁开了。不过,眼中空洞无神,像是个盲人一样。她带着他逃出去不成问题,问题是,她做不到悄无声息地离开,必然是轰轰烈烈地打一架再走。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荒司来此地的用意,如果贸然离开,会否坏了他的大事。

    她可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他发怒的那张脸。“主人,我求你了,你可快醒醒吧?”她在心里小声地祈求。

    进了太常卿府,宋郎将下马领着荒司主仆二人去前厅等候。从大门走到前堂,似乎也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哭声。宋郎将心中开始不安,今日来见太常卿的时机不太妥当。

    他从袖子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悄悄地塞给管家手里:“魏管家,太常卿府上今日是否不宜见客?”

    魏大春无声无息地把银子拢回自己的袖子内,低声说:“六夫人的幼子昨日发病,今日早上恶化,这不到三个时辰,人就没了。”

    “这……”宋郎将脚步踌躇起来,人人皆知,刘灼的六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夫人,原本是他弟媳,他不顾名声不顾伦理把弟媳纳入家中当夫人,可见迫切之心。眼下他和六夫人的幼子夭折,心情必定非常糟糕。宋郎将这时候带荒司去见他,岂不是作茧自缚?

    想到这里,宋郎将转身便要跟魏大春告辞:“魏管家,今日确实不便,不如改……”

    魏大春打断宋郎将的话:“大人!”

    宋郎将抬头一看,正是当朝太常卿刘灼。

    宋郎将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拱手行礼:“太常大人!在下宋连,奉命前往城郊大竹林里捉拿妖人。”

    “捉到了吗?”刘灼红着眼,哑着嗓子问。他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有些伤痕和泪痕,也没心思遮掩。他手上紧紧攥住一本《千字文》,这是他夭折幼子死前看的最后一本书。

    “人,找到了。”宋郎将咬咬牙,硬着头皮说:“正是这位荒司先生。”

    刘灼听出了话中有话,宋连没有说“捉”而是说“找”,还以“先生”相称。“出了什么意外?”

    宋连依旧垂着头:“负责抓捕的军中有士兵疑似中邪,荒司先生及时赶到,解救了他。荒司先生说,中邪与这场怪雨有关,而他也正在找造雨的人。在下认为,密报或许有蹊跷,便将荒司先生带来,听太常大人发落。”

    刘灼稍微偏过头去,看到了荒司和春谈二人。荒司像一具傀儡一般透露出邪气,春谈美目顾盼生辉,姿色艳得也不像常人。“宋郎将多心了。本卿的密报非常准确,这二人一看便不是寻常良善之辈,投入牢中,要他们交代这场雨的来龙去脉!”

    “这……”宋郎将心知撞上了刘灼情绪不好,还是不要忤逆他吧。“那……来人,把荒司二人拿下。”

    春谈脸色骤变,指尖寒光一闪,长剑便要从指尖出鞘。

    有人伸手按住了她的剑。她大吃一惊,万万没有预料到有人的速度比她快。抬头一看,是荒司。

    荒司的瞳孔中恍惚了一瞬间,突然开口道:“大人,是否有人告诉你,可以救你的幼子?”刘灼身上的丧子气息,迟疑,还有试探和决绝等等复杂心思浮动不定,荒司稍加推测,便确定了:那个人就在太常卿府,他必然以幼子为筹码继续控制太常卿为他做事。

    刘灼迅速地扫了荒司一眼,只见这人大汗淋漓,身上比淋了雨还要湿几分。此刻双眼炯炯有神,只是呼吸尚有些虚弱。“你此话何意?不要在本卿面前装神弄鬼。”

    荒司脸色凝重:“如果我说,这个要救你幼子的人,便是这场大雨的背后凶手,你信吗?”

    刘灼拉下脸来,一甩袖子:“不信!”

    荒司往刘灼身边走了两步,宋连眼前一花,拦了一下,竟然没拦住。荒司目光咄咄逼人:“如此说来,确实有人许诺会救令郎?”

    刘灼恼羞成怒,涨红了脸:“来人,给我拖下去!”说完,还恨恨地看了宋连一眼。若非这将领多事,荒司怎么有机会来搅局。

    “太常卿大人手握宗祀权柄,千年异闻、天地异象,只要是经过考据查证的,无不在你所藏的经典之上。你可曾听说过起死回生?”

    刘灼愣了一下,用眼色斥退了前来抓捕荒司的随从卫士。“此言何意?”

    “开皇八年十月,客星犯牵牛之宿。太常卿大人,是否还有印象?”荒司缓缓地说道。

    刘灼沉吟片刻,客星犯宿,乃是司天大事,不仅被记录下来,他还曾命令门下食客都说了看法。“当然记得。这是本卿的分内之事。客星于十月出现,来年一月才消失,犯宿共一百零四天。”

    “这客星,此前可曾出现过?”荒司又问。

    刘灼气得脸都红了:“你这厮,本卿和你说话,你却胡搅蛮缠戏弄我。客星来无由,灭无因,生灭同体,乃是天意。怎么可能同一个客星出现两次?又怎么可能灭了还会再现呢!即便同一个位置出现客星,也绝不是灭掉的客星再现。增即是增,减即是减,生灭之间已经增减无数,怎么能是同一客星呢!”

    “那么,一个人,同一具肉身,怎么能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而这其中却不增不减呢?令郎若重生,你就认定他还是令郎?”荒司目光灼灼,比那客星的星芒还要闪耀。

    “你!”刘灼气得一个趔趄,旁边的人赶紧上前扶住他,他指着荒司,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随后卫兵们闻声赶来,二话不说押住荒司二人,拖着往外走。

    春谈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卫兵们象征性地推了一下,她自己走了出去。荒司就没这么好待遇,直接被拖出太常卿府的门外,丢在大街上。

    春谈赶紧打开纸伞,撑到荒司头顶。

    “好浓的尸臭味。”荒司皱起眉头。大街上被连日的大雨浇得泥泞不堪,雨水冲刷不走那股浓郁的味道。春谈便把士兵们议论的传闻,又跟荒司说了一遍。

    “我原本以为,这场怪雨是为了压出肉身中的精气神。想不到,竟开始害人性命。幕后之人,到底想怎么样?”荒司旁若无人地沉思起来。

    “主人,你还没说你这次被困……犯病,是怎么回事呢?快一个时辰也不见你好转,平时都是半个时辰就好了。这次可真是担心死我了。”春谈轻轻地扯住荒司的衣袖,半喜半怒。

    “不必喊主人。”荒司深深地看了春谈一眼,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咱们之间,不过是因缘际会相识。你父亲只是把你托付给我,并非卖给我。”

    “哼。那我们……我们一男一女,同行同宿。说是师徒,你也不肯收我。说是夫妻,你还是不肯。那说是主仆了,你还要拒绝!无名无分无关系,你就是想着哪天能把我赶走。”春谈眼眶一红,眼泪像珍珠一般挂到了长长翘翘的睫毛上,煞是惹人怜爱。

    “我说过,天地大道之事,靠慧根,不靠师尊,你体质不敏感,大道就算摆在你面前,你也熟视无睹,我实在没办法教你什么。我几百岁了,你才十几岁,我怎么跟你做夫妻?”荒司冷着脸回答。他不能任由这个小丫头对他情根深种。

    “那你上哪去找一个几百岁的女人做妻子啊!”春谈眼泪又掉下来,“你就是找借口,不想娶我。”

    荒司目光深沉,细微地叹了一口气。这次能闯出心眼,还真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女子。或者,不能说是女子,而是一尊女子的雕像。那雕像就在他眼前,他却看不清她的模样。每当他凝神去细看雕像的五官时,就落入一个比无边的黑暗更加辽阔惊人的汪洋之中。汪洋只是种感觉,并非真的有海水起伏。这尊雕像仿佛有意识,她出现之后,混乱不堪的宇宙万物逐渐恢复了秩序。最后心眼幻化出一座神庙,雕像被供奉着,五官依然模糊不清。他只记得那种感觉,美极了。

    随后他便闯出了心眼之阵。

    这是他数百年来第一次在心眼困境中见到其他人。还有那些阻碍他找到出口的浓云,也是第一次出现。

    “造雨者已经开始害人性命了。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此前他偷偷摸摸地从众人身上盗走一些精气,我怀疑是要补足他的某些不足之处,时常也有些山精野怪能做到,没他能耐这么大罢了。我虽然想查个明白以掌握这类事情的规律,但并不想与他为敌。可如今,杀人取命,恐怕野心不仅仅是补自身精气而已。”荒司回头看太常卿府,心中谋划着要如何找出那个凶手。

    “这些夭折之人明明是他布雨杀的,他还骗太常卿,说可以起死回生。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荒司喃喃自语。

    春谈以为荒司故意岔开话题,闷闷不乐,在一旁不出声。

    太常卿府的大门突然又打开了,魏管家着急地东张西望,见到两人还在街上,不曾离去,大喜过望。想了想,又摆出大管家的架子隔空招招手:“你们,回来。”

    “太常卿请你们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