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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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逃不出的心眼

    幕后之人显然是知道荒司看出雨势变化的规律,才故意引他回竹林,又向官府报信来抓捕荒司。

    荒司可不会就白白被冤枉一次。他恭恭敬敬地上前,再次拱手:“这位军爷不过是被大雨夺去了精气神,刚巧爬上高处的时候发作,这才栽了跟头,中了风。只要找到这场大雨的幕后黑手,军爷的病就得救了。其实,小人一来大兴城,就觉得这雨透露着怪异。天上无云,又哪来的雨呢?”

    宋郎将点点头,这场雨非常蹊跷,但是他倒是从未留意过是否有云。“可本将军接到密报,说你便是造雨的妖人,你要作何解释?”

    荒司慢悠悠地说:“小人初来大兴城,平时也与人为乐,按理说没有什么仇家。但是……”

    他故意停下来,一双狐疑的眼睛上下打量宋郎将。

    宋郎将觉得很不舒服,不满地问:“但是什么?不要吞吞吐吐地,否则本将军同袍一到,连本将军都没法帮你求情了。”

    荒司假装惊慌失措地说:“小人实话实说,还望宋将军恕罪。小人在海外蓬莱仙岛学道时,有个师兄弟曾因一些事,与小人结了仇。听说,他在官府中特别有势力,会不会是他知道小人要路过此地,特地设局陷害小人……”

    春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蓬莱仙岛的谎话,他怎么见人就讲?编不出第二个求道之地?

    “住嘴!”宋郎将虎目含威,杀气陡现:“堂堂太常卿,怎么可能跟你这下九流结仇!”

    荒司心下了然:原来此人是太常卿,难怪能使唤郎将府的将士。他表面上依然诚惶诚恐:“将军骂的是,太常卿怎么可能跟小人有过往。”他从袖中取出一小包药粉,奉上给宋郎将:“这是小人平时炼丹剩下的丹粉,有定神压惊的功效,可以给这位中风的军爷服用,能稍缓病情。最根源的,还是得将这场大雨的始作俑者揪出来,把雨停掉……”

    “否则,再下十天,大兴城内便无强健之人。”荒司缓缓说,“小人绝非造雨之人,宋将军大可将我投入狱中,草草结案。但是我敢保证,就算把我处决了,这雨还是不停,而大将军不仅抓错人延误了时机,还很可能失去了唯一一个能找到造雨妖人的机会。这个机会,也就是小人。除了造雨者本身,就属小人对这雨最为了解。这也是造雨者要把矛头对准小人的原因。”

    宋郎将眉头又拧紧了。都城中的战斗力如果受损,上头追究起来,恐怕要定他一个明知不报、延误军机的罪名,后果难以设想。反之,如果真的能抓住真正的幕后黑手,救大兴城于未然,功劳自然要算他一笔。他心里痒痒地,明知道这是一场冒险,可万一成功了,他可以升官加禄,少熬十年。

    万一失败了,荒司确实是造雨妖人,他却带他去见了太常卿……

    荒司不动声色,把宋郎将眼神中的火焰变化都看在眼里:时燃时灭,心绪不定。这个武夫,有些智谋,有些义气,有些勇气,有些贪念,是个平庸之辈。若是没有奇遇,恐怕这个郎将之职已是人生巅峰。

    荒司便要给他一些奇遇。

    宋郎将偏过头去看那个士兵,他吃了荒司送的药,确实恢复了平静,眼神清澈,只是仍然不愿意说话。

    一时之间,竹林之中除了雨滴从竹叶尖上滴落的声音之外,寂静得可怕。宋郎将还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事情比想象中的更严重,但,富贵险中求。他举起手中的马鞭,对准荒司主仆二人:“你们,必须跟本将军走。事关重大,本将军要带你们见太常卿。”

    他心中也明了,虽然是太常卿下的追捕命令,但太常卿怎么可能是荒司口中的造雨之人,不外乎是他底下有人作祟,利用他罢了。

    一路上,宋郎将都在斟酌,要如何引荐荒司,才能不伤及太常卿的面子,又能给荒司争取到开口说话的机会。不如,就说见到他妙手回春,或许有用武之地,便带回去给太常卿定夺?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理由,宋郎将稍微定了定神,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荒司骑着一匹马,独自撑着油纸伞。春谈乘马紧跟其后。这两匹马是宋郎将命令手下让给他们的。士兵们偷偷交头接耳,本来带了枷锁来,哪知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春谈耳聪目明异于常人,身后士兵们极低声的闲谈仍逃不过她的双耳。她也有些莫名其妙,荒司先生为什么非要跟造雨者纠缠,还把自己送进官府中?

    要知道,荒司和春谈这些年来杀的人不少,其中也有官府中人。如果被认出来,众目睽睽下也不好用术遁逃,万一暴露了身份,那还挺麻烦的。

    她偷眼看向荒司,只见一滴豆粒大的汗珠从他莹白色的耳后滴落。

    “主人!”春谈低呼,纵马快走几步,扶住荒司。动作很小很自然,外人几乎看不出来。

    荒司脸色惨白,双目和双唇紧紧抿住,像是在克制着极大的痛楚。春谈不敢延误,在荒司身后大穴注入一道力气,这道力气在腰间要穴之处形成了漩涡,将他体内的气力导向腰间,使他仍然直挺挺地端坐在马背上。

    主人怎么突然又犯了老毛病?

    她有所不知,荒司这些日子里也被大雨影响了精气神,心眼突然失控开启。

    所谓心眼,是比肉眼更为敏锐的无形之眼,因为无形,所以无边无界,纳天地万物,见众生之性。荒司游历越多,在人间停留越久,心眼就越敏锐。就像一个天才的小孩童,自出世便能识字,长大以后,见得越多,懂得越多,掌握了更多生命与天地的习性和循环之数,所做的推敲也更准确。

    然而,心眼也有坏处。荒司心神不受影响时,心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任由荒司畅游其中,冥想便是现实。当荒司心神动荡不安,心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超出荒司掌控范围,反将荒司困在心眼所见的乱象之中。

    眼下,荒司正是精气神被怪雨削弱,才被困在心眼中。

    尽管他坚守住精气,没被造雨者趁乱吸走,然而还是有些不安。路边一个戴着蓑衣的人冲着一个水桶踢了一脚,水桶没有翻倒,但其中的水晃荡起来。荒司的精气正如这桶中的水,没有离体而去,有些波动。

    他封闭了自己的五感,斩断了与外界的声色往来,倾尽全力逼自己专注于心眼中的乱象。只要把乱象中的秩序找出来,心眼重新归入秩序之中,他便能离开。

    荒司凌空端坐在一片漆黑之中。黑暗中出现一丝光芒,光芒瞬间变成斗大的光球,冲着荒司撞过来。等光球撞到眼前,荒司急速后退,光球已经长成了一条赤色长龙,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荒司。荒司默默算着太乙奇数,身形随着意念而动,顺着最符合此时天地气流的运行轨迹,堪堪擦身躲开赤龙的攻击。

    一击落空的赤龙转身一变,成了一条又宽又大的天河,日月及五星连成一线,浸泡在天河之中。

    赤龙化作天河之后,又有上千条七彩斑斓的小龙从河中跃出,头大尾长,如孛星一般,却头尾颠倒着围绕日月乱舞。

    众星闪烁,日月倒悬,时而日大月小,时而月大于天。黑暗之中隐隐有高山塌陷成汪洋,汪洋高啸起白浪,白浪循着某个天星的轨迹堆出一座座高山,而这颗天星隐于众星和黑暗之中,令荒司无从追查。

    无论众星如何闪耀,无边无际的黑暗却如影随形,似乎蒙在荒司的眼前,他能看见混乱的一切,也真切感受到黑暗。

    他又静心观察了片刻,很快便捕捉到与众不同的日轮。

    日轮虽然形状会变大变小,与平日挂在天幕上的位置也有所出入,但是它始终不离开某一个点。

    于是,他以大河中的日轮为此次演算太乙的起点,感受着气流漩涡的强弱,朝着大河尽头出发,每十八步就重新推算一次方位和顺应天时的轨迹。荒司心中有几百年的太乙演算之数,原本半个时辰之内,便可以摸到混乱中的秩序,从而遁出心眼。

    而这一次,当他一步步推算出黑暗中的生门时,青白两色的浓云从他身边升起,遮住了近在眼前的出路。

    半个时辰的大限已至。数百年的太乙演算,在纳天地万物的心眼中,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时辰。原本从心眼中浮现的乱星约一万四千个,此刻暴涨至七万个,超出了荒司太乙之数的掌控范围。

    幻象,这不可能。荒司紧咬牙关,默默告诫自己。他全部的精神都用于克制自己的思绪,没有留意到青白两色的浓云中,一双眼睛如深渊般凝视着他。

    宋郎将领着荒司和春谈,离太常卿府越来越近。春谈见荒司脸色没有好转,内心也开始焦急起来。一会要怎么办?抱着主人杀出去?主人最忌讳她明目张胆地借用天地力量,醒来会不会惩罚她呢?

    太常卿府门外一棵桃花树下,站着一个淡白衫子的青年人。青年人典雅英俊的面孔,在阴雨天中显得一派光风霁月。他看着宋郎将身后的荒司,脸色越发冷峻,眼神中透露出重重心事。

    “便是你么?”青年人低声地说,一双狭长的凤眼,瞳孔似有漩涡,深不见底。想用太乙之数逃出他阵法的人,应该就是马背上那个脸色惨白的男子。

    他险些就放过这男子。那天,这男子也曾遇到王身,王身被小戏法戏弄,而这人并未伸出援手。他便以为这男子不够本事当搅局者。幸好,他随便丢了一个饵,变了雨势,男子就上钩了,返回竹林。

    男子确实有过人之处,宋郎将居然被说动了,要带男子面见刘灼。他不能让这男子反客为主,夺走刘灼对他的信任,便设阵困住男子。

    “这场大雨,才刚刚起作用。我不能让你们坏了我的大事。”青年男子转身离开桃树下,慢慢从另一个门进了太常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