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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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童

    西越山,青竹峰:

    清风小酒,流云长空。远处,潺潺的流水声令人格外沁爽。

    棋局对弈,杜鹃轻吟。文庭放下茶,气道:“(这些官差)所作所为,与匪徒无异。”徐盛只是道:“凤凰非梧桐不栖,金蟾非财地不居。自古‘祥瑞露,圣王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场戏演得久了,才有人信。”他轻蔑一笑,缓缓道:“就如那‘浮面上的繁文缛礼’(是指士大夫门第的必不可少的家教;指象征的权威至高无上的“皇权”……),只为在人心中搭筑高台,让尊严可以高高在上罢了。总有一天,畸形的敬畏会彻底消散,垒血的高台会顷刻倾塌。”文庭意会着,却无法完全意会:“盛伯伯?”徐盛对文庭一笑:“心中有大义,人生不轻薄。”

    几日后,沾衣堂内,陈晨对众人道:“家家有雕梁,户户有活水,这就是前童……”诗逸问道:“陈晨哥,这是要去拜访哪位高人呀?”陈晨道:“韩画年,韩师傅。”雨薇道:“诗逸,韩师傅与我爹是故交,爹曾夸他是‘江南第一雕师’。”诗逸一脸敬佩:“哇,好厉害。”文庭问道:“都说前童是雕工大师辈出之地,有何缘由呢?”陈晨道:“文庭,见了韩伯伯(韩江水,前童第一雕师),你就明白了。”

    临份御马,东南而驰。一路上,“你明明往我这边靠了,讨厌死了。”诗逸扬起长鞭,轻轻朝文庭挥去:“看招。”文庭一个躲闪,朝诗逸做了个鬼脸:“你功夫太差,回去再练练吧。”诗逸气道:“那你别跑呀。”文庭笑道:“不跑,等你打我呀。”诗逸追道:“诶,你跑,跑也没用,别以为我打不到你……驾!”他们身后,只见陈晨笑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闹。”雨薇掩面一笑:“是啊。”陈晨道:“(诗逸)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还那么‘野’,等文庭把她娶回家,小丫头就老实了。妹妹,你说是吗?”雨薇不禁暗自伤神起来,心念道:“在大家眼里,你们是如此般配,文庭……可是我……”陈晨见雨薇出神,不禁问道:“妹儿,你怎么了?”雨薇回过神,朝陈晨一笑:“我没事。”陈晨不禁一笑:“你看他们,哈哈……”雨薇望向诗逸与文庭,不禁点点头:“嗯。”

    过竹林镇,再行几里地,便至前童。小镇恬静安然,天光流云相衬下,仿如一幅动态的水墨画。城内屋舍俨然,鳞次栉比;青砖黛瓦,白墙相对;牌坊众多,雕刻精美;卵石小巷,曲径通幽;绕户流水,小桥纵横。

    陈晨领着众人穿过几处小巷,只见诗逸(被绕了个迷糊)忽然停下脚步:“陈晨哥,我们是不是绕回来了?”她指着身旁那口老井:“我记得这口井,还有这户人家。”雨薇摇摇头:“诗逸,我们并未绕回来。”陈晨笑道:“这就是前童的韵味(“绕”)。”文庭道:“这个小镇确实奇怪,你们看,这里的井与渠(水渠只淹膝到膝盖这么深),咫尺之遥,却不曾相犯。”

    这时,只见一老伯提着空桶,缓缓走来(来打井水):“这水渠呀,是专为女人浣纱洗衣的……(前童人自来团结,正德四年,当地善绅童濠,倾己所有,率众村民在村外数里筑坝引水,让白溪之水流经村内,分渠入沟,如此家家门前才有了活水。从此,这石板小桥更是成了前童人浣衣之处,进出家门之道)”诗逸走上前,问道老伯:“老伯伯,这儿叫前童,这里的人大都姓童,是吧?”老伯笑着点点头:“不错。南宋之时,童姓先祖发现此地‘山环水绕’、‘围而不塞’、是个藏风得水的风水宝地,便举家迁居于此。”诗逸帮老伯打好井水,环视着四周,欣然一笑:“我喜欢这儿的安宁闲适。”只见文庭道:“可是你一来,这儿就热闹了。”诗逸拉长了声,故作生气:“徐……文……庭……”她说完,嘟起嘴,向文庭轻轻洒来一捧水。

    众人别过老伯,绕过一条小巷,再往前百米,便到一处大宅。宅门前立有三棵大樟树,宅匾上刻有三个醒目的大字,诗逸逐一念道:“三……省……堂……”只见陈晨道:“孔圣人常言:吾日三省吾身。”

    进堂,可闻阵阵雕琢劳作之声。满屋雕花,屏风大座,雨薇环视四周,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整个宅子都是雕花,真乃神来之作(无梁不雕,无雕不精)。”诗逸不禁道:“每根房梁都雕满了图案……百鸟朝凤,麒麟送子,还有八仙过海,项庄舞剑(各色神话、戏曲等片段)……(堂内无论石雕、木雕、砖雕,还是浅浮雕、深浮雕、镂空雕,皆精美绝伦,栩栩如生)”陈晨不禁道:“这儿的每一处木雕,都不是随意为之,皆有讲究。每一处雕刻,可见功力之醇熟(这重重镂雕,给人一种厚重之感)……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这时,只见一秀丽的女子缓缓走来:“这满宅木雕,都是韩氏先人留下的。”文庭走上前:“文刻飞禽,武刻走兽,首梁之上刻有仙鹤。即便韩家传人身怀绝技,一般大户人家也不可在府宅随意雕刻。”他朝这女子微微一笑:“若是没有猜错,韩家先祖必是在朝为官,而且还是个文官,官居至少三品。”女子点点头:“公子猜得不错,先祖正官居二品。”陈晨对这女子微微一笑:“敏儿,你又漂亮了。”他向敏儿介绍道:“这位是文庭,这位是诗逸……”原来,此女子名唤敏儿,是韩师傅的小女儿,年芳一十九。

    一番寒暄后,众人跟着韩敏儿,来至内宅,并拜访了韩画年。

    这日,陈晨随韩画年精研匠心之韵。文庭正好去一病人家复诊。韩敏儿与诗逸一见如故,便带着诗逸与雨薇在前童一番游玩。

    三省堂,木雕陈列室内——

    “这江南的木雕,格调多灵巧秀丽。前童的木雕更以精巧细致见长。(千工床与万工轿就是最好的代表)”:韩画年指着一千工床:“陈晨,只有一榫一卯都做到精细且不疏漏,这千工床才能配得其名。老祖宗留下的,自然都是宝贝。但墨守成规可不行,要推陈出新合乎时宜,可这并非容易之事……每一次尝试,都要思虑再三,一旦刻下去,就再难找到回头之路……”陈晨一脸谦逊,点点头:“韩伯伯说的是,陈晨铭记。”

    前童小镇——

    诗逸寻着香,来至一处豆坊,只见腾腾香气,萦空飘悬:“哇,好香呀。这位姑娘,给我来一份这个,这个也要,那个那个也要……”韩敏儿打趣道:“好呀,你在我家做客呢,故意没吃饱,是不是。”诗逸摇摇头:“其实我不饿,就是忍不住都要尝一口。”

    美食呈上,入口轻尝,香滑细嫩,结实耐嚼,诗逸点点头:“这个香干,好有嚼劲。”她又尝了一口麻油豆腐,只觉清甜感甘鲜,嫩滑回味。再尝一口“金黄灿烂”的椒盐葱花空心腐,只觉中空外结,脆而不碎:“真好吃,你们也尝一尝,真的很不错呢。”

    豆坊的“豆腐西施”笑得面如桃花:“这位姑娘,一瞧就不是本地人。又不是山珍海味,都是普通黄豆加工而来,没想到竟如此和你口味。”诗逸道:“山珍海味,不如市井小味。我觉得,能让人回味无穷的,就是美味。”她问道:“这位姐姐,这些(豆制品)要如何制得呀?”只见“豆腐西施”掩面一笑:“这可是有讲究的喽……黄豆虽是寻常食材,但得选用本地六月黄豆。另外,必须要用本地的水(此处位于白溪与梁皇溪交汇处)……其次就是家传之艺,爹从小告诫,从磨豆到点盐卤一点不能马虎……”诗逸两眼放光,向“豆腐西施”好生讨教,才缓缓离去。

    路上,只见雨薇问道:“诗逸,回到素斋铺,也要将这些‘美味’带给食客吗?”诗逸点点头:“嗯嗯,那是自然。”她无奈一叹:“唉,只是,我再怎么努力,终究做不出正宗前童味道的。”韩敏儿道:“那就把它做成宁海的味道。”诗逸欣然一笑:“嗯,宁海的味道。”

    前童鹿山,登顶而观,小镇一览无余。一大樟树下,只见诗逸与韩敏儿一并荡着秋千:“敏儿,下次你来宁海,一定要找我和雨薇,还有呆子文庭。到时候呀,我给你做好吃的。”韩敏儿应道:“嗯,我一定会来找你们的。”说完,韩敏儿将一(椭圆状)檀香木挂坠赠与诗逸:“诗逸,这个你收下吧。”诗逸接过挂坠,轻轻挂在脖子上:“好漂亮的挂坠。”只见挂坠正面刻着一个“佛字”,背部刻有一段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选自《金刚经》)”

    敏儿朝诗逸微微一笑:“打开看看。”诗逸拿起挂坠,不禁疑惑:“打开?”敏儿轻轻托起挂坠,只见挂坠底部有一小口,她轻轻一扣,挂坠一开为二,一面雕刻着佛祖之相,一面雕刻着:“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选自《金刚经》)”诗逸拍手称赞道:“哇,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挂坠了。谢谢你,敏儿。”韩敏儿欣然一笑:“哈哈,你喜欢就好。”

    秋千不停摇荡着,韩敏儿羡慕道:“诗逸,我真羡慕你,雨薇姐姐、陈晨大哥、还有徐公子,他们都那么喜欢你。”诗逸不禁红起了脸,脑海里闪过文庭的脸庞,她轻声喃喃着:“谁要他喜欢了……”敏儿不禁道:“诗逸,你刚说什么?”诗逸回过神,不禁尴尬一笑:“没什么,没什么……”敏儿掩面一笑:“你是在说徐公子吧。”诗逸急忙掩饰:“不是的,不是的。文庭,他最讨厌了……”敏儿问道:“徐公子,有那么讨厌吗?”诗逸板着指头:“明明知道我很忙,还是要来找我聊天,而且总是不愿停下来,真的是很讨厌的;明明知道我心情很糟,还是要来身边惹我,被我打得那么疼也不喊一声,真的是很傻;明明知道我吃素,却总对我说要荤素搭配,还给我送来好多烧鸡烧鸭,难吃就算了,还浪费银子,我又不需要他的伺候;明明我没有看向他,却总是把眼神往我这边投来,老是占我便宜,真是自作多情……”敏儿凝视着诗逸,她(诗逸)的脸庞分明满溢着幸福,巧笑嫣然。

    “……明明不喜欢雨天,却老是期待能与他共用一把油伞……不对,我应该讨厌他才是呀……”诗逸微微一怔,敏儿忍不住一笑:“诗逸,你真的真的,很‘讨厌’徐公子嘛……哈哈……”诗逸缓缓望向文庭那方(“望风亭”那处):“我……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她用力摇了摇头:“不,他明明就很讨厌。”她心念道:“那个姑娘明明对你那么暧昧,你却对我只字不提,我没有吃醋,挺开心的呀,真希望你们能玩得更好一点;明明知道我容易害羞,还要在倩姑姑面前说喜欢我,那天我真的很生气,很想掐死你;明明希望你能够来哄一哄我,却常常弄得很尴尬,你确实不懂我的心思,也确实没有和女孩子交往的头脑,却还是张口闭口的喜欢我……”她托着腮,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但是笑得特别甜。

    那头,文庭与雨薇在“望风亭”内歇息。雨薇眺望着远方,眉梢挂起一缕淡淡的忧伤,文庭走上前:“雨薇,你怎么了?”雨薇转过头,对他轻轻一笑:“我没事。”她回忆道:“小时候,我娘曾说,这个世界有一种叫‘貘’的神兽,每当月色朦胧,就会从幽冥来到人间。他们以梦为食,食饱之后,再悄然而返。若是遇上坏‘貘’,他们不仅会吞食人梦,还会吞食人的记忆。我一直觉得,人心里的记忆,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就这样被随随便便夺取,未免残忍……”文庭问道:“雨薇,你有心事?”雨薇看着他,缓缓摇头:“我没有。”她说完,继续眺望着远方。很久之后,只见她悄然一问:“文庭,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走了,离开了宁海,时间久了,你会不会忘记我?”文庭一脸诧异:“雨薇,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离开?”雨薇缓缓道:“我是说如果。”文庭回道:“雨薇,我怎么可能忘记你。”雨薇追问道:“一辈子都不会吗?”文庭斩钉截铁道:“当然。”

    雨薇望向诗逸那方,缓缓道:“前阵子,孙媒婆上门提亲。我……我没有答应……”文庭轻声一问:“为什么?”雨薇抬起头,深情地望向文庭:“因为,那位公子,他……他……他不似我心爱之人。(“不似”,说明心中已有心爱之人)”文庭微微蹙眉,雨薇将视线移向长空:“人这一生很短,若是动了情,就应该是一辈子。”文庭见她眼角微湿:“雨薇,你……我……”他两相视良久,雨薇不禁动情:“文庭,我……我……”她欲言又止:“我,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她说完,微微起身,朝诗逸那方走去。文庭望着雨薇的背影,轻声喃喃:“你说的不错,动了情,就应该是一辈子。”他微微垂眸,愧然伤怀:“雨薇,其实我一直都明白……”

    天日渐晚,晚霞初上,众人方告别韩家人,径直折回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