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梦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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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并不亲的亲兄妹

    一间砖房,墙上刷的石灰已经掉了个乱七八糟,角落的蜘蛛网像是很早就存在的。一张用两条大木长凳作支撑,上面铺了七八块木板凑合成的“床”成为房间最大的物品。床上的被子发出汗臭和不知名的药臭味,马文学没有心理准备差点被熏得喘不过气来。这一刻他瞬间有了后悔的念头。

    马大毛喝醉了已经在床上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发出烦人的鼾声,没洗澡更没洗脚。马文学看着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父亲,他实在不想去床上睡,可奈何夜深了他也非常的困了。

    “在家千般好,出门样样难!”马文学感叹着,想起自己在老家虽然条件也是穷酸的,睡的床也是底下铺稻草,上面铺一床旧棉絮,再加一条床单的简陋条件。可至少是干净整洁的,有母亲经常换洗,他不用担心有臭味。没办法,男人嘛,尤其是像他父亲那样的男人,你还指望他们讲卫生?其实这些条件差点都还好,忍一忍就过去了,最让马文学难受的是这个院子住那么多人,竟然只有一个阴暗的小厕所。那些老乡都不是讲究人,把里面搞得恶臭不堪,大小便后甚至都不冲,天热的时候在外面都能闻到臭味。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接受现实考验!”

    马文学从行李箱翻出一本《鲁迅杂文全集》悄悄地走到院子里面,借着墙外的路灯读着,他想让困意来得更猛烈些,然后去睡觉就不觉得难以接受了。可广州的蚊子给了他无数个下马威,被蚊子咬的痒虽然比不上他身上的病那种痒,但是很烦人。他只好回到那个房间,多点了一盘蚊香,勉强地钻进那蚊帐里面躺在床的边缘上。

    马文学遗传了母亲的贤良美德,他做起家务来也是一把好手。他醒来时已经九点多了,父亲已经不知去向,留下一身脏衣服在床上。马文学把房间彻底打扫干净,又帮父亲洗了那些臭味难闻的脏衣服,惹得覃老五的老婆对他一顿夸。他打听到市场离这里不远,想着要去买点菜,正要跟覃老五的老婆出门就碰到他哥哥和妹妹带着礼品来了。

    马文明作为马家的第三代长子,他总是衣着光鲜,什么好东西都优先满足他,曾经是当着家中唯一的男丁来养育的。后来又有了弟弟马文学,他的地位才稍微有点下降,不过弟弟也只能穿他剩下的衣服长大。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当他看到眼前的弟弟还是穿着自己几年前不要的旧衣服时,他把原本给自己买的一套新衣服连同给弟弟挑选的那一套一起给了。马文学只接受了一套新衣服,他不是那种爱计较父母偏爱谁的人,对他来说新的旧的都无所谓。他是精神贵族。

    “二哥,我没给你买新衣服,你脾气怪里怪气的,我怕买了你又不喜欢。”马文雪才十六岁,她个子娇小玲珑,但也身材匀称,出落得婷婷玉立。她虽然比马文学小一岁多,却显得比二哥成熟,一副大姐的样子。她把买的水果和几套给父亲买的衣服摆开,掏出两百元现金递给二哥说:“这点钱给你,你买吃的也好,买穿的也行,尽量不要买太多没用的书。”

    马文学笑了笑说:“还是妹你懂我,我刚来这边,身上只有几十块钱,又不好意思找大伯要。”

    “你脸皮薄,他那么重视你,你要么子(什么)他不给你啊?”马文明有意无意地用手拂几下自己的长发酸酸的说。

    马文雪接过话茬说:“你们两个是儿子,都受重视,都是宝贝。哪像我,从小躲‘计划生育’被放在亲戚家养大,东家几天,西家几天,一直躲到八岁才敢回来。先莫讲在别人家里吃的和穿的怎么样,我那几年遭受的白眼比你们一辈子都多!”

    “唉,妹你不能怪他们,那时候情况特殊嘛。你是先苦后甜,现在你想要么子,想做么子他们不都是依到你吗?”

    马文学也安慰了妹妹几句,又说不知道父亲哪里去了,自己把这个“家”收拾的有点家的样子了。又问哥哥和妹妹:“这屋里头简直太脏太乱太臭了,大伯他可能从来不打扫,我怀疑你们每次来也没帮他整理过。”

    哥哥马文明无所谓地笑了笑,妹妹马文雪则说:“我以前帮他收拾过几次,也劝他讲点卫生,但是他从来都听不进去,我也就懒得管了。现在好了,有你伺候他,希望你们不会天天吵架。”

    马文学把仅有的两个用木板钉成的一尺高的小凳子给哥哥和妹妹坐,他就只能坐在床板上了。那年月的打工者条件真的差到难以置信,但是马文学并没有太多的对贫穷的伤感。他伤感的是自己很快就没有话题与哥哥和妹妹说了,他们不爱读书,更不关心国家大事。谈到那些打工的各种奇闻马文学又完全插不上话,枯坐几分钟大家都觉得尴尬,马文学于是又提到了老家的公公:

    “我们都出来打工了,公公是最难过的。幺叔叔他们也想出来,一直在跟他闹。”

    马文明无所谓地说:“他老了思想又转不过弯,现在哪个还愿意窝在那个山喀喀里面搞农业哦!”

    马文雪对更老一辈的公公就更没有深厚的感情了,她对这个话题更不想发言。

    外面有一群人在大声说话,是李大毛的三个儿子回来了,最小的一个年纪应该都比马文明还大。他们都遗传了父亲的矮胖身材,见到马文雪一起凑上来套近乎,却都说不出讨她喜欢的话:

    “文雪妹妹放假回来了啊,屋里不好玩,我们溜冰去啊。”

    “我不想去,其实我也不会,天天加班,我放假只想睡瞌睡。”马文雪显示对他们没有老乡之间的亲近感。见他们三兄弟一直在那笨嘴拙舌地说个没完,马文雪只好让他们死心:“其实我答应跟庆狗子一起去了,他溜冰非常厉害,他教我的话我才能学会。还有,他说他买了摩托车,要带我去兜风,我们都约好了。所以。。。。”

    马文学见那三兄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以为妹妹说的是实话,问:“庆狗子不是有个女朋友吗?他还在打你的主意?”

    “你啊,虽然是我哥,却是书呆子一个!我不这样说,他们三个不是要一直烦我啊?”马文雪想到庆狗子却是心情大好,“你不要小看庆狗子,虽然他没有你读书厉害,我赌他今后比你有出息。”

    “哼,他能有出息才怪了!顶多是一个小混混儿,到处吹牛皮!”马文明一脸地不服。

    马文雪哼了一声,对大哥道:“大哥,你话不要说的太早哦,像你这种上班搞新鲜的人,今后说不定还不如一个混混儿哦。”

    “妹,你还是不是我们马家的人了?帮外人说话就算了,还说话那么难听!”

    马文学从短暂地与哥哥和妹妹相处,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哥哥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而妹妹则是情商偏低的直肠子。他怕他们俩吵起来,于是打圆场说:“你们莫急,听我一句。庆狗子的确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想也想做,虽然没得文化,人却鬼精的很。所以呢,我们三个也要努力,争取都有出息,让全家人都以我们为荣。”

    “那,你现在不读书了,出来打算搞哪一行呢?”马文明开始吃妹妹买的苹果了。

    马文学一时也迷茫了,具体干什么他还真的没有想过,他只是在脑子里面空泛地幻想自己出来后要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至于怎么去实现,他没有半点规划。他只好向哥哥和妹妹问计:“你们觉得我做哪一行好?我想找一个能赚钱的事做。”

    “你有高中文化,可以先去学电脑,现在学电脑火得很,今后去找个坐办公室的事情做。日不晒,雨不淋,有钱赚还体面。”马文明只为自己的好建议得意了几秒,于是又为难的说:“现在学电脑很花钱的,学费最低要三千块钱,我估计爸爸不会那么爽快给你出这笔钱。”

    马文雪说:“三千块钱,你想都不要想,我出来打工那年去学做衣服。培训班学平车一百块钱包学会,他都觉得贵了。”

    马文学也能想象到父亲的反应,三千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更何况学了电脑也难保就一定有适合的工作,他是不会在钱的问题上跟父亲争吵的。至于未来的路,他暂时还不着急,先看看再说吧。

    这时候外面有警笛声在响,马文学好奇,要出门去看,被哥哥和妹妹拦住了:

    “你先不要出去,应该是查暂住证的治安队来了。你刚来没有暂住证,出去说不定会被他们为难。”

    “查暂住证有么子好怕的?我刚来广州还没有,跟他们说一声过几天去办就是了。”

    马文明叫弟弟躲在房间不要出声,告诉他:“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搞不好要抓你去关上十天半个月,还要罚款。我们刚来那几年管得是非常严的,管你有没有证都可能被抓去关或者罚款,完全看他们的心情。我和爸爸都被关过,有的人在里面不老实还挨打过。”

    “啊,简直无法无天了,都没有人管他们?”马文学完全不敢相信,他对那些人明正义滤镜的。

    马文雪说:“他们都是本地的地痞流氓混进体制的,能管他们的人跟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哪个会管?”

    “不过你不用怕,现在好多了,上面整顿过几次他们就老实多了。”马文明和马文雪都出去接受检查,临走还是提醒马文学:“你还是不要出来,万一来的是几个没有素质的家伙,你还是有可能会倒霉的。这次先躲过去再说。”

    到了中午,马大毛跟三个老乡一身脏兮兮地回到家,随便洗了把脸就忙着吃饭了。马文学见到的父亲是一身煤渣,手指甲里面还有残余煤炭,双手的黑根本洗不掉。脱在门口的解放鞋里面也有碎煤渣,鞋底已经磨平,似乎不具备防滑效果。见到三个儿女都在,房间很干净整洁,饭菜已经做好,他没有半句夸奖的话,只是脸上有愉快的神色。他没有喝酒,饭也吃得很快,边吃边跟儿女随便闲聊几句。吃完他就倒在只剩下床板的床上睡了。

    马文学在妹妹的帮手下收拾了碗筷,等哥哥和妹妹走了就在外面的院子去看书。本来哥哥和妹妹都问他下午要不要去繁华一点的地方玩,被他拒绝了。父亲一回广州就开始干活了,他必须帮他做好饭菜,准备好洗澡水。他从心底承认自己对父亲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他只是在尽人子之孝,毕竟自己是靠床上那个粗暴的、严厉的、内敛的、沉默的男人辛苦养大的。

    中午马文学犯困,他没有去床上午睡,只是趴在一个高的塑料凳子上打旽。听到有人在骂人:“臭婆娘,你这个马踏牛踩、猪压狗骑的骚货,跟老子装什么良家妇女啊?你要钱老子给你就是,不要跟老子装正经!”马文学揉着他惺忪的睡眼走出去看到印小毛在那打电话骂人,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能骂出那么伤人的脏话。很久之后马文学才从老乡们的闲聊中知道,印小毛跟一个有夫之妇有一腿。

    下午一点左右,马大毛午睡醒了就骑一辆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出门了,他们四个人只有三辆自行车,马大毛带着印小毛。马文学一个人在家也实在无聊,就出门漫无目的地走。他沿着昨晚庆狗子回去的路一直走,心想也许会在前面碰到庆狗子。

    这条路是真的太长了,马文学感觉到自己已经走了有半小时,他的步行速度算是非常快的。粗略估算应该有五公里左右了,可路的尽头似乎仍然看不到,甚至连路边的风景都一个样,都是远处是香蕉林,路边是野生的竹子。这激起了他的探索欲,他更加想知道尽头有什么,于是加快脚步继续走。不到五分钟他发现路的尽头是一条大河涌,有一个简易的码头。

    码头上有几个人在挑东西上上下下的,他立马想到很可能就是父亲他们四个人,一路小跑到快到码头时他突然停住了。他怕自己这么冒失地跑过去会不会被父亲骂,就站在十多米外望过去,看到河岸上有一个人在记录什么。不难猜测,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正在帮一只小运煤船卸货,每个人挑两个塑料桶里面装满了煤,就这么一趟又一趟地上上下下。其中三个人都是保持平均两分钟上下一次的节奏,只有一个人每次都慢一趟且步伐不稳,走在跳板上脚步打晃。马文学从身形判断,那个人铁定是印小毛了。他不知道印小毛是因为身体不够强壮,还是刚入行不适应这体力活的强度,替他捏了好几把汗。

    马文学没有发出少见多怪的震惊之叹,这种活在老家也是很常见的。他清楚记得小时候父母都会从离家很远的地里面把挖出来的红苕用箩筐挑回家,老家通常只有一条小山路上坡下坎的,哪怕是下雨天又怎么样?但是他的心毕竟是善良且敏感的,父亲干这么累的活为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多赚钱!多赚钱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家里早点脱贫致富,靠出卖劳动力存够给他和哥哥建房子的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学电脑要三千块钱,不晓得要让他挑好多次煤才能凑够。算了吧,我开不了口找他要这笔钱。”

    马文学转头走了,心里盘算着晚上吃什么菜,觉得应该让父亲吃好点。前方有一个岔路口,他一时犯了难,来的时候没有留心,现在回去他迷路了。

    “喂,你一个人跑这里来玩,迷路了是不是?”庆狗子正骑摩托车经过,他的车多了一对后视镜,车后还有一个满脸稚气的女孩子,圆圆的脸蛋上青春痘都还没褪去,一头乱蓬蓬的非主流发型,上面有七八个不同颜色的小发夹,长长的刘海把眼睛遮住。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搭配低腰牛仔短裤,腿上套了一条过膝的黑白条纹的袜子。

    马文学“哦”了一声,被庆狗子的烟味呛到了。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子,抱以礼貌性的微笑,也没多问。庆狗子又说:“昨晚上我不是说要带你去上网吗?我刚刚去找你发现你不在,回来却在这里碰到你了。走吧,上车!”

    “哦,你终于肯把后视镜装上了。不过去网吧远不远啊,我不想回来的太晚了。”

    庆狗子一拍胸口说:“你放心,我又不是二百五,这周围哪里有网吧我一清二楚,我给你挑个最近的。”

    马文学看到那个女孩子抱紧庆狗子的腰往前挪了挪,给他留下非常宽敞的位置,他识趣地与女孩保持一个身位的空间,双手抠住车架。庆狗子回头一看,笑了笑说:“你也不必躲那么远,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女朋友,叫莲莲,她们90后没有你想的那么爱计较。都抓稳了,我很快的!”

    到了附近村里的一个平房的二楼,里面只有十几台旧电脑,有一半电脑围了几十人在打CS。这显然是一处黑网吧。老板的电脑轮流播放着那些很火的网络歌曲,一首放到一半的《求佛》听得马文学心里烦躁,好在很快到了下一首《隐形的翅膀》,马文学一听就爱上了。庆狗子大方地帮马文学也开了一台机,蓝天白云的XP系统界面让马文学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初中就交过微机费,但一学期总共也没上过几节电脑课,对电脑的操作仅限于会开关机。庆狗子则熟练地登录了自己的QQ,瞬间“滴滴滴”的消息声响个不停,而一旁的马文学却对着电脑桌面不知如何开始。

    “你有QQ吗?在这里登录。”叫莲莲的女孩子帮马文学调出了QQ登陆窗口,她的声音是轻柔且动听的,笑容也很甜美。她有一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微笑和说话时都会露出来,显得俏皮可爱。

    马文学一脸茫然,他的手甚至还无法熟练地操作鼠标。庆狗子忙着回他的消息,叫莲莲帮马文学申请一个QQ号,莲莲申请后登录了QQ,让他修改资料。在起昵称时马文学一时犯了难,只好先用真名。很快他收到一个叫“猴赛雷1314”的发来的好友验证,不禁奇怪地问:“我刚申请的QQ号就有人想加我?”

    “哈哈,那是我!哪有你那样直接用真名的。怎么样,我的特不特别?”庆狗子得意洋洋地在那继续回复消息。

    马文学没说话,他发现一个更奇怪的好友申请,那些字他完全不认识。像是“爱你到死,有事烧纸”,可每个字都多出了不应该有的偏旁。

    “呵呵,这个是我呀,我用的是非主流专用的火星文,你们80后看不懂很正常啦。”莲莲笑了笑抢过鼠标通过了申请。

    马文学尴尬地跟着笑了笑,感觉自己的有点少见多怪了。他盯着自己的好友列表,仅有的两个人都在身边,想体验一把聊天的乐趣都没办法。于是问庆狗子有没有他堂姐王芳的QQ。

    “好吧,我满足你,我未来的堂姐夫!”庆狗子坏笑着朝马文学喷了一口烟,凑过来给王芳发了好友申请。然后又说了一句:“忘了跟你讲了,我堂姐没回去过年,因为她去了中山了。具体的事情你今后慢慢问她了。”

    马文学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感觉自己的世界出现了撕裂,显示屏的闪光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忧郁。网吧的一切变得索然无味,呛人的烟味更加令他厌恶。他失神地让到一边,让莲莲登陆她的QQ去装扮她的QQ空间。在等庆狗子他们的时间里,马文学想起他从一个女同学那里看到的一本叫《六弄咖啡馆》的小说中的一句话:

    “爱不会因为远距离而脆弱,人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