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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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刘云兰出了监狱。

    是县老爷县掌柜一众牢子一块送出去的。

    他从那牢子里走的时候与他刚进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唯一有点儿共性的是太阳都高高地挂在那天上,不过细细望过去,那往日人连直视周围几十度都无法鼓足勇气的太阳,似乎也变得绵绵柔柔了起来,直视它都不用举起那宽厚的手掌挡住那薄薄的视网膜,仿佛卯日星君也如李一一样被挖去了眼珠,照顾着刘云兰温和的出狱。

    走的时候还搞了个庆祝宴席,宴席举办的规模可谓是气势恢宏,如同万里山河上面躺了个安安稳稳睡着的蚌壳一样,独一无二,空前绝后。

    提上的对联也在微风中熠熠生辉,上面板板正正地刻着县掌柜那无比圆润且力透纸背的小楷,“允文允武,前路几多高岗;一张一弛,此去一路扬帆。”好像刘云兰不是关押多天,差点被取走性命的犯人,而是县老爷和县掌柜睡一只被窝生出来的儿子一样,又或是他们高升为官的寒窗同读,亲切极了。透过这则对联完完全全地透露着写着千百年不曾改变的主题——强龙不压地头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宴席上盛放着那些刘云兰在狱中吃腻歪了的烧鸡烧鹅,也有县老爷县掌柜斟酒小叙时的不折不扣的硬菜,皖中的红烧黄牛蹄,江西的四星望月,湖南的剁椒鱼头,这些菜每道都不缺盐油,更不缺形象工程的必备酱油一道道菜拼作了整张稀稀朗朗的中国地图,细数起来,也才三十多道。

    县老爷和县掌柜两个派下人给刘云兰斟满了酒,他们三个地位天差地别的人,似乎和那桃园三结义的三哥们一样,坐在了一起。

    县老爷笑笑,道:“我平生见到太多贪生怕死的人,有被抓了为了摆脱罪名把自己八十岁老母,十岁女儿诬告到法庭的;有为了独吞那一两袋银子把妻子手刃掉的;还有叛徒,烟鬼把自己亲兄弟杀掉的。”右手又拂起袖子,抬起指尖,指着刘云兰,“你是除了丁海峰以外,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这么正义的。”

    秋风吹起了县老爷的鬓角,那鬓角已经早就变作了斑白的颜色,映衬着秋天枯落的灰树叶。可能县老爷酒席的某一刹那也在那里静静想:几十年前刚入官场,谁又不想做一个公正无私的清官呢?

    七天之后,古历八月十五日,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麦穗肃然默立,伴随着的还有那秸秆而起的高粱、大豆,还有无数的果蔬菜花,像男人清晨的裤裆,扒着杆子全都起了来,焕发出默契和光辉。

    在这七天里的第一天,刘云兰找到了几月未见的李思兴,不同于几月前他们见面的随意,这回李思兴眼神中充满了埋怨,眼珠中滑动着凄婉的泪影。他没有像几个月前那样冲过去,抱住他那亲若手足的兄弟,而是呆呆地愣在那里,愣在赵家小姐的闺房前。他心里恨着他最爱的弟弟,让他把那些木匠李生前的积蓄都用来打点那狡诈的县府了,疏通着从县府的看门到县掌柜一层层关系,直到让那木匠李的尸体渐渐腐败,以至于他入赘了赵家的阴媒,发毒誓一辈子不再另娶,而这一切都是他这位最爱的兄弟一手造成。

    刘云兰远远地望着已经陌生了的哥哥,他的脑中犹如一片沉寂多年的汪洋,迅速地找到了几个月前与哥哥分别的种种情景,哥哥将他抱着,转着,直转得两人天昏地暗,满面流星,李思兴才放下刘云兰,李思兴转的是东倒西歪,一屁股撅到了地上……他紧盯着哥哥那咝咝的嘴唇,只见到了那嘴唇震颤着,却没有一丝上扬。他感到了异常,但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哥哥离得太远,没法一眼望见自己。刘云兰心中喃喃:哥哥又不是神人,不会神机妙算,怎么会算到我今天出来了呢?

    想罢,他心中的信心又仿佛炉灶里熊熊燃起的火焰,往上偨偨地冒着光,那些消极的郁闷的情绪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呼”地变作了瓦蓝色,晴空万里了。

    只剩几步之遥,李思兴为了不认出刘云兰愀然地把那本就耷拉着的脑袋收得更紧了。刘云兰急了,大喊一声:“哥!”

    李思兴把头猛地抹了过去,那脸上分不清是什么的液体,一大滴一大滴地簌簌落下,霎时间,把那李思兴的衣衫和面颊淋了个遍,宛若滔滔江水从面颊上哗哗啦啦地落下来;又好似飞流直下的瀑布直顺着眼珠滑下来,准确地掉入他的嘴里,灌满了他的整个鼻腔。

    他顾不一切刘云兰的过错了,那些过错在“兄弟”二字面前似乎显得是那么风吹云淡,他扭过头去,还是跟以前一样,张开了那宽厚而修长的臂膊,大叫了一声:“弟弟!”

    他们没有像那次误会一样笑着转着,而是都哭了。

    哭了一阵子,李思兴鼻涕眼泪口水混着刘云兰的鼻涕眼泪口水交织在一起,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液体了,只剩那一片片金黄浓郁粘在两人的衣襟上。

    刘云兰比李思兴提前从哭中停止了下来,是一阵风吹过赵小姐的时候,那瑟瑟的风儿让他清醒过来的,他望着棺材,想到了那惨死的师傅,他的半个父亲——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