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场注定的别离
一盏茶过后,青年男子竟对手中的茶杯起了兴趣,他用手托起杯子置于在眼前,一边转动的同时一边端详着,在外人看来,不知道他是真感兴趣还是只是打发时间而已。柳仲则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对于李思源先前的反应他并不感到惊讶,郑重其事地说道:
“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位是西夏晋王爷。”
李思源一听立刻离开了座位,惊慌地走到晋王的面前,颔首低眉以示敬畏。
晋王慢慢放下手中茶杯,脸色突然一变,怒斥道:“李思源,你可知罪?”李思源闻声跪下,晋王继续说道:“你身为西夏人,身为几代身受王命肩负着振兴西夏手工业使命的李家人,你却不像你的祖辈、父辈那样心系国家,而选择苟活于大宋,这跟叛国有什么两样?”停顿了一下后,接着又说道:“你的名字叫李思源,‘思源’顾名思义就是要你时刻记住自己的根,你的根是西夏,想必你的父亲给你取这个名字也是这个原因。”
李思源此刻就像个正被宣判罪行的罪犯,他不敢抬头,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屋里的话音刚落,屋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婢女急报的声音。
“家主,夫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李思源听后猛地直起了身子,但是他不敢起身,只是用急切的目光看着晋王,晋王并非不通情理,于是摆手示意让他离去。
李思源赶紧起身边作揖边往后退去,退到门口的时候才转身推开门急急忙忙地离去。当他赶到厅堂后面的正房门外时,屋里刚好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叫声,他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产婆抱着湿漉漉的婴儿再次向他报喜,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仍旧是个男孩,李思源高兴得不得了,张氏此刻的精神状态也还不错,大概是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没让她遭罪。
此刻,李思源是幸福的,她的妻子刚刚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让他高兴的事了。同时,他的内心也是充实的,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放空心思、忘掉烦恼。
“师兄,客人是走了吗?”张氏看见丈夫如此清闲,便多了一句嘴,问他。
“恐怕一时还走不了。”李思源回答,情绪看上去不太高。
“那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就有点长了。”张氏提醒她的丈夫。
“师妹说得对,我这就去。”
李思源走出来后马上又一脸愁容,当他折回厅堂的时候,他看到晋王再次站在了那摆满了瓷器的陈列柜前,此刻晋王是背对着他的,他看到那道背影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但是那道背影的前面究竟隐藏着一副什么样的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当李思源诚惶诚恐地来到晋王身边的时候,晋王才把视线从瓷器上转移到了李思源的身上,他本以为李思源此刻是兴奋的,但是他看到的李思源却没有半点欣喜之意。
“我要是没说错的话,你的夫人应该刚刚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难道你不高兴吗?”晋王不解地问道,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满脸狐疑地说道:“莫非生的是女儿?”
“托晋王的福,是一对双胞胎儿子。”李思源勉强笑了笑,回答。晋王再次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责罪,这是李思源始料未及的,他有些受宠若惊的同时更是惴惴不安。
“那你这是为何?”晋王仍是不解,又问。
“回晋王的话,小人初为人父,只是有些紧张罢了。”李思源不露声色地撒了个谎。
“不瞒你说,本王的王妃前不久也刚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本王的心情也是跟你现在的心情差不多。”晋王慢慢地说道,说话的内容原本是值得让人高兴的,但是语气听上去却无比的沉重,他边说边背着手背对着李思源走到一旁,似乎在有意躲藏自己的目光,柳仲站在一旁则一脸的心事重重。沉默了片刻之后,晋王突然又转过身来兴奋地向李思源问道,“可否让本王也见一见你的那两个孩子?”
“当然,这是在下的荣幸。”
李思源笑着说道,这样的笑才称得上初为人父的心情,他边说边到门外去吩咐下人把两个孩子抱过来。过了一会儿,两位婢女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来到了厅堂内,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要是放在一起的话几乎很难分辨得清,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总喜欢笑,而另一个则比较安静。晋王看了看两个孩子后,重点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爱笑的孩子身上,然后急切地问道:
“我能抱一抱吗?”
“当然,这是他们的福气。”李思源高兴地说道。
晋王早已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双手,当他将爱笑的那个孩子从婢女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抱到自己怀里的时候,那与生俱来的父爱之情油然而生,他如获至宝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孩子,柳仲看了一眼那孩子后,立刻向晋王凑了过来,他的眼睛也仿佛在说话,频频地提醒着晋王,说道:“王爷,太像了,你不觉得他们两个很像吗?”
柳仲的话让晋王顿时想起了什么。
晋王直到离开的时候都没有提起此番来的目的,李思源以为他们就这样离开了,而晋王说的“后会有期”的那句话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两天后,柳仲再次出现在李府,要李思源随他一起去见晋王,李思源忐忑不安地随柳仲上了一辆备好了的马车,马车走了一段路后在一家客栈的门前停了下来,客栈的人不多,看上去比较清静,李思源随柳仲上了客栈的二楼,门外站在两个便衣守卫的房间便是晋王的客房,李思源同柳仲进来后,守卫把门关上了。
晋王正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当他听到有人进来后便转过身来,看到是李思源后,边说边朝他走了过来。
“李思源,我们又见面了。”
“见过晋王。”李思源向晋王作揖说道,接着小心地问道,“不知道晋王找我什么事?”
“李思源,如果本王向你要一样东西,你会舍得吗?”晋王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自信,但是他却没有开门见山直接说,而是试探地问道,说话的同时紧盯着李思源。
“不知晋王想要什么东西?”李思源有些紧张地问道,要知道身为晋王什么样的东西会没有,想到这里,李思源更加紧张了。
看到李思源一脸紧张且又有些不安的表情,晋王竟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为了打消李思源的疑虑,晋王突然说道,“你紧张什么,本王要的又不是你的性命。”随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并没有让李思源因此而放松下来,反而让他越发的忐忑起来,李思源冷静地想了想,脑子里第一时间反应出来的便是瓷器,此前晋王对他府上的那些瓷器曾几次三番地表现出过浓厚的兴趣,于是揣测地问道:“不知道晋王看中了小人府中的哪一件瓷器?”
“你烧制出来的瓷器固然很精美,但是对于本王来说那就只是一件摆件,本王并不十分感兴趣。”晋王回答得很直接。
“还请晋王明示。”李思源茫然地说道。
“随本王来。”
晋王说道,一边说一边领着李思源向一间偏房走去,晋王推开门的时候,李思源站在门口能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凉意迎面而来,房间不大,除了正中间摆着一个小木箱外别无他物。
“进去看一看。”李思源疑惑不解,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晋王对他说道。
“奇怪,这木箱里怎么会有个婴儿?”李思源进来后,看到小木箱里躺着的婴儿立刻呆住了,满脸狐疑地说道,说话的口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对方。
“你是奇怪为什么不让婴儿躺在床上,而要让他躺在木箱里吧。”晋王并不奇怪李思源会这么说,淡定地说道。
“他是一个人,不是一件货物,况且睡在床上比睡在木箱里可要舒服多了,小人实在不能理解。”
李思源就事论事地说道,说话之时并未多想。可晋王却不这样认为,他从李思源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因此十分的恼怒,对李思源斥责道:
“大胆!你这么说是在怀疑本王贩卖小孩吗?”
“小人不敢。”李思源连忙退后一步,并躬身致歉。
“看清楚了婴儿的样貌吗?”晋王的脸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脸正色地问道。
晋王的话让李思源立刻意识到自己疏忽了这一点,于是李思源重新将目光聚焦到婴儿的脸上,乍一看时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将信将疑地向小木箱再靠近了一些,当他蹲下来再细看一眼时,他顿时愣住了。
“是不是很像?”看着李思源惊讶的表情,晋王随即道破了李思源疑惑的心理。
“不瞒晋王,若不是在这里见到,我还以为这就是我的孩子。”
李思源一边说,一边又定睛看了看婴儿的脸,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问题,婴儿的脸都是红润的,且这般大小的婴儿通常都会让他侧身躺着睡,而这个婴儿的脸却惨白如纸,还睡得过于的安静,让人误以为是个人皮玩偶,他是一名瓷匠,张氏制瓷绝技里面其中就有听声这一项,可以通过听声来判断瓷器的品质,因此,他的耳朵对声音是十分敏锐的。李思源的头脑里莫名地闪过一个疑问,他抱着怀疑的心理试着伸手去触碰了一下婴儿的肌肤,体温冰冷无比,他不敢相信地再用手去婴儿的鼻子底下探了探,证实了他的猜测,婴儿已完全没了生命。李思源被吓得立刻瘫软在地,同时惊慌失措地叫道:
“他——他——。”
“没错,这个孩子已经夭折了。”晋王不慌不忙地说道,眼神中流露着淡淡的哀伤,“你一定很奇怪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在本王这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就是两天前本王在你府上提起的前不久本王的王妃生下的儿子,只可惜王儿一生下来就有病,本王听说大宋医术精湛,便带着王儿来到大宋医治,但还是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李思源在晋王说话的同时慢慢地站了起来,并很快平复了他那受惊的情绪,然后用带着忧伤的口吻说道:“小人很遗憾,小王子刚来到这个世上就走了,那可真是不幸。”
“也是为人母的不幸,你不知道,王儿是王妃的命,如今王儿已去,本王不愿看到王妃如此伤心难过,唯一想到的就是找人按照王儿的模样烧造一个陶俑,再将王儿的骨灰装在陶俑里带回去,以缓王妃丧子之痛。至于为什么会找你,我想就不用我再赘述了吧,早之前我就已经将关于你的一切了解得一清二楚。”晋王哀叹道,随后话锋一转,又毫不掩饰地补充了一句,“但是自从见了令郎后我又有了新的打算,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我没明白晋王的意思。”李思源被晋王的最后一句话弄得顿时慌了神,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了心头。
“本王想要你一个儿子做本王的儿子,你可否愿意?”晋王开门见山地说道。
“晋王,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晋王的话让李思源彻底慌了神,李思源立刻上前躬身向晋王求情,“求晋王收回刚才这句话。”
“李思源,你就成全了本王和王妃这颗想要再尽父母之责的拳拳之心吧。”晋王向李思远哀求道,甚至不惜放下了尊贵的身段,向李思源跪了下来,“本王求你了。”
“晋王快请起,您这不是要折煞了小人。”晋王突如其来的一跪给了李思源一个措手不及,他赶紧上前去将晋王扶起来,但是晋王却不为所动,李思源见状也只好跟着跪了下来,并躬身好言相劝,“晋王和王妃还如此年轻,相信不久便会再有自己的孩子,往后甚至会有更多。”
“不瞒你说,本王的王妃能怀上并生下这个孩子已经是实属不易了,再说,难道你就忍心看到一位母亲因为丧子而如此悲痛欲绝吗?”晋王仍旧坚持,继续苦情陈词。
“骨肉分离之痛也不亚于丧子之痛,还望请晋王也能体谅体谅小人夫妻俩。”李思源也不退让,继续苦言相告。
“李思源,你有两个儿子,难道分一个给本王都不行吗?况且只是要你的儿子来做本王的儿子,又不是要他去死。本王都已经向你跪下了,难道都不足以打动你吗?”晋王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一边站起来一边态度强硬地说道,“还是你觉得本王和王妃不配做你孩子的父母?”
晋王十分生气,说完后拂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思源,李思源已然明白,晋王是铁了心,他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可言。
“晋王看中了小人哪个儿子?”李思源面无表情地问道,他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晋王可是听得一点都不含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转过身来,抑制不住兴奋地抓住了李思源的手臂,急切地问了一句:“这么说你答应了?”
然而不等晋王再次开口,李思源又变得很平静地说道:“小人的两个儿子前后出生虽然相差也就不到半个时辰,但是两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老大爱笑,看上去总是那么的活泼,长大后应该是个外向的人,而老二却显得比较安静,性格外向的人适应能力和独立性都强,相比之下,老二就更离不开父母了。”
“看来我们想到一块了,本王中意的也正是那个爱笑的孩子,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晋王自我沉浸地说道,没等李思源缓过神来,接着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把人带来?”
“请容小人两天时间。”李思源答道。
那天,李思源把大儿子从府里抱出来的时候,晋王派来的马车早就侯在了门外,来接他的还是上次那辆马车,来接他的人也依旧是柳仲,柳仲先让李思源抱着孩子上了车后再上来,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车厢里,没有任何的交流。这个孩子从李思源抱起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没哭闹过,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尽管马车夫并未策马扬鞭,但是李思源却感觉到马车像是在飞一样的行走。
“李先生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柳仲率先打破了车厢的平静,对李思源说道。
“但是晋王不相信,所以特意派了柳先生过来。”李思源有些失望地说道。
“李先生多想了,晋王主要是怕李先生抱着孩子行动不便,所以才派我来接应的。”柳仲立刻解释,虽然这个解释听上去是那么的牵强,但是李思源并不在乎,因为他所在乎的是这个他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李思源便不再说话。
“李思源,你终于来了。”李思源刚一踏进客房,晋王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并说道,“快,快把孩子给本王。”
晋王再次抱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心境完全不一样了,对于他来说,上次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外人,这次不同,他的身份变成了父亲。
“我想再抱抱孩子。”李思源几次向孩子伸了伸手又胆怯地缩了回来,但最总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
“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只怕你抱完过后会更加的不舍得放手,这样只会让自己徒增伤悲,又何苦呢?好了,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你可以离开了。”晋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一边说一边将孩子交给了身旁的侍女,李思源已然认清了现实,缓缓地转过身去,晋王在后面突然又喊住了他,说道,“等等,把本王的王儿也一并带上吧,虽然只是一具尸体,但是正是因为他们长得像,所以关键的时候他还是能派上用场的。我猜你并没有将此事告诉你的妻子,而孩子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消失了,所以不管孩子是死是活你总得给你的妻子一个交代吧。”
“晋王想得如此周到,怕是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吧。”李思源原地不动地站着,冷冷地说道。
“够了,李思源,你何不直接说本王早有预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本王不敬,本王都不与你计较,你不要得寸进尺了。”晋王怒道,他的情绪有些激动。
李思源并不理会,缓慢地移动着步子朝那间停尸房走去,他抱着孩子出来后又头也不回地径直朝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突然停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的儿子叫李兴平。”
“你不必告诉我,他现在是本王的儿子,自然会有新的名字。”
晋王凝视着李思源的背影,神气地说道。就在李思源一脚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晋王又很严肃,几乎是用警告地语气对李思源说道:
“李思源,既然你那么喜欢大宋,就永远的留在大宋吧,西夏的一切从此都与你再无瓜葛。”
李思源自然是能听得出晋王的言外之意。他抱着冷冰冰的尸体缓缓地走出客栈后,最终还是忍不住地回过头来抬头朝楼上打开的那扇窗户看了一眼,然后像个游魂般沿着大街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去。经过一座石桥的时候,李思源忽然驻足停在了桥边,他静静地看着桥下流淌着的河水,河水倒映着天空和他的身影,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了无穷无尽的痛苦的深渊。李思源看着怀里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禁惊悚起来,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怂恿着他:“他不是你的孩子,他是害你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扔掉他,扔掉这个罪魁祸首,扔掉后你就解气了,也舒坦了。”他突然愤恨地将怀中的婴儿高高地举起并向石桥的栏杆外伸了出去,此刻他只要轻轻一松手,就可以将那些在心里积压已久的怨气痛痛快快地释放出来,但同时他的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劝诫着他:“不要冲动,这不是他的错,他来到这个世上没过多久便又离开了,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够不幸的了,难道你还要再将不幸降临于他吗?”李思源在路人的围观和指指点点下又重新把婴儿抱回了怀里,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