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一见如故母女和谐初次探监叔侄翻脸
雪芹和胭脂在通州码头下船登岸,却不知道去北京的道路怎么走法?正在踌躇观望。忽听有人召呼,循声看去,原来是老管家罗汉赶车来迎接他们。两人上了轿车。
路上,罗管家告诉他们:“老夫人、夫人十多天前就到家了。从南京走时,周先生说好让你们第三天启程,按计划,你们最晚两天就应该到家的。她们数着日头盼,派我天天来接,天天扑空。十天过去了,还不见踪影。老人急了,怕你们迷路,今日不明天,又让我赶车来啦……谢天谢地,总算迎着了。”
雪芹问:“奶奶、娘、婶子她们都好吧﹖叔叔的官司怎么样了?”
“家中亲人都好,叔叔官司没进展也不见好转,看舅老爷结局,实在让人担忧。”
宝贝孙子终于回到身边,奶奶喜从天降,搂在怀里心肝宝贝亲不够。
母亲的心思却没大放在儿子身上,慈祥的目光总是往胭脂身上使劲,这不仅因为胭脂是儿子的救命恩人、长得机灵俏丽,光彩照人,她更看中的是姑娘总是春风满面的笑容和闲不住的双手。给人一见如故,本来就是家中里里外外操持家务一把好手的感觉——从这个看来熟悉其实陌生浑身充满活力的女孩身上,仿佛看到了这个没落家族日后复兴的希望……
“闺女,家中都有什么人?”
“俺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爷爷奶奶、父母、兄弟、姊妹……现在,家破人离散,天各一方,谁也见不到谁啦。这里,就是我的家,奶奶、伯母,叔叔婶婶、雪芹弟弟都是孩儿的亲人。”
“好闺女!真懂事。不过像你这样画儿上人物般千金小姐,应该投靠个有钱有势的官宦人家的公子少爷,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或者书香门弟的才子,日后科举高中,金榜题名,高官厚禄,夫贵妻荣,方不致埋没了姑娘容貌才情。偏偏跟俺一无所有的带罪人家,难道不怕遭受连累,发配边陲荒凉之地吃苦受罪?况且俺那不争气的儿子,性情怪僻顽劣,不喜读书上进,将来注定没啥出息。跟着他,一不能光宗耀祖,二不能享受荣华富贵,一事无成,半世潦倒,徒遭世人白眼,乃至千口诽谤,万目睚眦,岂不毁了姑娘终身?”
胭脂咯咯一笑:”伯母!看您老人家把儿子贬低成啥样的人啦?我正是看中霑弟弟是个才华横溢,胆识过人,将来有出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才一路相随相伴,千里迢迢到北京来的。您不知道我们一路上去过哪些地方,结交了多少朋友,学到了多少知识?雪芹弟弟准备干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业哩?”
“著书。”
“您怎么知道霑弟弟要著书?是他告诉您的?”
“你们进门来叫了声‘娘’,他就急着去监狱看望叔叔去啦,哪来的工夫和我说这事?你说他要干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业,我就想,除著书抒发自己心声,表达个人感情,寄托人生夙愿之外,世上还有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业?”
胭脂听了干娘对著书事业深含哲理的精辟见解,十分惊喜。情不自禁地重新打量这位看似普通家庭主妇,实则外秀中慧颇具才华的中年夫人。突然扑到怀里双手接住干娘的脖子,撒娇说:“伯母!您真的了不起!您读了多少书?说出话来这么富有哲理。请您告诉孩儿,在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女孩上学读书的传统礼教管束之下,您是怎么学习文化知识的?
曹妈妈笑道:“还问我,您呢?”
“我从小与一般女孩不同,淘气、顽皮、天不怕地不怕。有时甚至比男孩子还作孽。爹娘也不是不管教,有时生了真气,也骂也打,可是,我蛮不在乎。打得轻,嬉皮笑脸,事后该咋做,还咋做。狠打,老人又怕落下残疾,长大找不到婆家……”
干娘噗嗤笑道:“疯丫头!你这是在吓唬婆婆呀——不不!你看我是咋说话啦?也许是太喜欢你这张哄煞人的巧嘴吧——哎闺女,刚才我说错了,你不在意吧?”
胭脂红了脸,顺水推舟:“您老没错,不过,叫婆婆多别扭,孩儿就跟随霑弟弟叫娘得啦,又亲切又省事——娘!您老说是不是?”
“哎——是是是,娘和你可不一样,我是和他们讲理。我要上学念书,俺爹说:闺女孩子不赶考,不做官读书啥用?学会做针线、饭食,管好孩子就行啦。女子无才便是德嘛。这下被我抓住理啦。我问俺爹,你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古时候那些名垂青史的才女,难道都没德吗?您老提倡的所谓‘德’,无非就是不让女子读书,愚昧无知,唯唯诺诺,逆来顺受,任凭男人摆布。那么家有贤妻,男儿无祸事,又该怎么解释呢?人人都说,母亲是人生第一任老师,女孩子不读书,不识字,没文化,无知识,怎么当好第一任老师,教育好孩子呢?爹再没话说了,只好答应我去念书。可到了书馆,先生却说:书馆不收女学生。我问:为啥不收女学生?女孩子不是人?先生说:是人,但不是读书的材料。我问先生:这话是谁说的?先生说:孔子,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我说孔子是喝醉酒,还是老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说这种混账话来?如果把女子与小人一般看待,那么怎么对得起生他养他的母亲呢?”
胭脂抚掌赞赏:“还是娘说得对,我要好好向娘学习。”
雪芹到家没顾上休息,就在老姑父傅鼐带领下去狱中看望叔叔。
为预防犯人互相串供,监狱对他们单独囚禁。曹頫被关在监狱纵深处一幢孤零零的牢房里,肩扛木枷,面壁思过。
短短二十天,叔叔苍老了许多。原来红润的大脸盘不但惨白瘦长,而且明显有了皱纹,肥嘟噜的重下颌不见了,颧骨明显突出,眼窝深陷,日光呆滞,形容憔悴,枯槁可怖……见侄儿进门,抬了下眼皮,有气无边地问:“几时来家的?”
“刚到。”
“路上走了多少日子?”
“十三天.”
“船行这么慢?—路逆风?”
“不,是去了几个地方。”
“咱家出了这事,你还有心思到处瞎逛!”
“不是游玩,面是去寻访古人,受教育,长知识。”
“寻访了那些古人?受到了什么教育?”
“在镇江金山寺投宿,听老和尚讲述当年清兵攻破扬州城对无辜平民百姓大屠杀的暴行和南明督师史可法以身殉国,慷慨就义的英雄壮举,侄儿深受感动,于是向店家借孝服穿上去梅花岭史忠烈公墓前祭奠……”
“别说啦!”曹頫粗暴地打断侄儿的讲述。他觉得侄儿说话口气不象八旗包衣子弟,倒象扬州屠城幸存者对大清征服者的血泪控诉。掷地铿锵,震得四壁铮铮作响。顿时吓得惊恐四顾,见狱卒不在身边,压低声音警告他,“你听扬州人说的?这是对吊民伐罪的大清拯救者的污蔑。”
“嘿嘿!”侄儿见被八旗贵族奴隶主害得家破人离散,命运朝不保夕的囚徒,还在粉饰主子的丑恶,忍不住连声冷笑︰“嘿嘿!好一个‘吊民伐罪的大清拯救者’,这完全是八旗屠夫自欺欺人的谎言!这种鬼话只能说给疯子、傻子、白痴听,根据明清两朝官方人口统计的人口数字,明朝崇祯年间,中原人口是一亿五千万。到顺治八年清朝完全占领前明领士后,—下骤减为六千万,请问叔父大人,九千万中国人被‘大清拯救者’‘拯救’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清兵在征服中原长达十四年征战杀伐中,屠杀了数千万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仅扬州一城﹐十天就杀人八十万之多,其他嘉定三屠、苏州屠城、南昌屠城、湘潭屠城、赣州屠城、江阴屠城、昆山屠城、嘉兴屠城、宁海屠城、济南屠城、金华屠城、厦门屠城、潮州屠城、沅江屠城、舟山屠城、广州屠城、大同屠城、潼关屠城……数以百计的城市惨遭灭绝人性的大屠杀!由此看来,清兵入关对爱好和平的华夏民族是拯救还是灾难?岂不一目了然吗!侄儿列举清兵入侵中原犯下一系列罪行,事实确凿,无可辩驳。”
其实,他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承认侄儿说得八旗铁蹄入侵华夏犯下的—系列的野蛮罪行并非空穴来风,他是担心侄儿少年气盛,在满清政府邪恶黑暗的强权统治下,祸从口出。
“照你这么说,清朝入主中原是错误的了。”
“这话得分谁说啦﹐在皇室贵族看来是吊民伐罪,为前明祟祯皇帝报仇,拯救中原百姓的所谓‘义举’,可是对中原百姓而言,却是比元朝灭亡南宋更残酷、最血腥的—场灾难!八旗贵族奴隶主为了实献八主中原的野心,在降清汉官诸如吴三桂、洪承畴、孔有得、尚可喜、耿精忠等汉奸引导下,采取的极端行为,这场战争对世代友好相处的满、汉两族人民都是极大的犯罪。首先对广大汉族同胞来说,明朝后期,朝廷腐败,宦官专权,横征暴敛,连年灾荒,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满州兵一次次深入内地袭扰,疯狂掠夺人畜财物,无疑使苦不堪言的中原百姓雪上加霜。就拿被官方视为‘逆贼’李自成的家乡陕北来说,灾民只能靠挖观音土充饥。而朝廷为应付内优外患,和满足庞大的官僚队伍日趋奢侈腐化的巨大开销,稳定残局,还不断向百姓增加苛捐杂税。事实上,以崇祯皇帝为首的明朝官僚集团,已经蜕变成食人肉,喝人血的毒蛇猛兽!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所以说,农民被迫起来造反,逼死崇祯,推翻残明,救民于倒悬,是无可非议的英雄壮举!何罪之有?当是时也,农民军推翻了前明政权,正着手完善巩固各级政权机构,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的曙光己在华夏大地上,而清朝奴隶主、贵族为实现入主中原的野心,冒天下之大不韪,操纵八旗劲旅和降清明军,悍然入关与农民军争夺天下,把战争灾难重新强加在中原穷苦百姓头上。他们提出的所谓‘吊民伐罪’的口号,不过是为满州八旗屠夫入侵华夏,对汉族抵抗者进行血腥镇压的‘遮羞布’。所以一旦农民军被彻底消灭,只剩晚明政权苟延残喘的战争后期,侵略者索性扯掉遮羞布,露出赤裸裸豺狼本性,对广大无辜汉族同胞实行惨绝人寰的疯狂屠杀。企图灭绝以农耕为业谋生的华夏民族,把广茅肥泛的中原大地变为满州游牧民族的牧场而已。
这场战争对普通旗人也是极大的犯罪,作为八旗子弟一员﹐我一踏上扬州当年喋血之地就感觉羞愧,所以从民间借了身孝服穿上,去梅花岭跪倒在史忠烈公墓前,虔诚谢罪,宣读了情真意切﹐赞颂以史可法为首的扬州军民为国捐躯的高尚爱国情怀的祭文,向扬州十日遇难者沉痛哀悼,向那场大屠杀幸存者和受害者的家属,表示深刻道歉和痛心忏悔……”
“够啦!”听了侄儿慷慨激昂的演讲,曹頫吓出一身冷汗!他浑身颤抖,张慌四顾,所幸这里的犯人都是单独囚禁,狱卒也被早有戒备的傅鼐揈出门去,牢房中只有他们叔侄与傅鼐三个人,所以霑哥儿说话毫无顾忌,畅所欲言。不然他这一番慷慨陈辞的任何一言半语传到皇帝雍正耳朵里,都是杀头灭门的重罪。傅鼐虽然是亲戚,但他是清朝廷的高官,乍听霑哥儿的慷慨陈词,背若芒刺,所以不等霑哥儿说完,便与曹頫交换下眼色,二人心照不宣,抓住他的胳膊,死拉硬拽出了牢房……
曹霑边走边挣扎呼喊:“我还没说完哩,强迫汉人剃发易服,把落后满族陋习强加给汉族同胞,这对文化高度发达的汉族同胞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侮辱﹗有道是,士可杀,而不可辱,激起汉族同胞的强烈反对是必然的。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朝廷竟把这种陋习作为‘既定国策’强制实行,并用‘留发不留头’的极端口号决定人生死,喋血大江南北,在南京一次屠杀抗拒剃发者三十六人之多,其中有江南名士杨廷匡,未成年少年夏完淳……”
傅鼎吓坏了,—手捂住霑哥几的嘴,死拉硬拽回到家中,把他锁在门房里。
正是:
正义怒火胸中燃,不怕官府不怕天。
若非逃难走访学,纨绔怎成英雄汉?
不知傅鼐如何惩罚曹霑?请读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