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天罡打探信息回来，对霑哥儿说：“总督衙门的人说，你舅老爷李煦的案子已经定下来.共查出亏空三十五万两，扣除盐商所欠三十八万两，尚余三万两，有盈无亏，根本谈不上犯罪。应该结案释放。却偏又有人告发他：曾花八百两银子买了五个苏州女子送给八阿哥胤禩，皇上怀疑他与胤禩同党，被列入“奸党案”，严惩不贷。现在，一家十口全部逮捕，他本人关进刑部大牢，刑部从重判决斩监候，皇上施恩从轻改判发配黑龙江边缘酷寒地区‘打牲乌拉’。男子年满十六岁以上的发配云贵边塞兵营效力，女眷充官奴。李老年愈古稀，风烛残年之人，跋涉万里只怕挨不到那里，就因冻饿死去。眼下，由于没发现你家与主要案犯有瓜葛，所以没作最终判决。你叔父已押赴京师由怡亲王允祥审理。家眷明晨乘船押送回北京原藉……考虑到船上有公差监押，行动不自由，已经和你祖母母亲说好，她们先走，公子隔天启程北上……

    “周叔，我呢?”胭脂迫不急待地问。

    “你跟曹公子一块走，在南京，你是罪犯眷属，而且已经卖给媚香楼，没交赎金逃出来，老鸨子岂能善罢甘休?已经向官府报案，被抓回去，还要落入火坑。远离金陵，官府没处寻找，日久天长，就淡忘了，又有公子一家人呵护，就没事啦。”

    第二天，周天罡早早赶到曹家，把让她们先行，公子与胭脂晚些日子动身的意图告诉了老夫人婆媳，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不让公子在监押公差监管之下，失去人身自由。且有老成持重，胆大心细的胭脂姑娘陪伴，确保平安无事。老夫人婆媳听了很高兴，紧紧握着周先生的手，激动地说：“有先生周详安排，我们就放心啦。”

    周天罡看着众人上了船，挥泪告别。

    回到书画馆。对两个孩子说：“明天你们就启程去北京啦，今天给你们上最后一堂课。讲课之前，先问公子一个极普通的问题……”

    曹霑高兴地说：“好啊!老师，您问吧!学生一定认真回答，不负您的厚望。

    “你己经是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啦，该知道你们曹氏家族的历史渊源及社会地位。你们曹家在满州八旗是什么身份？”

    “不知道，奶奶、叔叔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事﹐愿听老师教诲。”

    “这么说，连曹氏家族的根源始祖宗、也不知道了？”

    “只听人说︰老家在关外，是从龙入关来到北京，曾祖父任江宁织造后，阖家来到南京。”

    周天罡继续说下去︰“听你爷爷楝亭公说︰老家在辽东铁岭，前明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兵攻破铁岭，祖爷曹世选被俘掳沦为正白旗‘包衣’，由于他文武兼备又有功名，不但没被屠杀，反而任命沈阳县令。儿子曹振彦﹐就是你高祖父，从龙入关。因战功封为大同知府﹐后擢任浙江盐法道。顺治八年皇帝大婚，大封群臣，封为奉直大夫，高祖母袁氏为宜人。虽然连升三级，成了高层官员，但身分仍然包衣奴才。曹氏家族真正走向辉煌是从你曾祖母做了小皇子玄烨的乳母开始的。顺治十八年康熙皇帝继位，为报哺乳之恩﹐派你曾祖父曹玺以钦差身份任江宁织造署督造之职。你这位曾祖父真是好样的﹐一到江南﹐就表现出身兼多职的管理才能。对江南地区经济、文化、民生、慈善事业的促进和发展做出巨犬贡献。同时﹐对各级地方官员政绩的留意与评判做的都很到位﹐受到江南民众的爱戴与朝廷嘉奖。

    从明代起﹐织造由太监代管，历来被认为是民间—害，由于曹玺精明强干的领导才能，对企业管理进行大胆改革、使企业成了有利国家，造福民生的福利事业，为此﹐你高祖父每次进京述职或奏事﹐皇上都为他设御宴招待﹐赏一品花翎顶戴，江南民众在南京立生祠纪念他。

    青出干蓝胜于蓝﹐你祖父曹寅继任江宁织造后﹐更胜先人一筹。当时著名诗人金埴在（金陵《谒曹督造子清兼两淮巡鹾》）诗中写道︰

    曾于邺下觞名士﹐争向江南谒巨公。

    心赏未离琴韵外﹐手谈时度鸟声中。

    地当金粉开铃阁﹐日落琼花问故宫。

    肯袭齐梁旧词赋﹐皂嚢每奏惬宸衷。

    你祖父是位高士奇才﹐幼小就有‘圣童’之称号﹐四岁能辨汉字四声平仄﹐精确无误。康熙四十三年出任两淮巡盐御史，移驻扬州与盐商打交道，身处金银窝中﹐被世人视为天下第—肥差。可发大财。而他却把盈利连同自己的奉禄一起投资文化传播事业——在扬州开设‘诗局’为编缉刊印《全唐诗》投入了大量心血精力和财力。与当时文学界名士诗词唱和达到新的高度。随后又创刊《佩文韵府》﹐为推动我国文化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康熙本想恩待他﹐让他在金银窝中身兼数职，挣钱弥补因承办接驾大典欠下的巨额亏空，不料却使他陷入来自四面八方的搜刮勒索之中，特列是众皇子狮子大开口，动辄上万两。直到临终，不但家无积蓄，反而欠下巨额国债，后人有诗叹曰︰

    直赠千金赵秋谷﹐相寻几度杜茶村。

    诗书家计皆冰雪，何处飘零有儿孙？

    这就是包衣奴才的最终结局。

    满人称包衣奴才为‘包衣阿哈’。翻译成汉语就是“家奴”的意思。是清朝八旗组织内部的一种人身领属制度。属于八旗贵族所有。为他们从事家务和各种生产劳动。奴才是主人的私有财产，包括你的子孙后代。这种等级身份的人，即使作战立了功，国家可以给予封赏，但你的人身仍然属于主子。这种社会体制相当于我国夏商时期的奴隶社会制度。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你家的不幸遭遇，并不是亲人犯了什么罪，而是奴隶制社会制度孕育出来的罪恶，就拿曹公子的叔叔被抄家坐牢来说，是奴隶制社会共存的普遍现象，被抄家的奴才感觉冤屈，而他的主子却道应该。谁叫你是奴才呢?主人派你为他干一项事业，辟如让你祖父管理江宁织造，干好发了财，属于主子，不上交自己享用，主子岂能容你？于是找借口把你抓捕下狱，家产抄没。”

    “这么说，奴才的财产不受法律保护了?”

    “奴才没有财产，只是一种活的生产工具，像牛马一样，不仅没有占据财产的权力，连你人身包括养育的子孙后代都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

    “那我不当满州贵族的包衣奴才啦。我们曹氏家族原来也是汉人，再回到汉族当自由民去。”

    周天罡道：“这事，你我说了不算。要翻身不做奴隶，只有彻底推翻奴隶制度，这种社会制度，汉族国家早在周朝就淘汰了，而在满州却根深蒂固，缘用至今，不是一般力量能动摇的。你只能从精神上彻底解除‘包衣’这个‘紧箍咒’，以堂堂正正主宰命运的男子汉自居，拿起笔杆子写文章，揭露奴隶主、贵族穷凶极恶疯压榨劳苦民众的暴行，鞭笞他们荒淫无耻的丑恶灵魂，展示他们最终走向灭亡的必然趋势，号召劳苦大众团结起来与他们作殊死斗争，最后彻底埋葬他们。

    最后说下你们以后准备写书的事︰上次在读画堂胭脂讲秦淮著名歌妓画图后我曾说过，在明末清初社会大动荡，各阶层人上大分化的年代里，南京秦淮畔的一批妓女走上了历史前台，成为历史大剧的主演，这是中国史无前例的特殊现象。文学家余怀的《板桥杂记》、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吴伟业、钱谦益的大量诗文，都热情颂扬了这群超凡脱俗的女性，说她们美丽、动人、身份卑微，却襟怀坦荡、典雅、高尚……她们几近飞天仙女。这是对中国数千年来传统意识的重大颠覆。也是从今往后文学创作的一个崭新的重大体栽。你们去北京后进行文学创作，可以以这批爱国佳丽，巾帼英雄的动人事迹为体栽大做文章。为了避开统治者构谳文字狱，疯狂屠杀文人志士的屠刀，文章要写得隐晦含蓄，绵里藏针，既要针针刺中要害，还要不露一点声色。这种文章写得最巧妙的是康熙年间杰出文学家蒲松龄，他用毕生精力写了部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假借写妖写鬼，针砭时弊，抒发孤愤，揭露黑暗，讴歌光明，鞭笞丑恶，褒扬善良，劳苦大众读了扬眉吐气，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书中有个小故事，十分耐人寻味:有个人儿子丢了，十多年没音信。一天，忽然有人告诉他：‘你儿子在某地当县令啦，您快去瞧瞧吧！’老人大喜，立刻来到那个县衙门前，走上台阶扣门，应声出来个人体狼头皂吏，他吓了一跳，转身便逃。然而狼头皂吏腿快，绕到他面前深深一躬，道：‘老太爷不要惊慌，我等虽是恶兽，怎么敢伤害老太爷您呢。您老来得正巧，县令大人正在餐厅用饭，您老去进去一块吃罢。’老人惊疑不定，踌躇间，又有狼头皂吏出门相请。前后有狼，无处可逃，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进了县衙，见同样两个人身狼头皂吏抬着着具尸体往餐厅送。老人跟进去看时，只见一个头戴乌纱，身穿蠎袍，人身虎头的官员正拿着人心下酒……”

    后人读了这篇鬼妖小说写了首诗抒发感慨：

    莫怪先生写妖鬼，魍魉世界尽魑魅。

    官虎吏狼逞淫威，公堂上下白骨堆。

    这就是当前黑暗邪恶社会的真实写照︰

    蒲松龄在清初文字狱猖獗年代，上对最高统者皇帝，下至贪官污吏创作了大量讽刺小说，不但没陷入文字狱的桎梏，反而得到康熙皇帝的好评，不能不说是伟大天才。可惜作者是位靠舌耕度日的穷秀才，书稿无钱刻仰，单靠手抄传阅，凤毛麟角，十分珍贵，若能得到此书，认真读一读，学习蒲松龄笔法，开辟自己的创作之路……”

    胭脂穾发奇想:“公子，我们这次去北京，顺路去淄川拜访蒲老先生……”

    周天罡叹息道:“你们的想法很好，可惜公子出生那年，蒲老先生就去世了。”

    胭脂听了，眼睛忽然一亮，拍手笑道:“哎呀!这么凑巧!一位文学家逝世，另一个未来的文学家相继诞生，后者怕是前者英灵投胎转世吧!”

    “但愿如此。”周天罡幽黙地一笑，问曹霑还有什么事？

    曹霑红着脸，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我十四岁啦，再过二年就步入成年人啦，您为我起个表字好吗？”

    周天罡道：“好啊，听你叔叔说，你出生时带来场喜雨，因此叔叔根据《诗经·小雅·倍南山》﹙雪雨﹚既霑既足，生我百谷。你的学名‘霑’字既出自‘雪雨’，那么步入成年就要泮水采芹啦，表字就叫雪芹好啦。况且雪芹二字屡出著名诗人，宋贤苏子由诗‘园父初挑雪底芹’，范成大诗句‘玉雪芹芽抜薤长’等都是这个意思。”

    “好！学生就雪芹为表字啦！”

    次日清早，周天罡打开藏宝室的门，取出一张制作考究的琵琶赠送给胭脂：“带上吧，孩子，生话中遇到难处，它能帮你们度过。”亲自送他们上了船，并多送艄公些银钱，声言两个孩子年幼，拜托他一路多操心照顾.师生挥泪告别。

    乌蓬船顺江而下。一轮红日从东方水天相接处冉冉升起，江面上波光粼粼，帆影点点，一望无际。小船顺风顺流，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势。曹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波澜壮阔的江面上凌波飞驰，激情勃发，朗声吟哦起来：

    挥手江南，奔伺幽燕，风送征帆。几回首顾盼，石城贮望，钟山呼唤，浪拍船舷。故乡召唤，归心似箭，铁索横江难阻拦。迎朝阳，引吭高歌，永往直前。

    世代为人奴仆，为龙入关南征北战。惜九织造任上，几番接驾，挥金如土，亏礊难填。家产抄没，骨肉离散!扬眉雪耻在何年?吾辈也，当发奋自立，改地换天。

    “好词!”胭脂拍手欢呼﹐“就冲公子发奋自立，誓雪耻羞的雄心壮志﹐我赞助—阕：

    才听江南雨，又赏北国雪，万里长江横渡，放眼中原路。不畏行程万里，何惧艰难险阻?寒冬将过去，暖春自来临，万物待复苏。

    满腹仇，一腔恨，何处诉?悲愤化作神韵，血泪凝聚帛竹，著书传千古。昂首向未来，壮志展宏图。

    船到镇江，雪芹不无感慨地说：“听说长江与大运河在此汇合，登上金山，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江河交汇的壮观景象。这里还有白娘子水漫金山寺的神话故事，今天，我们既然身临其境，不妨泊船码头，登上金山，开开眼界。”

    “好!公子有此雅兴，姐姐乐意奉陪。”于是，吩咐艄公把船泊在码头，拾级上山，来到古刹山门前站定，说明来意，早有小和尚飞报寺中，老方丈将二人引到山腰临江亭下，凭栏俯瞰，寒冬枯水季节江河交会，并不像久别重逢的恋人那样激情满怀，欢腾拥抱，疯狂亲吻，激起一片惊涛骇浪。此刻如果把波澜壮阔的长江比作魁伟丈夫，那么，绵绵长流的大运河就像柔情脉脉妻子扑进丈夫宽广雄浑的怀抱，那么从容和谐，感情交融。

    当晚，他们投宿僧舍，夜里曹霑出来小解，走过隔壁僧房窗外时，听里面有人说话，声音虽然不高，但是言辞激烈，震撼人心，停足细听，原来是个老和尚讲述当年清兵南下对扬州市民十日疯狂屠杀悲惨往事。惊心动魄，惨绝人寰！于是回房叫胭脂来一块倾听。

    老和尚说：“南明弘光元年四月，江南正沐浴在一派草长莺飞的大好春光中，清军统帅多铎率领十万八旗铁蹄从北京一路杀来，将扬州城团团包围。史可法孤军作战，誓与城池共存亡。坚持到四月二十五日，城破被执缚。多铎许以高官厚禄，百般利诱劝降，均告失败，摄政王多尔滚的‘劝降书’亦被怒火焚烧，清廷最后派前明兵部尚书，老汉奸洪承畴前来劝降，史可法把他痛骂一顿，慷慨就义。接着，清兵在扬州城里进行了十天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繁华的扬州城顿时成了血雨腥风的人间地狱。大街小巷，尸体相枕，血流成河，池塘为之灌满!居民除清兵围城前少数逃出者，全被杀害。仅被和尚收埋的尸体就多达八十余万具……事后目击者写了本书，叫《扬州十日记》，详细记录了这次大屠杀的经过，真是惨不忍闻，目不忍睹……”

    回到住处，曹霑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他对祖宗甘当满清贵族的奴才走狗，入侵华夏，疯狂屠杀汉族同胞的野蛮暴行深感愧疚。满腔悲愤地对胭脂说：“姐，抄家前我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常常为身为八旗包衣子弟感到骄傲和自豪，现在看来，完全错了，刚才听了老和尚对满州屠夫的血泪控诉，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皇帝坐的金銮殿是用无数汉族同胞的尸骨建造的，他们用那么多人的生命做为改朝换代的奠基礼，一旦坐了天下，又疯狂搜刮民脂民膏，过着穷奢极欲，荒淫无耻的生活，他们行同禽兽，不佩做人!特别是皇帝，把那么多良家女子囚禁后宫，供他一人享乐，真是禽兽不如，还恬不知耻地自称‘真龙天子’，让人听了恶心……姐！我们回到北京，决心与甘心情愿当奴才走狗的家庭彻底决裂!到郊区农村去住，与淳朴善良的平民百姓为邻，与农夫樵夫为伍。宁肯与被人瞧不起的民间艺人、流浪者、甚至与要饭花子在一块，也不跟腐朽没落的奴隶主、奴才沆瀣一气……哎!姐，我们明天到了扬州，不游瘦西湖，去梅花岭凭吊史可法烈士的英灵，表示一个八旗包衣奴才子弟对汉族遇难同胞的深切忏悔。顺便去民间搜寻一下，看能不能买到《扬州十日记》书册，把这本真实记载八旗屠夫滥杀无辜的明细账牢记心上，然后写一部暴露贵族、奴隶主特权阶层奢侈腐化，荒淫无耻，腐朽没落的野史，让更多的人通过读书把仇恨归结到贵族、奴隶主身上，号召各民族民众团结起来，同他们进行斗争，直到最后灭亡他们。”

    胭脂说：“好﹗姐支持你的正义之举，不过眼下文字狱恐怖气氛那么险恶，必须用至真至诚感人至深的姿态去参拜史忠烈公墓，也许能感动知情者露面。待会儿住了店，你先写篇祭文。别的事，晚上再说。”

    正是：

    来到当年喋血地﹐虔诚泣血祭英灵。

    烈士殉国垂青史﹐光焰永照扬州城。

    不知曹公子哭祭引发什么后果？请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