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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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克塔塔

    此刻已是黄昏的尾声,夕阳在天边若隐若现,村外广阔的沙漠映得发深发橘,似大地铺满的厚厚枫叶,别样秋色。

    乔雨坐在村口,身上原本暗土色的衣服也变得发亮发金,就像她曾经提起过的金角。

    “这样看,沙漠还是很美的。”乔雨察觉大磊来了,抬头笑道。

    她的脸被夕阳笼罩得柔和朦胧,有些不真实。

    “是啊,可惜我走不出去。”

    “为什么?”

    “我走出去过很多次,但下一秒就回到了村子里。”大磊说道:“不信我做给你看。”

    说完大磊就走出村子,但毫不意外的,他下一秒又回到原点。

    乔雨神情微怔,思索片刻:“一会儿就天黑了,要不明儿白天再看看呢?”

    “白天我也试过!根本不行,这样乔雨,你推我试试,看看能不能把我推出去!”

    乔雨看大磊态度坚定,只能站起身硬着头皮推,随后为难道:“你像一块重重的大石头,我根本推不动。”

    “那你走出去试试,说不定可以呢!”

    “不行。”乔雨连忙拒绝:“万一我出去进不来了怎么办!”

    “那不更好?”

    “没水没粮食,我一个人徒步能走哪去?”

    大磊瘫坐在地上,垂着脑袋有些沮丧,石头嗅了嗅,伸着舌头往旁边挪了挪。

    他目光瞥向这条丑陋的狗,心里直犯嘀咕。

    “乔雨,这个村子古怪的地方太多了。时间明明是正常流逝的,可这里的人和动物却没有变化。”大磊说道:“加奴明明是个孩子,按理来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身高长相一直没变。还有这条狗,它比韩空来的都早,岂不是已经十几岁或者二十岁甚至更多?竟然还活着。”

    “那本书我看完了。”乔雨忽然提起:“鬼山城曾是九黎族的地盘,他们把‘克塔塔’称为‘从魔鬼身边逃走,却终究要死去的人’。”

    大磊抬头,茫然地看着她。

    “‘塔尔’有赎罪的意思,‘塔尔村’就是赎罪之地。”乔雨无奈道:“我当时看到也挺意外的。”

    大磊想到村民们死气沉沉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冷颤:“这都...都几千年了...他们竟然还活着?!”

    倏地,那句歌声飘进脑海——

    “盼等千年尸未寒。”

    难道真的还活着?!

    “不不...!既然是‘从魔鬼身边逃走,终究要死去的人’,他们怎么会一直活到现在?等等...”大磊嘴唇发抖:“当一个活死人,比死人更难受!”

    不老不灭,生生世世囚禁在这座牢笼中赎罪,毫无盼头甚至连绝望都体会不到了...这才是真正的‘死亡’!难怪加奴一直没变化,难怪这条狗能活到现在,不行...他不能留在这里!不能永生永世受这份罪!

    “书里是这样记载的。”乔雨抿了抿嘴,颇为无奈:“沙华弥音与曼头陁林降世以后,九黎族面临灭族之灾,一部分九黎人害怕,便选择投靠楼兰,可惜没多久,楼兰也因天灾灭国。而这部分人就叫‘克塔塔’。他们因怯懦逃避,但依旧没能躲过去。”

    大磊说道:“可我们为什么也是‘克塔塔’呢?跟九黎族又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

    乔雨静默一会儿,开口:“大概我们都逃避了什么,才会来到这里。”

    大磊哑然。

    常风曾说过,他们那支队伍里,没有人是干净的。

    当初自己因贪念作祟,扰了祖宗们的清净又想拍拍屁股走人...这是沙漠的惩罚吗?

    “书里还有几幅图,有一张是个俊美的僧人,和阳墓里的佛像一模一样。不过上面画了一个猩红的圈圈,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意思。”乔雨偏过头问道:“你等会儿要不要去我屋里看看?”

    大磊没回答,正思考着什么。这些年,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奇怪,断断续续的。有些东西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有些东西一晃而过,却深深刻在脑海里。

    ——“...情郎斩缘换高官。”

    ——“...据说他与楼兰公主私通,事发后逃到凉州,却被当时的统治者沮渠蒙逊封为‘圣人’,可惜好景不长,暴毙而死,死因未知。”

    大磊低声道:“乔雨,你知道沮渠蒙逊吗?”

    “知道,匈奴族,十六国时北凉国军。等等...!”乔雨静止片刻,幡然醒悟:“那时候匈奴对楼兰虎视眈眈...而天灾降临后昙无谶行经此处...之后就是人祸作祟也是灭国最重要的原因!偏偏...事后昙无谶又在北凉得以重用!果然这一切都是他在推波助澜!甚至还在楼兰闹出了丑闻,把公主扔下不管!”

    大磊看着渐渐暗去的天色,忽然问道:“你说...她会不会还活着?”

    “谁?”

    “曼头陁林,长在后脑勺的那张脸。”

    乔雨顿时毛骨悚然,不自在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一名面容模糊的女子对我哭诉,说她后脑勺的脸不见了...那女子和族长屋里的画像一模一样!”

    “你不是看不清她的脸吗?”

    “是,画像上也是模糊的...可穿着打扮一样,我有预感,那就是她!”大磊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语速飞快:“咱们自打来到这里,吃的都是六鸢尾的种子,可唯独不见朱砂皎。六鸢尾代表着曼头陁林,意味着她还没有消失!既然村民可以被诅咒囚禁在此千年,生不如死,那她也一定中了诅咒!”

    乔雨一直没有说话,大磊知道她肯定觉得自己疯了。

    其实睡醒以后他也一直在怀疑,棺椁里后脑勺的面容历历在目,那句“谢谢”也萦绕耳畔,他确信公主夙愿已结,去了第三界。在那儿静静躺着,等过了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另一波人又来了...

    可既然如此,那沙漠中夜半唱歌的女子又是谁呢?村子里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天黑了,咱们回去吧。”乔雨说完就起身走了。

    大磊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晚,乔雨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一座囚笼,窗外的月光折射进来,照在人影的身上却是血一般的猩红。她有些惶恐,不敢说话不敢逃,只能傻呆呆的看着。

    这人面带微笑,很礼貌的说道:“你看,我后脑勺还有一张脸。”

    他缓缓转过身,只剩头发根茬的后脑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划痕,其中一个划痕裂开口子,淌着血一上一下:“前面那张脸是假的,我才是真的。”

    乔雨猛地惊醒,月光下,大磊坐在炕边盯着自己面无表情,她吓得哇哇大叫,大磊一把捂住她的嘴:“别怕,是我。”

    乔雨挣脱他,气急败坏道:“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屋里来干嘛?!”

    “我睡不着,总感觉像睡在坟堆里。正好听见你这屋有动静,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没什么事,做噩梦而已。”乔雨想到那个梦,仍心有余悸。

    大磊换了个坐姿,身体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双干枯粗糙的手露在月色下。

    他又做梦了,梦里依旧是那个女子在哭泣,四周漂浮着无数张模糊的脸,像鬼火。大磊牵着骆驼走过去问道:“你在哭什么?”

    这时身后的骆驼突然开口:“你后脑勺有一张脸。”

    醒来后大磊再也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地来乔雨这儿看看。

    乔雨似乎不太想见他,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我没事,你回去吧。”

    大磊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行,那你好好休息。”

    他刚走到门口,乔雨忽然叫住他:“你是不是要出去?”

    “想在村子里转转,透口气。”大磊还是不想放弃禁地。

    “今天够充实了,要不你就好好歇歇吧。”乔雨苍白的脸不自然地笑了笑:“再说这大晚上的,你四处瞎转悠被村民看到了也挺奇怪的。”

    大磊本想说这村子里的人一到晚上就像死了一样,但着看乔雨刚从噩梦惊醒的状态,顿了顿:“放心吧,没事儿。”

    “等等...!”乔雨喊住他:“要不算了吧。”

    “什么算了?”

    “别琢磨那些有的没的,瘆得慌。咱们就在村子里好好待着,有的吃有的睡,不比之前在沙漠里幸福多了。”

    大磊对这段话感到头皮发麻,好像一把锋利尖锐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刮着头皮,血肉模糊也不罢休。他难以置信道:“你不想走了?”

    “马上入冬了,等开春再说。”乔雨劝道:“大磊哥,这段时间咱们就消停点儿。”

    “乔雨,你还记得古书里的内容么?这里都是九黎族后裔,被诅咒的克塔塔!从魔鬼身边逃走,终究要死去的人!这些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是我说的。”乔雨没有反驳:“但都是封建迷信罢了,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信。不过你放心,走是肯定要走,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大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我的认知范围里,‘诅咒’不过是古代封建迷信的遮羞布。在现代来说,‘诅咒’只应验在做过亏心事的人身上。比如丢钱包的人会诅咒小偷断手,几个月后小偷就会因车祸胳膊骨折。比如被诈骗的人会诅咒骗子不得好死,一段时间后骗子就得了绝症。”乔雨静静道:“一个人做过的孽,与受的苦成正比,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我皆不是罪恶滔天,不该也不会承受这些。”

    “这帮村民怎么解释?还有克塔塔?”

    “不知道。总觉得是无稽之谈,就当个笑话听。”

    “你睡吧。”

    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大磊在幽深的小路里前行,他此时有了另一种感觉,这不是墓地。是另一个世界,是阴曹地府,自己走的是奈何桥,两边都是孤魂野鬼,他们蠢蠢欲动,伺机窃取自己的三火。

    他突然怀念起沙漠的日子,墓室里摄魂心魄的画面、昼夜温差的恶劣环境,崩塌碎落的碎石砖瓦...甚至还有尸喙相繇和蝰。

    最起码它们是鲜活动态的,将恐怖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表面。

    可此刻身处的村庄,恐怖密密麻麻遍及各个角落,却被一层遮天蔽日的黑纱笼罩,看不见摸不着。

    大磊走着走着便没路了,一团巨大的黑影赫然出现,他看到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云雾飘至遮掩月光,大磊只能凭借适应黑暗后的视线勉强看清,似乎是...小海。

    “小海?”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我说过,你不该来这儿。”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

    大磊心里一沉:“你现在连哥都不叫了。”

    小海没说话。

    “还记得我第一次缝针吗?脑袋上被小流氓他爹砸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足足封了三针!麻药都没舍得打,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为啥啊?我怕你担心,怕你自责啊!”大磊的语气有些心酸:“沙漠这件事上我确实对不起你。可小海,你没必要这么恨我吧?从小到大哪次你出事不是我护着?现在说翻脸就翻脸!你太让我寒心了!”

    大磊没发现,他与小海说话的方式也变了,不再一口一个‘老子’的。

    许久,小海轻声叹气,说道:“我很喜欢这个村子。在沙漠里,这儿就是我的家,既然是家,那我就要守护好。谁想破坏,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不是你的家人吗?”大磊苦笑道。

    “曾经是。”小海停顿一下:“但如果你能安分守己,我会再次接纳你。”

    大磊喉咙发紧,他很想换个话题,问问小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去里面干什么了?但却迟迟说不出口。

    这个村庄被诅咒了,进来的人都是克塔塔,挣扎过后,无一例外放弃了出去的念头。他们心甘情愿留在这儿,从希望到愤怒,从愤怒到绝望,从绝望到麻木...小海已经被彻底蛊惑,接着就是乔雨,但她还有几分理智,最后就是自己...硬骨头留到最后啃,等周围都变成活死人,自己也会崩溃成为其中的一员。

    沙漠不可怕,墓室也不可怕,这个村庄才是最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