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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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情为何物

    又是一年春,藤州小镇上游名叫“登洲”的小岛上,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捧着一本有些泛黄的小书册,低声音吟道:“

    花落香残始知春,浮荣枯尽只一更。

    争人争我终非实,千古枭霸今谁能。

    最羡五柳乐至真,淡茶浊酒亦醉人。

    尤爱东坡性自纯,放浪形骸心却萌。

    梦碎苏城唯辞尘,天涯倦客履道藤。

    仿隐扮逸钓西江,漫看野云过青峰。

    悲欢旧事随流水,击波踏浪把歌哼。

    纵无知音来见采,明月清风作良朋。”

    不远处的江中,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水里舞着一把小铁剑,倏进倏出,将周边的浪花推得高了几寸,在夕阳的映照下,粼粼生光,宛如一条小蛟龙在戏水。

    忽然,一条巴掌大的草鱼顺着男孩的剑势,从水里“窜”了出来,直直地向那还在品诗的年青男子飞去。

    男子嘴角泛起微笑,将手里的鱼竿往地上一插,拿起身旁的鱼篓,轻而易举地将那鱼“迎”了进去。然后他放下鱼篓,继续读诗。没多久,他感应到鱼竿的抖动,拿起鱼竿,一拉一抖,便将上钩了的鱼也放进了鱼篓。

    兴许是诗品完了,也可能是篓里的鱼足够多了,男子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道:“小轲,你那招有凤来仪,出剑的力度和速度还是偏弱了些。天色不早了,回去做饭吧,明儿再练。”

    男孩闻言在水中将剑一抖,溅起的水花上映着一道道小彩虹,给这寂静的黄昏增添了一抹流动的色彩。他提剑立势,脚下一点,跃出水面,然后又像长了翅膀般,在空中将身子一拧,向着岸的那方坠落,在将要掉入水中时,右脚在一块露出水面的木桩上一撑,轻飘飘地来到了那男子的身旁。

    男子将一块毛巾递了过去,道:“又读了两遍你文伯伯的诗集,那家伙还真是好情怀,那首‘花落香残’写得甚合我意。得亏上次你提醒,不然这诗集都要跟着那些棉被发霉了。”

    男孩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水,一边去收拾鱼篓和鱼竿,附言道:“其实,文伯伯写了很多诗词,有些他没抄进去,我上次还在他那本《曹子建集》里看到一首没完成的句子。”

    男子哦了一声,拿起小板凳踏上了碎石铺就的小路,向着岛内走去。

    男孩将毛巾往头上一系,拿起鱼篓和鱼竿赶了上去,笑道:“那两句是‘梦醒枕臂游书海,酒酲信步悟玄真。何须记怀今何日,有兴且乐自仙人’。叔叔,你要不要试着续一下?”

    男子略一思考,哈哈笑道:“这应该是首七律的下半联,照着那人的脾性和当时的心境,意思明了,续来也不难,你且等我片刻。”

    男孩微微一笑,没再说话,这种写诗填词的游戏,他们经常玩,是他练武之外为数不多的文娱活动。但此刻,他没有跟着续诗,而是想着如何烹饪篓里的鱼,现在的他除了醉心武学,对下厨也有了兴趣。就在他想着红烧还是煎炸时,听到男子的声音说道“有了,你看这样——‘闲寄田园置俗身,慵看山桃谢芳春。堂前松竹作好友,林内燕雀成佳邻’,如何?”

    男孩将诗句接上,轻声读了遍,连点了几下头,说道:“句意连贯,诗境相近,估计文伯伯自己写,也差不到哪去。”

    男子听完,自己也吟了遍,哈哈笑了起来,然后瞄到男孩脸上浮过的那一抹黯然之色,他停住脚步,拍了下男孩的肩膀道:“放心,你文伯伯好着呢。专心练武,等你艺有所成,就可以去寻他了。”

    男孩又点了点头,眼中浮过毅然之色,将手里的剑连着鱼竿握紧了几分。

    忽然方才两人逗留那方传来呼喊声,男孩立即应了声,转过身喜道:“三哥、七哥,好久没看到你们了。”

    男子则嘿嘿笑道:“看来今晚有口福啦,小轲,又要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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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秦岭某个密林里,有着一座不为人知的山庄,庄园地下的一间密室里,一个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微微张开了眼,室内微黄的烛光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刺眼。他咽了下干渴的咽喉,忽然身体传来一阵酸疼,他皱了皱眉头,发出一声干渴。

    一个苍老而阴沉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嗯,上一次的用药猛了些,这次我把蟾酥和斑蝥均减了半钱……”

    中年男子转过头来,看着室内那邋遢的老者,露出一丝苦笑,心想道:“好几年了吧,这老家伙还没在自己身上练成那个鬼毒丹。哎,也不知外面的世界如何了?那孩子过得怎样,没有自己的照料,会不会流落街头……”

    忽然那老者走了过来,粗鲁地掰开男子的嘴巴,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灌了下去。男子呛着想把药水吐出来,但那老者用尾指在他扶突穴上一点,嗬的一声,他便将药咽了下去。

    那老者见男子把药全吞进了肚子,将手上沾到的药汁往他身上抹了抹,起身走开,回到桌子边,拿起一块卤牛肉嚼了起来。

    男子喘了口气,骂道:“臭老头,死老毒物!你总不能总在老子饿的时候试药吧,不给我点吃的,我怕这么就饿死了,那你这几年的努力可要白搭了……”

    老者冷笑道:“放心,我不让你死,你就死不了。你应该感激我,如果不是碰到我,你四年前就死了。张嘴吧!”话还没说完,他拿起两块牛肉,手上巧力一运,不偏不倚,牛肉刚好落到男子嘴巴里。

    男子吧唧两下,便咽了下去,继续喊道:“他妈的,就这两块,不够塞牙缝,再来两斤吧!还有酒呢?之前不是说一个月给我喝一壶的吗!哎哟……”

    老者道:“少嚷嚷,等哪天你天池穴通了,酒肉管够。你现在还是留点力气应对这毒素吧。”说罢,他拿起身边的拐杖,一拐一拐地出了房门。

    感受着药物在胃里的翻腾,男子咬了咬牙根,嘿嘿笑了起来,回忆便在他脑中启动了……没多久,在毒药的折磨中,他又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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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儋州的一处海滩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看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娃屁颠屁颠在沙滩上走着,呵呵发笑。十余丈外,一个正在石头上打坐的青年男子听到笑声,转过头来,看着那对母女,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幸福的笑容,他站起身来,轻轻地走了过去。

    女娃本来是盯着地上走路的,听到男子走近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眼,然后咧嘴一笑,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爹爹!”在激动中,便要加快脚步,不料一个踉跄,摔倒了。

    那少妇先是哎哟一声,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看到男子展开轻功去扶女儿的着急样,更是笑不拢嘴。

    女娃本欲发哭的,听到少妇的笑声,转过头来,用汪汪的大眼睛疑惑地看了眼这个“可恶”的娘亲,然后身子忽然被抬了起来。侧目一看,见是疼爱自己的爹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男子一边忍着笑轻声安抚女娃,一边向妻子做了个怪脸。脚下却没停,三步五步便来到少妇身边,轻轻在她脸上亲了口。

    少妇刷的一下红起了脸,嗔着打了他一巴掌,道:“你不是在悟剑吗?怎有时间管我们娘两。”

    女娃忽的停止了哭泣,揉了揉鼻子,左右看一了眼,道:“爹爹,我也要学剑。”

    男子轻轻抚着女娃的后背,笑道:“好,好,好。等我的小琪琪再大些,爹爹就教你练剑哈。”忽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摇了摇女娃的小手,温柔道:“要快快长大,就得多吃饭菜哦,现在爹爹和琪琪去吃饭好不好。”女娃很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循着少妇的目光,看到一个正拿着食盒向己方走来的大丫鬟,高兴得要落到地上。

    男子唯有放开女娃,拉着她的小手,一起向那大丫鬟走去。

    少妇看到那大丫鬟脸上挂着一丝坏笑,知道方才丈夫亲自己的情景被她瞧见了,不由脸上又是一红。想到来南海派差不多三年了,早已由芷萝宫的大小姐变成了如今的唐夫人,可自己还是这般“害羞”,更觉有些不好意思。又想到小婷这丫头,都快二十了,还是这般没正行,看来得赶紧给她找个好人家治治才行。忽然,她看到丈夫转身的目光中也有些蔫坏,噗呲一笑,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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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理城里的某个庭院中,一个中年男子正品着上佳的古树普洱,忽然一个影子闪了过来,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一放,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何事?”

    影子坐了下来,拿起一杯茶,抿了口,道:“上官咏死了。”

    中年男子眉头一扬,笑道:“本以为那老鬼还能在黑道吆喝几年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嗝屁了。看来殷璈那一剑,有些大宗师的水准了。”

    影子答道:“应该还有点距离,那上官咏被关了这么久,我不信凌云山庄会不动点手脚,我想他的武功最多只维持巅峰时的六七成而已。”

    男子将中指在茶杯上转了一圈,道:“不管那些了,上官鸿现在应该会想着法子避战,嘿嘿,但我怎么会让那小子遂愿。你跟白长老说,我们出击的时机到了,这一次要‘趁他病,拿他命’,不过我们暂时还不能和天狼门翻脸,就让他们拿大头吧,哈哈,毕竟出血出力的是他们。”

    影子点了点头,起身便要离开,又听到男子的声音道“对了,等这边事了,陪我去趟广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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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州城内的一处大宅里,一个十岁的女孩在梅花桩上上下跳跃、左右腾挪,不一会便将一套剑法练下来。

    一个二十出头的丫鬟,笑意盈盈地走近来,给女孩递了个毛巾,道“阿岚,累了就先歇歇。”

    女孩接过毛巾,随意擦了下额头的汗水,然后将长剑一甩,剑身恰恰没进剑鞘。接着她脚下一点,飘到梅花桩的另一边,又练起掌法来。

    丫鬟见状,摇了摇头,端起饭盒出了院子。没走几步,看到一个老者站在院子外,正透过院墙的空窗看着院子里的女孩。丫鬟走上前,躬身行礼一礼,正欲说话,被老者的手势止住了,然后她便跟着老者来到院外的小湖边。

    看到丫鬟有些拘禁,老者笑了笑,道:“小茹,你来我们覃家也有十年了吧?最近跟着孙小姐还习惯吗?”

    丫鬟抠着小手指恭敬地回到道:“禀老爷,我来覃家快十年了。跟着孙小姐很好。嗯,孙小姐也很好,就是最近经常忙着练功,而无心吃饭。这个饭盒里的饭菜凉了,我准备拿去再热一下。”

    老者点了点头,从怀里逃出锭银子,温声道:“给孙小姐卖点她喜欢的零食,剩下的你给自己添点首饰衣衫吧。嗯,别跟她说,我来过。”

    看着老者离去的背影,丫鬟叹了口气,将银子放入了怀中,正想从湖边折回,忽然看到女孩站在院门那朝着自己这边发呆。她微微一笑,转身往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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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夷山的某一座山峰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正在山崖边眺望远处的风景,身后站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两人均着湖水色的衣衫,仿若融在了这郁郁青青的山峦中。

    或许少女是站久了,也或许是本身性情的缘故,她伸腰耸肩、连打哈欠,一番动作后,笑嘻嘻地对那年青女子说道:“师姐,快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

    女子闻言笑了笑,道:“阿香,你先回吧,顺便跟师父说一声,晚饭不用给我留了。”

    少女挠挠头,有些为难道:“师姐,师父说了,你身子还没完全康复,要我好生照看着。你不回,我哪敢回去。”

    女子道:“不碍事,等雨来之前,我肯定回去。你饿了吧,就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再静静。”

    少女哦了声,转身就要离开,忽然想到某件事,小声说道:“师姐,你是不是想下山找韦大哥?”

    女子身子一震,苦笑道:“想有什么用,他压根就不在海南,而且……”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少女却知道这个师姐想要说什么,跟着叹了口气,喃喃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呐。”